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墩台事件之后，庾卫不再轻易行动，而是变得低调沉寂，开始慢慢思考自己的将来。于是他潜下心来给明秋教书，全然不问世事。不知不觉间，镇城已风平浪静地度过了数月。
“今天该讲《尚书》……”
庾卫照常坐在书房的东侧，偶然一抬头，见阶下站着个客人，在那儿久久作着深揖，也不说话。
“中道兄，你为何来了？”他一眼就认出是乡绅许心成，连忙拖出椅子，请他坐下。
金明秋瞥着那客人欲说不说的模样，识趣地抱书退下，却在帷帘边侧身听着。
“弘藩，看来那姑娘真把你给迷住了，外头出了天大的事，都不在乎了。”
“唉，你可别胡说八道啊，”庾卫有些急了，“我只是来这儿教书的，做事也是规规矩矩的。这话搞得我好像居心不轨一样。”
许心成往后一靠：“那我是想不到，你为什么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有事就快说！”庾卫叹一口气。
“庆王连日病重，医治未果，于今早……”
“死了？”庾卫转过脸来，惊讶地盯着他，“不对，薨了？”
心成冷眼望向他：“是啊。可他毕竟是养了你做宾客，待你有恩，你连一点哀戚之情都没有，是不是太过分了？”
“这些侵吞民脂民膏的藩王，死了倒也是全城的幸事，又何必哀痛？”庾卫轻蔑一笑，“我只是感到奇怪，他自从真当了藩王，病情已好转不少，怎么就突然薨了呢？”
“那次的病虽然好了，但庆王也自此欣喜若狂，整日宴请群客，沉湎酒色，以致忽染重疾，无力回天。因他英年早逝，府中世子年龄尚幼，一切大事都由王妃操持了。”
他又接着说：“巡抚已令总兵以下前往吊丧，如果缺席，恐怕不太好。于情于理，你都要去一趟。过一会儿，我也将禀报金老。”
“好吧，等我备好丧服，就同你一起去。”
庾卫送走了许乡绅，向里屋去时，迎面正看见金明秋，她上前就说：“庾先生，你那朋友是什么人？什么事都要管。”
庾卫笑道：“他那人是耿直了点，但也是出于好心。”
“这么说，先生铁了心要跟他去了？”
“当然。”
“那……”金明秋眼睛转动几下，揪了揪他的衣襟，“您得听我一句劝：您很久没有参与政事了，对官府的情况了解不多，容易受人利用。尤其在藩王的葬礼上，不知要和多少人见面，若他们趁机提出什么请求，可千万别答应。所以，快去快回。”
庾卫哈哈大笑：“我教导你那么久，没成想今日反倒成你的学生了！放心，我自会牢记。”
一尘不染的棺椁摆放在大厅中间，周围悬挂着白色的招魂幡，门窗紧紧关闭，气氛格外凝重。堂外的人先念完一遍悼词，吊丧的人群方才踏着轻盈的脚步，一个个到灵前跪拜、祭奠。有嚎啕大哭者、有以头撞柱者，庾卫却都不加理睬，只是低头烧过了纸钱，说上些套话，就抽身走开了。
初步打理好丧事之后，宾客们都聚在客堂暂歇，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庾卫尚且保持着谨慎，不与一人搭话，自己在连廊上悠闲散步，走到台阶旁，他无意地抬了次头，见金焕在远处与另一人言语，那人的面容似乎很熟悉；望不真切，凑近看去，不禁大吃一惊：
“你……莫非是昔日考场里的那位苦寒学子？”
“恩公！正是我何存介呀！”
他纳头就拜，庾卫赶忙扶住：“明悔贤弟，你为何在此？家中情况可有好转？”他不得不重新打量起他——他已不像以前那般畏畏缩缩，面皮也白净了，衣服也穿戴得整齐体面。
何存介轻轻叹气：“说来话长。那时我虽中了科试，但手头还是缺钱使用，恐怕无法去陕西参加会试。就在无计可施之际，军中有人招我作了幕客，让我掌管文书传递，这才周转得开了。至于家里，也因此得了惠利，最起码吃穿不愁了。”
“你们原来早就认识？”金焕拍着两人的肩膀，用眼一睃，“既然如此，你何不把遭遇的困难说与他听？”
“嗯……”何存介低下头，犹豫了片刻，说道：“好吧。最近快到冬月了，将士们的冬衣、饷银迟迟未经发放，至有冻馁者。我屡次上报总兵，却不见一文答复，深恐长此以往，必有哗变。奈何我人微言轻，没门路可走，找不到从中斡旋的法子。”
庾卫沉吟半晌，连连作揖：“我身为外人，又难以干预上层的决策，对此也无能为力。”
“这话从何说来？”话音未落，金焕一把扯住他的袖口，不放他走，“明悔啊，你今天算找对人了！庾主事与哱总爷相交甚好，请他帮忙，再合适不过了。”
“原来有哱府这条门路？”何存介双眼放了金光，当即跪倒在庾卫面前，“请庾主事将文书递与哱总爷，由他出面求情，或有一线生机！”
庾卫急瞪了一眼金焕，将他拉到旁边，低声说道：“金老！你别害了我呀！”
金焕反过来瞪着他：“我如今没了庆王当靠山，多结交些人物，岂是坏事？我费尽心思将你推出来，你若打了退堂鼓，放我一人尴尬在这里，岂不丢了脸面！”
庾卫苦劝：“庾某许久未参与政事，不明其中深浅，轻易应许，会遭人暗算的。不仅我这样想，您女儿也是如此劝我的。”
金焕一咧嘴：“小姑娘家知道什么！你好歹在官场上走了十余年，难道还要受她摆布？传扬出去不怕笑话！”
庾卫毕竟寄人篱下，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与存介说：“所谓帮人帮到底，这次我就答应你了。不知文书放在哪里？我自去取。”
何存介兴奋地说：“就在汤万军爷所在的营里，那是我新写的禀告文书，已经封好了，你拿上就是了！”
“汤万……”庾卫仰天一叹，‘怎么到哪儿都有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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