第 一 章
天空,晴空万里,整个天宇显得格外的辽阔、高远,湛蓝蓝的天幕之中,几条宛如哈达样洁白的云彩,懒洋洋地在蓝色衬底的空中游走……
风,不知躲去哪儿了,天地间没有了它的足迹,谁都感觉不到它流动的踪影。城区,完全暴露在红彤彤的骄阳之下,让刚进入夏季模式的双庆,已经让人感觉到有些热得让人受不了了。
双庆的大街小巷,稀疏的行人中,那些进城务工以下力为生,——这座城市独特的风景,被市民称为所谓的“棒棒”们,酷热难耐下,也失去了争抢活计的热情,或三五个倚在路边浓密的树荫下打盹,或坐在一些开放着空调的商场或银行门口的阶梯上,将竹棒横放在屁股下面,守株待兔静静地等候着顾主的召唤。
一位看上去有四十几岁的男子,身背一个与不少推销员一样的大挎包,骑着一辆破旧的125型摩托车。他的额头上挂着几粒白色的汗晶,被风吹得乱七八糟,零乱蓬松的头发下面,则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笔直的鼻梁,两道浓密的眉毛衬托出一双大大的眼睛,给人的感觉整个人精力格外充沛。一件显得宽大的淡兰色衬衣,看上去虽不是很邋遢,一身打扮却是个十足的平民。脚上穿着一双普通的塑料凉鞋。那双脚脏兮兮的,脚趾缝里依稀还能看见乌黑的泥垢。他紧抿着嘴唇,全神贯注娴熟地让摩托车拐弯抹角地穿行在如织的车流中……
各种大小车辆拥挤的公路上,盛婵娟驾驶着她那辆宝马轿车,随着缓慢的车流移动……带着墨镜的盛婵娟漫不经心的瞥了瞥,右边道上急驰而过的一辆摩托车,一个开着摩托车未戴头盔的男子侧面的脸庞一闪而过。
哇——!金灵?!哎,是他!啊!是他!是他!盛婵娟几乎叫出了声。那是一个在她眼中熟悉得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盛婵娟急忙取下墨镜,想下车去看个仔细时,前面的车又启动了,后面的车又鸣起了喇嘛,而那酷似金灵骑着的摩托车,早已汇入前面的车流中,三拐两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盛婵娟顿时后悔不迭,不由连连发出几声既懊悔又惋惜的叹息。
自从那天在街上无意中看见了金灵,盛婵娟一直觉得既失落又郁闷:明明看见了是他,可竟然从自己眼皮底下消失了。这不禁让盛婵娟久久难以释怀。盛婵娟和金灵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也是从幼儿园、小学、初中到高中的同班同学,还是后来一起参军的战友。
其实,在那以前的许多时候和以后,盛婵娟只要有空闲,就开着她那辆宝马轿车,在城里的大街小巷转悠,包括去她和金灵童年和少年时居住过的许多地方……
两人小时候居住的这个地方,原来是一大片数十栋四层楼高的红砖楼房住宅,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修建的居民区。在那个居民区里,居民的成分构成很复杂,什么阶层的人都有,三教九流,拉车抬轿,鱼龙混杂,各种身份、地位的家庭混杂其间,有小商小贩,小偷扒手,有码头边的搬运工人,有纺织工人,钢铁工人,也有教师,干部,军人等职业的人。可谓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混合区。
那地方临近市郊,如今已被一大片新建的花园式住宅小区所替代,小区内楼房林立,道路纵横交错,公路平坦宽阔。两边的绿化带已经初具规模:树木,枝繁叶茂;花坛,草绿花红,给人更多的感觉则是置身于都市繁华的城区。尽管已经和儿时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已经面目全飞,可盛婵娟还是喜欢在闲暇的时候来看看。
