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临葬

好在汤万看清了形势,一把拽住刘东旸:“你既说定了要放他,何必为了争这一时的口角,转恩为怨。我送他出去。”

东旸也渐消了气,低声嘱咐他道:“庾主事最适合坐这里军师的位子,你若能劝过来,再好不过。”

汤万颔首而退,推着庾卫出了大殿,二人信步而行。庾卫瞥见他表情决绝,已是规劝不得,便沉默不语,一直走到门口,方才问他:“刚才我听着刘东旸说……你家里出什么变故了?”

汤万略作迟疑,低下头说:“我五岁的女儿去世了。或因饥饿,或因寒冷,或因别的什么积久之病,我实在不知道。”

庾卫的目光震颤了一下,语气随即平缓:“所以你是有报仇之意?”

“弘藩既无起兵之心,问此何干?”汤万的脚步停了,“方才刘兄还让我劝你,可你我到底是两种人,感触不同,又何必强求。”说罢,他转回身,将要掩上那扇摇晃的木门。

“可你应该买不起棺椁吧?”庾卫急忙按住他的手。

汤万怔怔地望着他。

“生前倍尝艰苦,死后又游荡于草泽之间,无一安身之所,令人痛惜。我得替你备齐,再吊唁一下令爱。”

汤万吐出一口长气,嘴唇颤抖着:“好。明日你来我家看看,你就会知道我行事的缘由了。”他轻轻关上了门。

这还是庾卫第一次来到汤万的住处,是个极为偏僻的地方。眼前只有一座茅草盖的泥屋,周围并无土墙,紧挨着一座废弃的官廨,旁边又堆积着杂七杂八的废弃物件,仅用中间的一小块空地当做院子。

庾卫推开柴门,见正屋放着他女儿的尸身,即将入殓。汤万扶着枯瘦的妻子微微屈身,将手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摸了摸,方才抬进棺椁。

庾卫亦感哀痛,不敢多言一句,只是简短地向夫妻二人致以哀悼。待架设好了灵位,汤万的心情也稍有平复,请庾卫到一边坐了,轻声说道:“此次谢过贤弟了。若无你和崇岳,恐怕我全家都已死于沟渠了。”

“我没来之前,还没想到你家里是这副样子。狄参将知道吗?”庾卫问。

“他当然是知道的。”

“他没来帮衬你?”

汤万站起身:“我根本没同他说,那个人不会在乎我们这群人的。他早年间锐意于升官发财,不知草芥了多少人命;如今虽然老了,胆子小了,自知无望于此,但还怕自己跌下这个位子,就想方设法竭尽我们的价值,不讲一点恩义。在他心中,保证家族的香火鼎盛、仕途长久,是最硬的道理。为了实现这点,外人的利益都可牺牲。”

庾卫心想,狄梦明毕竟是父亲的旧友,被这么一说却有些不舒服,稍稍回护道:“许多人大概也持此种想法。”

“‘许多人’?”汤万瞪起眼睛,“他们还配不上称这三个字!真正许多的人,正被他们敲着骨、吸着髓,欺压得家破人亡!”

庾卫沉吟不语。

“我之所以要搅动这场大乱,并不为一己之私仇。我见过许多流徙的饥民,他们不知死了多少亲人,却已经麻木不堪,视如平常了。我不趁自己还剩有这点痛楚之心,号呼起义,还要等到何时!”

庾卫虽无表情,内心却被深深打动了。他不再执意劝服,反向汤万作个深揖:“我理解你了。”说罢,又向那副棺材示以了敬意,迈步走出屋外——瞬间,他似乎已与以往的理想断绝了。

“作头戴国想进来拜见。这是他向小人交代的情况。”

书办拿着一张字纸,呈递到党馨的桌前。

党馨戴上一副水晶眼镜,眯着眼看了半天,烦躁地随手一扔:“昨天我还特意嘱咐他,要探查军营中那几个关键人物!这都是些什么?几时几刻操练了,几时几刻又出营了……这些事我问将官不成吗!”

书办笑道:“恐是他低贱愚笨,察觉不到细微之事。”

“依我看,此人必是被哱家收买!”张维忠伸出一根手指,大踏步从帘内走出,“抚台试想,那几人才被您痛打了一顿,纵使未有可疑之举,也必然有几句怨语,他不可能一句也没听到。若说这是他的无心疏忽,那可就奇怪了:当时刘东旸求他打造兵甲,他不是痛快利落地执行了吗?到给您办事的时候,却成了这个样子。况且,他与那群兵丁都是大字不识的贱役,不晓礼乐诗书,与胡虏蛮夷无异,时刻怀揣着犯上作乱的野心,用一点金钱便可收买。”

巡抚顿时警惕起来,皱了皱眉:“极为有理!但说话不能无凭据,我先试他一试再说。”说罢,命书办带着戴国上堂。

戴国像见了天神一般,激动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口称“大老爷”不绝;巡抚只冷眼瞥着他,道:“本抚当不得这么大的礼,起身吧。”

戴国束手立于阶下,不住地流淌热泪,张维忠等暗暗发笑。

“你帮我做事,可谓是勤勤恳恳,不出纰漏,本官甚为满意。不知你见了刘东旸没有?”

“见了,”进府之后,戴国灿烂的笑容就没消失过,“那人性情极为豪爽,是个好人。”

巡抚冷冷地抬了一下嘴角:“是吗。本官对他也很器重,他应该向你讲过吧?”

戴国寻思一阵,大笑起来:“他只字不提大老爷呀!看来他还很谦虚嘛……”

巡抚又接连问了汤万、许朝等人,依旧只听得夸赞之语,心中就有了数。于是说道:“既然军中没什么风波,我就放一百个心了。你以后不用再去了,专心为将士们打造兵甲。我许你日后当个杂造局副使。”用一番好话把他打发走了。

巡抚立即与张维忠对了个眼色,随即逐退书办,秘密商议起来。

戴国心情十分畅快,将这大好的消息说与同僚们听,众人争相恭贺,杂造局使都为他摆了一场大酒,使他痛饮一醉。戴国踏着轻飘的脚步回到宿房,见自己摆放的那尊菩萨雕像,也感觉金光普照了。他将怀敞开,往床上顺势一躺,嘴里还迷迷糊糊地嘀咕着:

“庾恩人啊,你救的不只是一条命啊……我、我终于要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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