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昏地暗,一滩死水,景象扭曲。
一位身着青袍的年轻官员走到了这里,他恍惚地望着前方,有个模糊的身影立在那死水之上,胸口处插着一把佩刀。
他正要凑近去看,那身影却不见了,眼前又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四处插着火把,火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刺眼,直到——
“爹!”
庾卫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身上满是惊出的冷汗。他急忙向周围望了一圈,才知又是做了噩梦。
庾卫叹一口气,用衣袖连擦几下额头,但头还是晕得厉害。出于谨慎起见,他特意扫了眼桌上的日历,的确写着:
万历十八年九月丙午日
‘离父亲的死已经过去二十二年了……’他想,‘我总觉得那件事蹊跷,也常常做那些怪梦,只可恨整日被兵部清吏司的公务缠身,没个机缘去事发地走一趟!’
算了,别深想了。他从来不喜欢思考太长时间,免得自己陷进去出不来。
他用水洗一把脸,对着粗糙的镜子一瞧,还是以前的清吏司主事庾卫,半点没变。
他半披起官服,走出屋外,一派明媚天气。
“庾主事,中午没睡好吧?”一位同僚从对面的房间走来,挽着衣袖作揖。
“兄弟如何知晓?”庾卫问。
“这还用说?”那人向他脸上指去,“最近都是这副迷迷瞪瞪的样儿,敢是令尊又托梦给你了?”
“别胡说了,我得去见田郎中。”庾卫转身要走。
“等等,”那人扒住他,“有人可从大老远给你送了封信来,寄放在司务厅了,你不打算瞧瞧?”
庾卫心思稍动,脸色却平静,笑着与他说:“我一会儿看看去就是了。”说罢,送着他走了,才飞快地跑到司务厅里。
“麻烦帮我取一件私人书信,”庾卫倚在桌前,对书吏说,“听说是一个时辰内的,应该好找。”
书吏答应过了,从旁边的柜子里翻了几下,拿出那封书信,拆开封套,见纸上写的是:
‘愚弟窦独山谨拜庾兄:承兄长之福,弟近来于宁夏生意小成,因闲无事,与众人出资修缮府志。不期寻访之时,见令尊遗物几件,均是当年做官所用。愚弟不知是真是伪,特请兄长来夏辨识。若兄长肯为修志立一功勋,则吾等荣幸之至!’
‘他窦崇岳的算盘打得倒挺响,想让我白帮这个忙……’庾卫轻轻笑了一声,不过他是不会拒绝的,毕竟他的父亲庾定初曾在那儿做了五年的官,就算去不了事发地,也能在城镇内寻觅线索。
他干脆利落地定下了主意,揣着它去清吏司大堂,希望上司能允此行。
田声淳坐在大堂内,一只手在发烫的茶杯边沿摩挲,一只手捧着本张居正的《权谋书》。他不时地点点头,带着赞许的口吻:“没成想乱臣贼子的话还有几分道理嘛……”
“禀田郎中,属下可以进来吗?”
田声淳的眉毛跳起来,吓了一激灵,慌忙把书塞进箱子锁上,一面说:“可以,可以!”
庾卫绕过屏风,走进来,见田声淳正费力地踢那箱子,似乎想把它踢到柜子底下,不禁倍感疑惑:“田大人,您做什么呢?”
“没事,没事……弘藩贤侄,你找老夫何干?”田声淳咳嗽数声,略整仪容,平静地唤着他的字。
庾卫掏出书信,恭敬地放上桌面:“属下想去宁夏一趟,还请您开恩批准。”
田声淳瞅了眼信,狐疑地问:“你还是放不下你父亲的事?”
庾卫连退几步,拱手道:“属下不敢怀疑朝廷的定论,只是……”
“唉……”声淳站起身,背住手,望着窗外的花丛,“你怎么就不能接受事实呢?我与你爹是至交,当年他在归德口的身亡我也很痛心……我没记错的话,是隆庆二年?”
