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娘第二章

女人姓刘名叫玉环,山西大同人氏,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这大同的女子生得也俏丽无比光彩照人。因为她长得俊,又心灵手巧,是他们那个堡子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儿,等长到还没十四岁,说媒的人就踩烂了刘家的木门槛。

玉环他爹是个地地道道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她娘却是个精明强干能说会道的女人,而且与“乡长”还有那么一腿,正因如此,刘家也成了村子里的大户人家。玉环七岁时认识了村里农户刘老歪的儿子柱子,柱子长到十五六便棱角分明强壮如牛,成了一个雄性十足的汉子。玉环打心眼里喜欢他,可就是说不出口,每年农忙,柱子都是玉环家必请的短工之一,环子经常避着人给柱子送些好吃的,弄得柱子心里直痒痒,常常在梦里叫玉环的名字。

玉环长到十六岁,玉环娘给她物色了一个好主家,要把玉环给嫁出去,玉环急得直哭,斗胆向娘说出了自己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玉环娘一听怒不可遏,那还得了,小浪熊妮子,竟然敢背着爹娘偷偷去喜欢男人,你是真不要脸呀你!柱子是长得不孬,可他啥也没有,你跟着他,喝西北风去。再说我给你找这主,你知道是谁?他可是团长张达子的亲外甥,财主刘二麻子的独子,虽说人长得寒颤点儿,可人家有钱有势,跟着他,能吃香的喝辣的,娘下半辈子还指望着你呢。要是惹恼了人家,可没咱的好日子过吆!

玉环见娘把话说到了这份上,知道再说啥也没有用,她决定和柱子私奔。好容易待到天黑,玉环偷偷打点好了包裹,装了些衣裳、钱粮去找柱子,柱子想玉环也想得整日里睡不着觉吃不香饭,今日到了这般田地,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于是,两人连夜慌不择路逃出了家门,直奔太行山这莽莽崇山峻岭而来。

眼看两人实在饿得要不行,走不动路了。这天傍黑,山坳中呼啦啦杀出来一窝子人,他们手持刀叉棍棒,一看就是一帮拦路劫财的土匪。为首的那个粗壮黝黑五短身材的叫闾二羊,原是被地主官兵逼上梁山的农杆子,柱子玉环被迫无奈,就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因为柱子强壮勇猛,不到一年就当上了土匪的“二爷”,下山打劫地财劣绅如探囊取物,屡获全胜。队伍迅速壮大到二百多人,并在大山深处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让军阀和地主权贵们闻风丧胆,坐卧不宁。于是张达子的“白军”与刘二麻子的保安营打着消灭土匪的幌子,公报私仇,拉着英美、日制的洋玩意,狼一样扑向这群只有几十支鸟枪土炮和短刀长棍的“泥腿子”。可怜这些只会翻墙跃沟巧取豪夺的土匪武装,顷刻间便土崩瓦解。柱子在飞奔山头中坠入深渊活活摔死,刘玉环在山崖下躲了一天一夜,终于死里逃生。

悲痛欲绝的刘玉环意识到,这个地方不能再呆下去了。于是她不分昼夜爬山翻沟,不知走了多少路,也不知走了多少天,受过多少恐吓,便来到了这个连她也不知道叫“什么地方”的地方。

说到这里,玉环早已涕泪流淌泣不成声了。老太爷用袄袖拭了一下眼眶,说,真是个苦命的孩子,你这以后打算怎么办?姑娘眼红面肿,可怜兮兮地说,如果您——您老不嫌弃我,我——我就在这里当牛作马,侍奉——侍奉您老人家一辈子。说着,她又跪下去给老太爷磕头。

老太爷听后喜不自禁,赶忙离座将玉环扶起,他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刘玉环,这闺女长得的确不丑,白白的瓜子脸,一双透明的大眼睛,小巧的嘴巴,说话甜甜的。老太爷呆呆地望着她,心想,这是上天送给我们老宋家的礼物呀!如果能让玉环给兆吉当媳妇,那可是兆吉和孩子们的福分呀!玉环经他这么一看,羞得白白的脸蛋上瞬间染了一抹血色,这让老太爷更加怜爱和愈发奇想了。

