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庾知州进来。”
雷文才说完这句话，一向肃穆的面孔变得亲切，望着庾定初露出微笑。庾定初之前听说，这位臬司大人极为严苛，属员一有小过，或罚俸或参奏，还时常摆着一副臭脸；但他所看到的仿佛是另一个人了。庾定初也不怎么在意，毕竟自己平日受尽了上司的排挤，总算来了一个客气的，倒是能减轻一点身上的压力。
“你从京师马不停蹄地赶来，是为了察访凤翔的事？”雷文才将头一仰。
“正是。座师叫我先来请教您。”
“那我跟你说说大概的情况吧。”雷文才咳嗽一声，接着说道，“凤翔有一批数以千计的流民，因遭了灾情，没了粮食吃，竟敢抢夺兵器、扯旗造反，沿途破坏县城，当真十恶不赦。省里屡次催促剿匪，知府黄淙却将公文截下，不令官兵知晓，暗自行使那招抚之策，给他们提供衣食住宿，准备等风头一过，就放他们出来害人。”
“有几个大绅看不下去，便向省里揭发了他。抚台立即就拍板定策，要召他前来臬司对质。”
庾定初义愤填膺：“我本还同情他几分，没想到藏有如此歹心！您说吧，让下属怎么办？”
雷文才低头摆弄着手指：“简单。我拨给你一队兵丁，你伺机将其诱擒，再控制住府署中的大小官吏，一齐押回就好了。”
庾定初一撇嘴：“可是……巡抚仅仅说了‘对质’，没说是抓人啊？这是否有违法度？”
雷文才皱着眉、咬着牙，脸色都黑了：“你想清楚自己是哪边的人。他是奸党的党羽，不尽快定了他的罪，还怎么向你的座师交差！”
庾定初这才感受到一股杀气，忙说：“下官只是担忧而已……”
“你是怕被污了清名？”雷文才一抻袖子，冷眼相对，“不必怕，只需把他押来，剩下的交给我就成，不会让你眼前见一点血的。”
他听罢无言，犹豫地点了点头。
凤翔距西安府不远，庾定初不久就到了。他举目望着城外的光景，尽是一片荒芜的田地，垄沟大多是干了，道两旁也不见人烟，只好叹息一声，沿路进了府城。
“敢问黄淙可在家？”
仆人一打开门，见庾定初神情严厉，站在最前面，身后跟了十几个兵丁；又听他直呼老爷姓名，料想来头不小，腿先打了哆嗦。
“诸、诸位来干什么的？”
“放心，我们是抚台派来的人，到此处走走而已。”
“那我就通知一下老爷，让他前来迎……”
话音未落，几个兵丁急忙绕到他的身前，将刀架了起来。
“先带我们去客堂，”庾定初近前说，“我们要在那里等着他。记住，别向你老爷透露太多，就说到了一位客人，懂了吗？”
“是、是！”
待仆人走后，庾定初布置好了埋伏，眼看着黄淙来了，随即一打手势，十几号人迅速闪了出来，挟住他的两臂，迫使他跪下了。
“你们是奉了谁的命令！”黄淙似乎早有心理上的准备了，不仅不惧，反倒大声质问。
庾定初正襟危坐，拍案道：“你这厮好放肆！除了抚台，谁能捉拿你？”
黄淙大笑：“抚台岂会置我于死地！想必是雷文才那一伙人吧！”
“别管我背后是谁，你犯了天怒人怨的大罪，这是不争的事实！盗匪本是害民之贼，理应除之而后快，你却打算私售恩德，欲养为死士爪牙！身为一方父母却废公徇私，庾某所不齿也！”
黄淙的眼神突然变得疑惑，声音不再高昂：“你是那个清官庾定初？”
“是又怎样？”庾定初双眼如炬。
黄淙顿时失去了锐气，缓缓低下眉毛，凄怆落泪：“想不到久负盛名的好官也是供人驱使的鹰犬。如此世界，看来没人可指望了……”
“你说清楚！”庾定初太害怕自己所行的道路是错的，这让他不敢错过任何隐漏的真相，仿佛心病一般。
“还用我多说？”黄淙苦笑着摇摇头，“此前遭了大灾，我凤翔饿殍遍地，无一人言赈灾之事；到饥民们被逼上了绝路，省里才纷纷有了议论，要将他们绳之以法。是啊，人的头颅还值几两银子。”
庾定初想到被自己解救的那几名死囚，心底不由得颤了一下，眼神茫然。
“但我不能再依着官老爷们了。要有人给百姓活下去的希望，”黄淙哽咽了，“若不给他们从绝路上返回的机会，谁还对我大明朝有念想？一旦堵上了所有的出路，日后必将是以死换生、尸横万里！”
庾定初鼻头一酸，他很想放走面前的知府，可看了看左右杀气腾腾的兵丁，唯有作罢，艰难地一挥手：“你们……暂押他下去吧。”
庾定初出了门，尤其觉得寒冷，但并未多披一件衣服，忘神地走在队伍前面，身子不断地颤抖着。此时的心境，庾定初在之后回忆过，他在给某一人的信中写道：
‘是否就这么带他回臬司衙门？我那时在想。若为了他断送自己的仕途，或许是不值得的，可我偏偏深刻记住了那句：活下去的希望。百姓们过得是猪狗不如的日子，之所以还吊着一口气生活，大抵是心中还盼着承平的来临，虽不实际，我也不能亲手断送它。保住那个知府，便是保住千万人暂时的安稳，因此我必然要去这样做。’
‘当然，你可诟病我为了一时激愤，舍弃了长远的理想。但我一直认为，长远不是一开始就可决定的，毕竟今日之事尚可改变，此后之事无法预料。至于是怎么搭救了他，你应该也从别处了解过一些。’
“之后呢？”窦独山听庾卫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愣了片刻，放下酒盏问道。
“不用问后来的事了，”庾卫站起身，瞪大了眼睛，霎时精神抖擞，“我已经决定好了——不再帮着张维忠做事了，定要挫败他们的奸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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