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得了庾卫的首肯，许心成仍旧陪着小心：“我年纪轻，当年的事也是从族人口中听说的，或有错误之处，还请见谅。”
“无事，说吧。”
“令尊在我们宁夏待了四年左右，办事专以严厉著称，闹出了不少乱子。除了狄梦明那些人，几乎无人念他的好。”
庾卫一字不漏地听完这些话，心里感到极不舒服，但还是开口问道：“家父若果真如此，上司岂不弹劾了他？”
许心成摇头：“没用，他的座师保着他呢。”
“父亲的座师叫什么？我未曾听他讲过……”
“很多人也不知道，只知令尊考中进士时，那位座师对他礼遇甚厚，引为己党，所以令尊满口只称‘座师’或者‘恩师’，绝不提起他的姓名。凡是令尊所行之事，背后总少不了这位座师的身影。”
“……可有实证？”
许心成笑了一声：“实证多了去了。对我许家影响最大，正是他们两个经手的冯天玉案，卷宗至今保存在官府。”
“这个冯天玉是个商人，在此处颇有资财，深受兵备官的信赖，常委托他帮衬一些公事，比如修建工程、边市贸易之类，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了。你可能不知道，在石嘴山有和蒙古交易的边市，每月开放三次，发给腰牌，允许各地商贾云集贸易，场面很是壮大。”
“那年秋天，按惯例是官府购买马匹的季节，突然有人密书告变，说冯天玉帮着一伙人牵线，向蒙古人出卖兵甲马铠，结果理刑厅派专员去核查，还真从市场里发现了满车子的兵器，当场将他抓了起来。
“但真凶尚且脱逃法外，案子便接着审了下去。起初还算风平浪静，只是问问口供、搜搜证据；但令尊忽然口称有座师从朝廷发来的严令，要求关闭城门，四处搜捕奸细，因此逐渐走向疯狂，将许多无辜之人牵累进来，互相检举的事情也常常发生，前后共打死、处斩八千余人，我家曾参与过互市，所买的皮张统统被划归为贼物，家人也被收监，遭了许久的苦日子……没人知道令尊这样做的原因。”
庾卫大受打击，低垂着头，浑身瘫软地坐在那里；可过了没一会儿，他又微微地抬起发沉的头颅，一双泛红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多谢，我知道了。”
许心成看他这般颓唐，于心不忍，安抚道：
“那——”
“但我仍有问题要问先生，”庾卫打断了他的话，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手里有一件父亲的遗物，想向您打听一二。”
心成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庾主事啊，就此打住吧。我能看出你景仰自己的父亲，这样一点点破坏心中的神像，一点点深挖他的事迹，无异于刀剜心口啊。”
“我说了，我不在意。我要将事件彻底搞清楚，真正看清我所憎恶的东西，明了自己入仕的本心，这就足够。”
“那我没法劝你了，”许心成无奈叹气，“你说吧。”
“我父亲有一方贺兰石的砚台，不知先生见过吗？”
“贺兰石？哦，那不是他的东西，而是属他保管的‘赃物’。”
庾卫皱起眉头。
“这砚台最初是冯天玉送给前兵备官柳寰同的，之后边市案发，柳兵备也失了势，巡抚抄了他的家，就将砚台收归官府。案子结了之后，令尊请求由他代为保管，才到了他府上。”
庾卫沉默片刻，又问：“另有一件遗物，是田郎中的私印，家父可用它做过什么事？”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但你父亲和他私交很好，也许田郎中也参与了那起案子。”
庾卫突然眼珠一转：“那您许家和田郎中又是什么关系？特地写信叫我来找您，这种情分不多见。”
“我……”许心成急剧思考了一会儿，“能否不回答？”
庾卫怎么都没想到他会直白地拒绝，只好说：“这全在您的想法。”
许心成便微微一笑，仿佛对话没有发生，给他新添上了一杯茶。
庾卫离开府学，心情当然不算好，但相比前几日的一头雾水，这次的谈话让他有了一个前进的方向。他满脑子想着许心成言语中的疑点，不觉已回到窦独山家里，拾阶走上客堂，忙喊：“崇岳兄！今日收获颇丰啊！”
迟迟没有人回应。庾卫感到不太对劲，赶紧走进书房，嘴里还不安地念叨着：“说去市集，怎么仍未回来……”
他正要拨开帷帘，里面却伸出一把入了鞘的剑，他断定这并非窦独山，顿出了满头冷汗，倒退几步喝道：“谁！”
只见帘子里钻出一个熟悉的人影，竟是保长夏通。夏通与他对视，一言不发，提着剑，迈开重重的步子，向他渐渐靠近；庾卫已是汗流浃背，暗自犹豫：‘莫非他记了我的仇，赶来杀我么？’正不知该跑该留，夏通顿时跪在了地上：
“我夏通正式向庾主事请罪！”
庾卫怔怔地站着，错愕间四下张望，见汤万从屋内走了出来，哈哈大笑：“夏保长，你这不由分说地一跪，把庾主事吓成这样了。快与他讲明白。”
“别他妈叫我保长了，我够丢人了！”夏通说完，又扭头朝向庾卫，虽然老实了，眼神里仍有种不服气的狠劲，“庾主事，之前我因为要替前线征集钱粮，狗急跳墙，诬陷了您，自家侄儿又净惹事，让我误会了狄参将，引出一连串乱子；之后我赶紧来城里赔罪，但已无济于事，上司免了我的保长之职，马上就要定罪了。我实在惶恐不安，恳求庾主事出面说几句话，保了老爷……不是，鄙人的性命，此后必当涌泉相报！”
汤万往地上唾了口唾沫：“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死到临头了，还不肯自降身份，自称个‘小人’能要你的命不成？看庾大人肯原谅你么！”
庾卫只在想窦独山的安危，哪顾得上这位昔日的保长，猛然一甩衣袖：“我如今有急事，你快去求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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