“是。”
“可朝廷已经尽力调查了,确实是出关剿虏,被蒙古人袭杀,这也是战争中常见的事。更何况朝廷对你爹并无亏待,追认为忠烈之臣,也使你荫了这个官,有什么不满足?”
“那您的意思……”
田声淳笑着摆摆手:“无妨,你要去就去。我看你总是浑浑噩噩,打不起精神来,不如了却这一桩心事。”
“但你可要想好了,”他又说,“西北目前正打着大战,宁夏必不太平,老夫没法保证你的安全。”
庾卫神情严肃:“属下的心里早有准备。”
“那好,”田声淳一拍大腿,“老夫与尚书大人关系不错,借此通融一二,量他不会回绝。另外,我写封信你拿着,到宁夏后交给一个叫许心成的人,他是当地乡里的大绅,自会关照你。”
“属下万分感激!”庾卫说罢,又瞥见他眼神中的异样,连忙补上一句:“听闻宁夏特产贺兰石,用这东西制作的砚台,十分精致,待属下回京一定敬送大人。”
田声淳大笑:“我可不稀罕这些物件,你有这份心就好,去吧!”
庾卫等了一日,终于得了兵部尚书的批准。他揣好信,满怀激动地跨上马,抚着飘逸的马鬃,眺望着四通八达的街衢,似乎自己将要踏上一条不平凡的路了。他对父亲的崇敬从未像今天这样极致,甚至于眼含热泪。
他想,父亲当年也如此踏往了宁夏,那时的心境必然也有难抑的拳拳热忱。而自己将要把这条路重走一遍,履过那些本已埋没的陈年旧迹,以获得彻彻底底的真相。这不仅是为了讨回公道,更是要将父亲的形象变得愈发伟大、无缺,使这光辉永远镌刻在史笔之中……
他挥鞭策马,揣着这样一份信念上了路。沿途道路虽长,却幸好未到风餐露宿的地步,手持着从上司那里请来的符契,得在驿馆安稳歇息,离宁夏镇已是近了。
庾卫不由感到寒意渐侵,而茫茫大漠的朔风卷得黄沙遮天蔽日,所经河流又浑似泥浆,无不促使着人困马乏,拖慢了行进速度,只得连夜兼行,摸着黑到了个不知名字的村庄。
庾卫下了马,将灯提在手上,朝着远处晃晃荡荡一照,见一伙手持兵刃的民兵逐渐靠近过来,为头的跳下马,凶恶地问:“哪里人?”
庾卫吐出一团寒气,从腰边掏出一枚木牌,丢到他手上。
那人随意一瞥,见刻的是兵部字样,着实吓了一跳,慌忙回头:“夏保长,这是兵部派来的人!”
“让开!”
只听一声大喊,两旁人自觉地让开道路,通亮的火把照到那位保长的脸上,见他身形高大挺直,眉毛稀疏,目光里透着股狠戾之气,留着几绺胡须,大概有三十多岁的样子。
“在下夏通,”保长作了个深揖,“敢问大人名姓?来此何干?”
“鄙人名唤庾卫,现任清吏司主事,特地来宁夏寻个亲朋,顺带办些公事。”
“哪个庾?”夏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会是庾定初的儿子吧?”
“正是。”
夏通紧咬住牙:“呸!庾定初那厮不知作了多少恶,提起来就令人痛恨!如今又让他的儿子来祸害我们!”
庾卫向来听不得对他父亲的侮辱,语气一下变严厉了:“夏保长,请你说话注意点!”
“我再问你,既是来探亲朋,为何兵部还能准你拿着符契?其中必然有诈!”夏保长的咆哮声掩盖住了庾卫的话,“如今洮河正兴着战事,叛酋火落赤可是派出了不少奸细,我看你便是其中之一吧!左右,给我扣了他的行李,将这位大人暂带到村中的歇家住宿,待明日通报官府,查清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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