就这样,玉环成了宋家的一员,也许是遗传因素,玉环的持家本领比玉环娘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兆吉也禁了烟,病树新枝,瞬间焕发出了闪闪青春。孩子们都喜欢这个年轻漂亮、干净利索、爱人怜人的女人,可都不知道叫她什么才合适,只有丫丫乖巧地叫她“小娘”。每每叫娘,玉环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满脸通红地应着。每天睡觉,丫丫总是偎依在玉环怀里甜蜜地睡去,这也许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半年后,宋光祖派人到山西寻访玉环的家人未果,便找了媒人和族长作保,大摆宴席,吹吹打打热闹了两天,玉环正式成了兆吉的合法续妻,这四个孩子又有了第二任晚娘。

长期浸泡在大烟之中的兆吉虽然丢掉了烟筒,但他这个尖肋瘦腮未老先衰的形体与玉环俏丽丰裕一点也不相配,玉环二十多岁正直风华,加上在宋家长时间休养,愈发显得丰满成熟靓丽动人。

兆吉在微弱的煤油灯下看着女人一件一件地往下扒衣服,就在女人只剩下一个红兜肚时,兆吉眼都看直了,不由地喉头发紧,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兆吉从来没见着这么丰满娇媚的女人,用冰清玉洁和风情万种似乎都形容不了,以前的老婆尽管也都是大家闺秀,不是太粗太肥,就是太瘦太枯,跟眼前的女人比将起来简直是凤凰土鸡。他这下总算开了眼了,天下竟还有此等妙裙妍钗,他这个读过几年书的人,竟然一下子联想到唐玄宗身边的杨玉环,奶奶的,这不又是一个活脱脱的杨贵妃吗?

然而兆吉毕竟人过中年,又长期与大烟为伍,玉环感觉到了这种尴尬,她尽管痛苦无奈,却仍在安慰他,可兆吉裸着羸瘦的上身,赤着大脚丫子出了房门,蹲在房外的石头台阶上没命地噗哧卷烟。玉环一下思念起柱子来……想到这,玉环不由得叹了口气,甚至有点儿黯然神伤了,兆吉难过到了极点,他开始可怜巴巴地抽噎。

玉环这才从躁动和烦闷中清醒过来,她想,也许兆吉年龄大了,且又这些天操持忙碌,出现“这般”问题也在情理之中。她赶忙低声劝他这一劝不要紧,兆吉却却忍不住大放悲声,玉环陪着他不停地抽泣流泪。

这种事终于由下人的嘴传到了宋老太爷的耳朵眼里,一向儒雅斯文的宋老太爷终于不再顾及别人的闲言碎语,亲自带着自己四十岁的“老儿子”驾上驴车进了城。尽管没告诉任何人去干什么,可知情的人都明白,他要带兆吉去看望自己的老友,一个年近花甲名扬华北的老中医施全岳老先生。施老先生的曾祖父当年在乾隆时候当过御医,尤其擅长壮阳补虚(现在或许叫男科),不孕不育,深得乾隆爷赏识和官员大臣、后宫嫔妃敬重。后因与御医头领王长贵不和便弃官回家,以多年积蓄在老家善城边上置地百亩,建造六六三十六间房舍,房舍四周满栽杏枣李桃,也许他想学陶公,过那种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世外桃源生活。可是十里八乡闻风而来的老病残疾却不请自到,拥破了施老先生的家门,老先生这才意识到,这世上再也找不到陶公的桃花园了,当他看到老百姓的清贫疾痛,心里便有重出江湖拯黎民于水火的想法了。

不久,一座双层木瓦砖砌结构的古朴小楼便出现在桃花园的护城河边上,施先生起名为“杏春堂”,他决定用毕生所学,好生为乡邻百姓解除病苦,也不枉自己的毕生所学一世英明,这就有了善城里“杏林春暖,悬壶济世”的传说,也便从此有了“杏花村”这个地名。

施家医术传到全岳先生这代,已是家喻户晓,誉满鲁、豫、苏、津、冀、晋等地,施家子孙个个伸手不凡,纷纷到异地开创基业,直到现在,施家名医在鲁、晋、皖、豫、京甚至国外都有,暂且不提。

话说宋老太爷领老儿子兆吉前来探望老友,心想多年不见,不知该送点什么礼物才是,他忽然想起,自家的神龛里有一方砚台,他听父亲宋玉英说,那是明末时,有祖上在陕西米脂做县丞,一个陕西商人送他一台墨砚,这墨砚黑如锅底,质地细腻,触手清凉,雕刻精巧,虽然比不上池砚、徽砚,却也是砚中少见的佳品。老友医道深厚,文笔也非常人可比,且情感笃实,往往不受资费,不如送上一方砚石,以表心意。