那时,盛婵娟和金灵两家人,就住在一栋楼房的二层楼里,隔着一条近两米宽,全是木地板镶嵌的走廊,门对门的住了将近十五年,后来盛婵娟一家搬离了那片家属区,两家才逐渐少了来往。两家人的关系,是名副其实的模范邻居。盛婵娟的父亲当时是区里民政局的局长,而金灵的父亲当时是本地驻军某部的一名高级军事教官,后来一直负责培训来中国内地学习各种军事技能的越南官兵。
盛婵娟和金灵家里的兄弟姐妹,都是从幼儿园开始就一起进出往来,因了盛婵娟和金灵的年龄一样大,从进幼儿园小班开始,两人每天基本上是形影不离,来去的路上,人们总是看见他们手牵手,有说有笑,俨然一对亲兄妹,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又同时一起在一个小学的同一个班,从初中到高中,两人恰好又同在一个中学,同一个班上读书,可谓名副其实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伙伴。
盛婵娟是他们家中最小的,原本就是一个天性活泼的女孩,却不喜欢穿裙子。因了金灵天生一个调皮鬼,她天天和金灵混在一起,也学得格外的野性十足。在幼儿园里,不仅经常和金灵带着小朋友们一起淘气,在家里也时常自己模仿打枪、开炮、投掷手榴弹的样子,而且专门和男孩子玩。家里悬挂在墙上的闹钟,用作装饰的宝剑和许多装饰品都曾经让她玩散了架。
虽然盛婵娟的骨子里很坚强,有男孩子的德行,但小时候的外貌,看上去却显得文静柔弱,时常难免被一些大点儿的男孩子欺负,每当盛婵娟受了委屈出现在金灵面前时,脸上就会抑制不住地挂着两条泪痕,哭兮兮的向金灵诉苦。每逢那个时候,金灵就会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找到人家理论。金灵往往不问青红皂白,也不会理会对方是男孩是女孩,即使有时候对方比金灵的个子大得多,他上去后总是先把别人训斥一顿,一旦遇上不服气和他争辩的,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动手和别人打架,哪怕他根本就打不过人家。
以至从小到大,在盛婵娟的心目中,金灵好像就是上帝专门派来保护她的,只要有金灵在她身边,盛婵娟就不知道什么叫胆怯,什么叫害怕,什么叫逃避,就觉得有一种稳妥、踏实的安全感。
盛婵娟至今还记得,在上幼儿园中班的时候,有一次,盛婵娟为了躲避午睡,悄悄地叫上同样不愿午睡的金灵。两人偷偷地离开了幼儿园,来到附近一处建筑工地,爬上一大堆堆砌起来的砖块上面,搭起一座圆形的碉堡,玩起打仗的游戏。正当两人玩得忘乎其形的时候,一人高的砖墙坍塌下来,几块滚落下来的砖头,将穿着凉鞋的盛婵娟两个露在外面的脚指头,砸得鲜血直流,痛得哇哇直哭。被吓坏了的金灵,看着涕泪涟涟的盛婵娟,一边取下别在自己胸前白围裙上的手绢,为盛婵娟包扎伤口,一边却镇静得如同一个大人,哄着盛婵娟。
“婵娟,别怕!有我,你不能走路的话,我就天天背你上幼儿园!”
回到幼儿园,金灵独自勇敢地揽下了所有的责任,说是他叫盛婵娟逃的学,是他不小心把盛婵娟的脚指砸伤的。老师惩罚了金灵,不仅叫他独自一人面壁思过,足足站了近三个小时,直到回家,而且还写了张纸条叫他带回去必须交给家长。
回到家里,金灵果然老老实实地把那张纸条交给了父亲。金灵没有撒谎,也没有逃避责任。结果,金灵的屁股上照例被他父亲“奖赏”了十来条青紫的伤痕。尽管那些天,盛婵娟的父母不让她去幼儿园了,可她哭叫着耍横,无奈的父母也只得依了她,就因为盛婵娟知道,金灵会履行他的诺言:背她!
