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八年秋,山东发生轰轰烈烈的义和团运动,他们拆教堂,杀洋人,闹官府,抢财主。正在曹县担当文案师爷的宋玉英已五十有八,须发稀疏浑白,背弓腿屈已经显现出他的未老先衰,老妻已去世十年,独子光祖,字贤达,在老家已四十有余,故未敢再续,他给儿子取名光祖乃光宗耀祖之意,自己苦熬一世,经好友举荐才浪得个文案师爷的虚名,希望儿子忠厚传家,诗书继世,金榜题名。可儿子在老家善城宋家庄耕读至而立之年却一事无成,年近四十,考师感其用功才点为秀才,但光祖饱读诗书,进过城里的学堂,广教义友,在善城小县朋友颇多,人缘甚好。
当“义和团,起山东,不到三日遍地红”的叫嚣从咫尺之距的冠县传来,胆小怕事、谨小慎微的宋玉英已是心惊胆颤,加上身体多病,他已无心留恋他那有点油水的苦差,便收拾行囊,告老返乡。
此时的宋家在宋家庄已是大户,二百六十多亩良田,十多口牲畜,油坊、杂货铺各一间,占地四亩多的四合大院,全是青砖小瓦方木琉檐,显现出家裕粮丰殷实地道的土财主气派。宋家的富有,一方面有宋玉英的地位和影响,另一方面来自光祖之妻陪嫁——宋光祖娶了善城里的大财主柳无棣独女为妻,光柜装金银就五百两,所以宋家的富足可想而知。
宋玉英返乡不到两年便中风卧床。眼看着油枯灯干去日不多,他还老向儿子和来看望他的人打听,义和团打到哪来着,当他听到自己的上司曹县县令被义和拳杀害的消息,一口气没上来,白眼一翻就撒手去了,享年六十四岁。
光祖遵父嘱,不想大操大办,因为社会动荡,家国不宁,政府腐败,倭寇横行,乡下尽管少有侵扰,但也经济萧索,物价飞涨,人心惶惶。却经不起宋氏举家劝哄,说老大人乃当朝职官,食朝奉受皇恩三十多年,虽是乱年,为树范子辈,教化乡民,亦应操持一番。
于是,吹吹打打延续三天,县乡官绅,远亲近邻,纷纷登府相吊,他的上司,原曹县令现任济州府道李大人,亲书挽联一幅,上联:仁慧尽晓京中事,下联:挥毫惊诧文武臣。横批:道和通达。又临近中元,宋光祖还专门请了善城北庙的和尚及云龙山的道士超度法事,一时宋家庄喧喧嚷嚷,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四乡八邻那里见过这种阵势,纷涌而至,前来一睹宋氏家族大户人家出殡时的排场和风光。
光祖独支门户,除料理家事外,就是到二里外的私塾去执教。民国后,私塾改名为学校,他坐享其成成了一校之长,管着五个老师和一百多号学生,教的内容除却添了一本算术之外,其他都没大多少改变。
妻子柳氏大他五岁,柳氏生有一男二女三个孩子,不幸于四十九岁时得寒热症不治而死,二女已远嫁他乡,兆吉亦娶妻生子,妻乃鲁地吴家,也高门大户人家,说是在当地有些权势。这些对光祖来说,心里倒是非常满意,独独对 “老儿子”兆吉,他却是一百个一千个地不舒服。
“老儿子”兆吉已二十有九,在三姐弟中年龄最小,自小受宠,溺爱有加,所以养成懒惰、固执、贪玩的公子习气,在外人或家人面前动不动就以“大爷”自居,尽管也上过几年学堂,可连三字经、百家姓也懒得记全。为此,宋老爷常常叹息:逆子不学无术,不务正业,实为族门不幸。恍恍惚有种预感,感觉这老宋家上百年基业,有可能会败坏在他这个不肖子的手中。
娶妻生子以后,宋兆吉的顽劣之性尽管少了不少,比强好胜打架生事眼见有所收敛,可喝酒摸赌仍是日夜不休,沾花惹草偷色调情一个月也少不了三两回,这让宋老太爷着实没了主意。
婆母去世后,兆吉媳妇宋吴氏操持着全家衣食,不久便积劳成疾,腹胀如鼓,面色黄痿,四处求医无果,没有几年,便扔给兆吉俩儿一闺女,不声不响陪伴婆婆去了。
家境的反复,吴氏的下世,三个孩子都如此幼龄,偌大的家中零乱得不成了样子,孩子们的衣食无着无落。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见此光景,很多人家纷纷上门,愿意将自己家的女、侄、姑、姊允婚,宋老爷子万般无奈,只好掂量来掂量去,最终选了巩家的二十五岁的老姑娘作续。