宋老太爷忍痛割爱,将此砚用红绸包好,放入一个精致的檀木匣中,再用蓝布包袱包好,让兆吉斜挎于背上,然后由家人宋三牵驴直奔善城而来。

时值当午,爷儿三人便到了城下,善城乃千年古城,传说由周武王分封诸侯时将其同胞母弟册封于此,后来城市逐渐扩大,规模甚厥,再经多少年代的毁毁修修已面目全非。五六米高的城楼上到处是断砖破瓦,北门的土基已被大水冲得塌陷欲坠,一颗大杨树根朝上枝向下倒挂在城墙河岸边。连年的兵荒马乱使善城冷清无比,稀稀寥寥的行人、车马、担夫、客商都没有多少精气神儿,就连小贩的吆喝都是那么有气无力,时断时续。等穿过北门,顺着东门出来,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致了,清澈见底缓缓流淌的护城河边,商贩菜农川流不息,沿河大大小小几十家商铺生意繁忙,商铺对过,是一眼看不到边的杏桃林,林子靠右边,一幢流檐飞彩两层小楼分外耀眼,两旁亦是商铺毗邻,行人如梭,宋老太爷不由得感慨万分,当今乱世,尚得如此之盛兴佳景,实为难得。国之富强稳定,百姓方能安乐,千古至理。

到了楼下,宋三喝驴停下,赶忙搀太爷下车,兆吉自个早跳了下来,他为善城之美景赞叹羡慕不已,心想此景只配天上有,自家老屋虽是墙高檐翘,但是跟这一比才知是陋舍寒窝,搁不上一说了。再看看城里住的这些人,个个红粉玉面,绸衫绾巾,男人风流儒雅,彬彬有礼,女的蝉眉粉黛,娇款含笑。他忽然感觉玉环的美丽竟有些庸肿呆板,弥漫着黄土和青菜的色味,一种惆怅从心底油然涌了出来。

宋老太爷拄着枣红色龙头拐杖进来时,施先生正襟危坐,神色凝重,右手正搭在一个中年男子的手腕上切脉。只见他时而闭目,时而凝视,双鬓斑白的花发中间有一片白中透红的不毛之地,光秃的脑门上微微渗出细小的汗珠,便使脑袋泛显莹莹亮光。两寸长的白眉斜插眼前,灰白胡须约半尺盈长飘散于胸前,加之一袭玄袍加身,体态微丰,满面红光,似有八仙中汉钟离风范,也许是深谙养生保肾之道,自我调息,致青春强留之故罢。

施全岳一见到宋太爷,先是一惊,既而一喜,赶忙迎上前去,步态轻盈,一步约二尺之多,实为不像八十老翁。他将宋家父子让与后堂,宾主落座寒暄一阵,且道:贤弟,你先稍坐片刻,我去看完那个病者即来,见谅--见谅。宋太爷送出房门,躬揖别去。一盏茶工夫,施先生返回,落座又客气一番,便转入正题。宋太爷将来因细致表述,施先生让兆吉坐于桌前,他先仔细端详其面,又翻了一下兆吉眼睛,再让他吐出舌头上下左右观察一番,最后把手放在其左腕上,一会儿又换上右手。约摸一刻功夫,施先生闭着的眼终于睁开,问道,是不是常腰膝酸软心悸有梦,还有没有抽烟枪等等,兆吉一一作答。施老先生终于作出诊断:令侄先前乃情致所伤,血不归心,神失所养,故常做恶梦,后又抽烟不止,食欲不佳,面晦眼黑、唇淡无泽、舌绛苔灰,脉象虚滑纤细,是气血双亏,阴阳不调所致。

于是老先生笔走龙蛇,唰唰几下便开出了一幅补气养血、益髓生精之方。店上片刻送来七付草药,施先生道:吃上这七付草药,定能让贤侄身体复原,但须调养并戒烟酒方可。宋老太爷送上石砚,施先生欣然收下,象征性收下了一个铜板的药钱。

宋老太爷牵挂着家中杂事,施全岳惦念铺前患疾,便不再挽留,双方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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