果然,金灵天天或背着,或搀扶着她来去幼儿园……
盛婵娟希望在儿时居住过的地方能遇见以前的邻居,或者从前认识金灵家的熟人,进而能发现一点什么线索。她之所以一直不遗余力的寻找,源于她心中固守、埋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它不敢确定,也不能向任何人吐露的秘密。
自从十几年前和金灵彻底失去联系后,盛婵娟发现就再也没别的男人让她的心那么剧烈地砰砰跳过,更没有从前和金灵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包括和她一起生活了快二十年的丈夫唐政。究竟为什么,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她一直觉得自己很窝囊,时常私下也有些怨恨金灵的懦弱和胆怯,虽然后来极不情愿地和唐政结了婚,她认为完全是金灵的冷漠和无动于衷,才让她做了一件违背她初衷和意愿的傻事。
毕竟,初恋情人的感情是纯洁的,无私的,更是美好的。因为有太多让人回忆、回味的东西。初恋时的感情最纯情,不会夹杂任何私心与杂念。由朦胧演变到爱恋,那份感情,美得无可替代,无法用现实的语言来进行描绘与渲染。那怕是曾经相视的一笑,都会梦萦魂绕,那怕是曾经只牵过一次手,都会感动经年,甚至一生。
人一生中,都会遇到一个自己爱过,或爱过自己的人,对绝大多数男女来说,初恋的地位难以撼动,而在现实生活中,修成正果的却往往又不是初恋。初恋永远是人们至死的回忆,也是许多人后来人生道路上奋进的动力。世上的太多事情,许多时候不是按既定的规律,或者人们一厢情愿的愿望在发展,往往一些细微的变化或一点阴差阳错,就足以改变人们命运的轨迹,就会让人们的生活变成另一副模样。
盛婵娟就常常沉浸在自己过往的回忆中:
在她离开原来一家亏损严重的机械厂,和同样下岗的唐政一起联手下海经商,最初的那两年,依靠刚从部队转业,被安置到一家国营干果公司的金灵积极为他们出谋划策,通过对各行各业市场的分析和权衡,让他们从贩卖干货和水果开始,并不遗余力地鼎力相助,除了牵线搭桥,还绞尽脑汁帮助他们组织货源,寻找销路,使得他们从一无所有,小摊小贩到长途贩运,完成了第一桶金的积累。后来又通过一番市场调查和摸底,极力鼓动他们合伙成立了一支有百十来人的建筑施工队。于是两人带着那支搞建筑的队伍,开始从内地转战沿海各地。随后,正值西部大开发,双庆的各行各业如火如荼,方兴未艾。金灵又托人带信给已经成为夫妻的盛婵娟和唐政,建议盛婵娟回来涉足她所熟悉的机械制造业。盛婵娟先自一人回来后,经过十几年的打拼,让一家毫不起眼的机械加工厂,逐步发展成为一家拥有上亿资产的中型摩托车整车制造基地。
在盛婵娟挺过最艰难的几年后,唐政也带着他那家已经壮大了的建筑公司,从沿海回到本地发展,有了比较雄厚的事业基础以后,让盛婵娟感到有必要涉足房地产业,于是,十年前他们成立了盛唐集团,让唐政负责房地产的开发,几年下来,成功、富足和辉煌,让他们夫妻俩成为了本市远近闻名的民营企业家。
盛婵娟内心深处非常感激金灵,她一直存有一颗感恩报恩的心。这十几年的时间里,她一直希望金灵能够来帮帮她,她知道金灵的脑瓜子很好用。
最让盛婵娟纳闷和懊恼的是,当他们盛唐集团的规模发展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大前后,居然与金灵失去了联系。这么多年来,她不仅打听不到半点有关他的消息,甚至和他相关的消息都没有,不管是他以前工作过,或居住过的任何地方,她都找不到他,甚至连一星半点儿的消息都没有,好像整个人从这个世界蒸发了。更让盛婵娟奇怪的是,人们不知道金灵的去处和下落也就罢了,可金灵的父母亲究竟搬去了什么地方,连找到的几个仍然还居住在老地方的人,同样都说不清楚。
她朦胧地得出个结论:是金灵在故意躲避她。
蓝天白云下,盛婵娟一双迷茫的眼前老是不时地浮现出:
一大群小学生放学后互相追逐的情景,空中,荡漾着孩子们的阵阵欢声笑语……少年金灵英俊的相貌始终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盛婵娟的嘴角边不由露出几丝孩子般甜蜜的笑意。此时的盛婵娟,仿佛让自己回到了童年时代。
她越是在那些曾经与金灵充满过欢声笑语的地方逗留,追寻她童年与少女时的印记,包括与他的相依相偎……就越是会勾起她无尽的回忆和美好的遐想。
曾经,金灵教她如何折迭各种颜色的纸飞机,在山坡上去放飞;教她如何在灯光下用手指比画出皮影似的各种剪影……在那片夹竹桃背后的草丛中,那片稀疏的小树林里,还有那条狭窄的环绕大半个公园的小溪边,沿岸那一大片浓密的斑竹林中,依稀还残留着他们儿时的足迹和身影。还有那条上小学路上必经的百十级石梯……