婚事办得还算体面。可是,等宋老爷子闲下来,仔细打量打量这个刚过门的媳妇,不禁激灵灵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她眉头细起,渐粗渐阔,毛粗如帚,眼尾下垂,睛突无神,面色青灰,形长声小,足底无根,随风摇曳,娇喘微微。
哎呦呦,我的仙神,我的祖宗,宋家到底作下了多大的孽,老天这就要灭俺不成!宋老太爷饱读私塾,对天文地理、观神看相也是颇为精通,他暗暗吃惊:这种貌相,卦中称是一种破财短命之相。宋老爷子后悔不迭,后悔当初贪恋她是大家闺秀又读过几年私塾,只是在去巩家相看时隔着一层帘纱,只见她正襟危坐低胸颔首,所以并未看出什么端异。宋光祖心中不停暗骂,巩家这“一对老混”,真真坑煞我矣!坑了吾儿,也坑了我宋氏宗族,真乃可恶之极,可恶至极。
事已至此,“退亲”那是不可能的,只好任由两个丫头将宋巩氏颤颤悠悠扶进洞房了事。
日子还算过得去,宋巩氏毕竟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又读过诗书识得几个字,尽管是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性情却还是可以的。她不仅能指挥家人丫头做饭洗涮,自己也能坐着缝上几件袄褂,空时教三个孩子识几个字,尽管不是爱他们如己出,倒也大体说得过去,这些都使宋家人感到满足和欣慰。更让老太爷和兆吉惊喜的是,宋巩氏竟然怀上了崽子,而且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地硬朗起来,不仅能下床烧火做面,有时还能和丫头佣人一起将饭送到田间地头。
这不能不让宋光祖感到恍惚迷茫,他开始有些怀疑卦书上的天言爻语说得准不准,靠不靠谱。但他先要感谢苍天有眼,祖上蒙德,让这个紊乱无序的家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和盈余生机。亲家也与他常来常往,显得格外地亲,说:宋老爷是个大福大贵之人,能将吾家姑娘调理得如此康健,好生让我巩家感恩戴德。
这样平安而富足地过了九个月,宋巩氏就要临产,臃肿得像木桶样的身子和半球形的肚子仍能旋转自如,这使宋家越发欣喜之至。
夏至当值,三个月未下过一场雨的土地开裂烫人,庄稼和树木都焉得让人发困,正当人们急雨盼雨祈祷求雨时,这日傍晚,突然一阵电闪雷鸣,宋家门口一棵瓮口粗的大槐树轰隆咔嚓被劈成不大不小的两片。东厢房里,接着一阵紧似一阵无比痛苦的婴啼声便传向了四面八方,接生婆抠出羊水,截完脐带,清洗包扎完毕,正要展开那布满沟壑的老脸挤出谄媚的笑容,向宋家人炫耀和报喜时,只听得宋巩氏“啊”地歇斯底里一声惨叫,鲜血滚滚至犊门而出。接生婆慌着叫着用棉花使劲猛堵,却已回天无力,宋巩氏便以“生命换生命”的特殊代价,走完了她的平凡而苦难的多舛人生,圆满了她作为女人应该分享到的一切。
宋家又是一片哀凄和混杂,光知道睡觉吃奶拉屎尿尿出生才七天的宋家小“崽子”,就在其姑母的怀中闭着眼儿为他死去的娘举行了葬礼。宋老太爷还没来得及给他的第三个孙子正式起名,就由写帖的老先生以“家昆”的字讳与家栋、家梁并列,写在了吊簿上,从此,就确定了他一生三世的“人间称谓”。
宋老太爷硬朗的身体终于病倒了,不到六十的年龄就须发全白,他慨叹,人生对我不公啊,老天爷,想我宋光祖自幼饱读诗书,谦谨秉忠,扶贫济困,不吝钱财。怨只怨上天神智不开,我这大孙子十岁,二孙子八岁,小丫三岁,三孙子才几天,这往后的日子到底咋过啊!他再也没有精神和能力再操持这个残缺不全的家了,宋兆吉也被两次不幸的婚姻折磨得精疲力竭,形同一个傻子,除了喝酒,就是抽大烟睡大觉,其余的啥事儿都不管。
有一天,老太爷突然让人将兆吉叫道床前,说,儿呀,为父也没有几天活头了,你还年轻,再续一房吧,家里没个女人哪行?