以往,盛婵娟在忙完工作的闲暇之余,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默默地想他,有时也会在梦里梦见他,和他有说有笑,和他谈古论今。然而,当她醒来时,一切都消失了的瞬间,就更增添了她的思念、牵挂和惦记,并深深的刺激着她想找到金灵的强烈欲望。
盛婵娟分析过,她估计他们夫妻俩的感情应该很好。因为金灵在她的心目中,从来就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偶尔,她私下也萌生过,找到他以后会不会和他旧情复燃,甚至还萌生过一丝重温重温曾经那份甜蜜情愫的意念。
如今,人到中年,除了拥有各自的家庭和孩子,她虽然缺少了少女时期的那份浪漫和勇气,也没了那份浮躁与狂热。可在她看来,如果真正爱自己曾经深爱过的人,除了为他祝福!为什么就不能坐在一起聊聊曾经的往事?她也不是没有过担心和顾虑,重逢会不会影响,甚至破坏金灵夫妻间的关系?以至她最初那份强烈的欲望,那份重寻芳草路的冲动,才被理智冲淡,变得清醒和平和。
现在,当她已经是身家上亿的富豪时,那份她原以为逐渐冷却的,实际上从来就没有熄灭过的渴求之火星,又重新的燃烧起来,好像还越燃越旺,几乎烧得她寝食不安,欲罢不能了。原因就在于,她私下抱着一份侥幸、非分的臆想,如果他们夫妻的关系并不是很好呢?如果他们已经分道扬镳了呢?如果金灵知道她跟唐政只是名存实亡的夫妻;如果他知道还有一个……因此,她无论如何要找到金灵!
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他,见到他!她在心里私下无数次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迫切的找到金灵,——虽然有许多时候,她觉得她萌生这样的想法很阴暗,很自私,甚至有些肮脏,有些卑鄙,可埋藏在心中十几年的秘密,让她欲罢不能。最后,她根本不想去探究究竟为什么了。也许,就为的是在静下来的时候,可以和他聊聊天,可以和他说说心里话,就像他们曾经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那样,可以无拘无束,可以无所顾忌,可以无话不说。也许,就仅仅为的是可以和他一起回忆回忆,那些铭刻在记忆中已然逝去的往事和情谊,尤其是一起去追忆,去回味,曾经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在枪林弹雨中经历的那一段难忘的岁月;也许什么都不说,就那么静静的互相坐着,望着……
前些年,盛婵娟从一个曾经和金灵一起工作过的人口中了解到:自从金灵从部队回来分配到一家国营公司,因了他刚直不阿的性格,总看不惯他们单位里某些头儿损公肥私的事儿,看不惯也就算了吧,可他偏偏要去举报揭发那些个硕鼠。结果到后来,一些头儿借口说他帮了他一些战友和朋友的忙,说他公私不分,撤了他业务科长的职。他迫于无奈,早就辞职出去了。据说后来去了一个什么私人的饮料厂,可当盛婵娟千方百计打听到那家饮料厂了呢,结果那厂早就倒闭关门好几年了。
让盛婵娟寻找得最多的地方,还是从前他们一起住家的那一带,她已经不记得究竟来过好多次了,虽然每次来,她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可她还是希望会发现些什么蛛丝马迹,心存侥幸地幻想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望着一幢幢鳞次栉比新建的楼房,盛婵娟的耳边,仿佛还响着小区物管公司一位男子的声音:……这一带十年前就开始大面积拆迁了,以前许多的老住户并没有住在这儿。我们也在微机上为您查找过了,没有您所要找的叫做金灵的业主,非常抱歉……
找不到金灵,没有金灵的任何消息,已经成为困扰盛婵娟正常生活的一块心病。盛婵娟是固执的,她相信他就在这座城市里,她的直觉告诉她:金灵一定没离开这座城市!他和他的家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
盛婵娟一脸茫然,心中还在懊悔那天无意的发现,后悔当时为什么让金灵从自己的眼皮底下瞬间就消失了呢。
末了,她坐进驾驶室呆呆地望着远方,心里不免感到有一种空荡荡的失落,可她的心中却不断地重复着一声声的呼唤:
金灵呀金灵,你现在究竟在哪儿呐?
盛婵娟在街上看见的貌似金灵的人的确就是金灵!盛婵娟当时就认定自己的眼力没有错,一直坚信她的判断,也更坚定了她继续寻找金灵的决心。
盛婵娟凝望着天空飘飞的白云,摇了摇头,好一会,她才怅然若失地开车离去。
车影,最后消隐在了公路尽头的转弯处……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