老儿子早已无心于此,恹恹地回应,过些日子再说吧,等你身体好了些,您起不了床,谁给我操持娶媳妇。宋老头一想也是,自己老这么躺着也不是个办法,得赶紧好起来,还得带着儿子再走一程,三十多了,唉!啥时候才能长大呢?
兆吉的脾气也一天天渐长,一不顺心就把大儿家栋、二儿家梁当成出气筒,脱下鞋底儿就猛揍一顿。老太爷也没有甚好办法,就把大孙子家栋寄养在三十里沟大女儿家,把二孙子家梁寄养在李家庄的二闺女家,把三孙子放在堂弟正在哺女的侄媳妇家“托养”。将每年的粮钱分成几份,分别派人送到她们家中。四岁的丫丫在家中却享受着公主般的待遇,除了爷爷和家人的呵护外,宋兆吉尽管脾气再坏,却从没有打骂过女儿一次。所以,乖巧的丫丫无论在家里,还是下人的心目中,地位都非他人能比。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孙子们都长成了半大小伙子,作为这么大的一个家族,男子不读书是说不过去的,可是,一个没有女人管理的家又怎么算得上家呢?
秋天说到就到,嗖冷的凉风刮得树梢上的残叶哗哗直响,午夜的昏鸦在乱摇的枝头悲怆地尖叫着,这凉秋的夜,顿时增添了几分恐怖和哀凄。
天刚麻麻亮,宋老太爷起了个大早,昨晚一夜大风起,他想看看自家树园子的树是否被大风吹歪刮断了没有,村前的柴垛是不是被风卷走。他抽栓拉开沉重的堂屋大门,激凌凌一下打了两个冷战,接着就是剧烈地几声咳嗽,他这才想起,该给孩子们添加厚衣裳了。
他带着心事,径自向大门走去,将沉重的锁链和顶板打开卸掉,吱呀呀拉闪出一道缝儿来,正要将左脚迈出去,却把宋光祖吓了一大跳。大门口的台阶上,斜躺着一个全身污秽、衣裳破烂、只穿一只鞋、怀中还抱着一个包裹的人。他上前凑了凑,才发觉这是一个女人,满脸的污秽也没有掩饰住她那白得象纸一样的面庞,衣服破得已经有点儿不能遮体。他连连呼唤了几声,姑娘醒来,姑娘醒来,却也没有回应。宋老太爷用手摸了摸那妇女的前额,烫得要命,又为女人把了把脉,脉息微弱沉迟无力,他立即叫醒家人,把她抬到厨房隔壁女佣睡觉的地方,多加了床被褥,用红糖、姜片、葱头,又找了两根参须,熬制了两碗汤水,叫人撬开嘴巴灌了下去。
天大亮时,乡里的老中医郝先生被请了来,他把了脉,习惯地捋了一把下巴的山羊胡子,然后开了几味药。说:不太要紧,热已经退了,就是昨夜骤寒,体弱不抗,伤风所致。
宋老太爷赶紧让宋二跟着老先生去取药,然后吩咐家人给她去做些吃的来。
女人过了午时终于苏醒过来,惊讶地望着四周,她自己想坐起来,可起了两次都没起来。宋家女佣人赶紧过来扶她,告诉她,我们家老太爷可是个大好人,今早见你晕倒在大门口,就让人把你抬了进来,又是给你拿药又是叫人给你煮饭。两个女人正说着,宋老太爷进来了,他慈祥地望着那女人,说,孩子,听口音你是山西人吧?那女人瞪大眼儿点了点头。宋老太爷又问:你年轻轻的怎么一个人跑了出来,家里人不挂念吗?老太爷问到这里,女人感觉到,这老太爷的确是个善良人,她猛然从床上爬下来,跪倒在地,给太爷连磕了三个响头,一下便泣不成声。老太爷赶忙让人将她扶起来,于是,女人便开始一五一十讲起自己的传奇经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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