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小河静静地流

夏月像熟透的蒸笼,热得人们喘不过来气来,连喜欢凑热闹的花毛狗儿都吐着粗气哈着舌头微闭着眼睛,趴在潮湿的树荫下消暑,树上的知了没命地叫着,它想在这个夏天把它一生一世的委屈都倾倒出来。

大人们顾不得烈日,拼着老命汗流浃背地在玉米地里捣弄,喘气的声息比刨坑的声音还响。汗水和碳酸氢胺的味道夹杂在一块,折磨着他们的眼、鼻、嘴和皮肤,粮食——食粮,什么没有汗水哪有收获,什么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民以食为天,实践出真知,我们的老祖宗八辈都是在这种痛苦中煎熬过来的。

我们这屁点大的孩子才不管这套,因为生产队的食堂对我们免费开放,最多让我们跟着爷爷叔叔辈撵撵牛儿,剩下的时光就猫进温暖娇柔清澈见底的小河里打闹扑腾,那个惬意,那个舒服,下边是柔水,上边是骄阳,比趴在娘的怀里还觉爽。

不上学的日子实在很美,特别是夏日的小河,温柔清暖地抚摸着你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把泡得发白的手和脚丫放进软软松松的细沙里,消受着日光融融的感觉,那种日子,连神仙都会觉得心里痒痒的恣恣的,除了吃饭睡觉,余下的时间总想去尽情享受那种滋味。毕竟年龄太小,大人们还是不太放心,每次下河洗澡,父母总是千叮咛万嘱咐,什么不要到水深的地方去呀!什么要和大人一起去呀!什么要小心呀!什么不要一个人下水呀!什么水里有蛇蚂蟥呀等等,我们根本就不听这些乱七八糟唠唠叨叨,到了河边就一头扎进去,就像饿了半晌的幼儿扎进娘的怀中寻奶,洗它个彻头彻尾昏天地黑,直到村后响起一群娘们和弟弟妹妹此起彼伏的呼喊,才不得不拔寨回营。

夏日的小河更是女人的天堂,女人洗澡大都在晚间,吃过晚饭喝过晚汤,她们就三五成群,相呼相邀,一队一队地端着脸盆,提着干净幽香的和充满汗臭的衣服向小河聚集,浩浩荡荡,或短裤或布裙,简洁而明快,就像一群群仙女到御花园中采花,到银河上洗涤遨游。

女人们洗澡的地方都选在一个不深不浅的二湾中,深度有一米左右,细沙灌塘,十米见方,她们洗澡时叽叽喳喳,嘻笑打闹,好像比男人要放得开,有好事的男人或青春萌动的小伙儿总是对着百米之外的她们学几声狼叫或挥几下手电筒,都会引起她们一阵不小的骚动,然后是一片寂静,再后来就会有粗声大气的女人们的叫骂:小兔崽子,照什么照,没见过,想看回家看你娘去,想占便宜,没门,老娘我才不怕你们呢,不老实,我这就过去收拾你们这帮坏孩子。

我们听得出来,这是东庄上的龙二嫂,那可是村里有名的泼货,连男人都不敢惹她,有一次生产队里炕黄烟,队长让龙二嫂帮忙做做饭,干净麻利的二嫂又洗又切又烹又炒,那丰腴的身躯晃来晃去,把二狗的一双小眼给晃晕了,二狗就目不转睛跟着龙二嫂转,二嫂不乐意了,叫:干嘛呢?坏种,想吃奶是不?来——来——来,说着当这么多人的面,就把怀解开了,可把二狗吓坏了,扭头就跑,她还喊:谁不吃谁他娘的孬种,狗日的,给我玩花,呸!

从此,人们都知道龙二嫂厉害,男人女人都不敢惹她,但二嫂是个心肠挺软的人,和多数的女人都处得好,女人都愿意跟她亲近,受了委屈都愿跟倒,她就三下五除二把女人的男人熊蔫了。所以后来就当上了东村的妇女主任。

龙二嫂的两嗓子把这边的男人吼得没了底气,默无声息地在那儿洗洗搓搓,连扑腾的声音都小了许多。女人们就小声地笑一阵,然后一阵扑腾,来庆祝她们战争的胜利。

当然,天堂不可能处处安全,安乐中时时存着忧患和危险,夏日的倾盆大雨刚刚下过,河中的水深长了许多,泥水卷着瓜果衣服木棍玩物从上游一股脑儿输送下来,后街十二岁的马黑子贪巧心切,游到河中央去抱一个七八斤的大西瓜,结果一个大浪袭来,旋即被黑水卷入河底,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五个闺女的马老头一下子成了绝户,黑子娘哭得死去活来又是投井又是上吊,五个闺女轮班看着她,后来病病殃殃没活几年就死了,到死她也未再见上儿子一面。村里发动人找了几次,连个衣服也没找到,人们一致下了个结论:黑子被大水冲到微山湖里喂了大鱼了。

黑子爹觉得伤心晦气,还请算命的瞎子算了一卦,算命的说,你儿子是鲤鱼精托生的,已离开龙宫十二年了,该回去了,留是留不住的,就让他高高兴兴回吧。黑子爹这才罢了寻找的念头。

这个事情过去了好一阵子,村里大人小孩再没有人敢到小河里洗澡,甚至连洗衣服的人也少了许多,人们的心里都在忐忑着,害怕哪一天或许再发生类似的情况。

大事只出了一次,再没有淹死过人,甚至连个小狗也没淹死过,但也时常发生许多小事,一天,我们几个小孩正洗澡,一只蚂蟥儿勇往直前地钻入刘四的脚底心,吓得刘四像个傻子,只知道憨憨地叫哭。

常六叔在河边洗草,三步五步从河岸跑下来,扳起刘四的脚,用手指尖捏住蚂蟥的尾部,脱下自个的凉鞋,啪啪地击打刘四的脚底板,连打加拽,蚂蟥终于被揪了出来,可蚂蟥的头部已血肉模糊,分不清是蚂蟥的血还是刘四的血,再看刘四,连哭也忘了,两眼直呆呆地盯着六叔手中的那滴着血水的物件。

蚂蟥这东西也是个好物件,伸缩性很强,一条五公分的蚂蟥使劲拉开了足有二十厘米长,而且拉长拉细后的蚂蟥很韧,可做赶牛羊鞭子的鞭梢,系上了蚂蟥的鞭梢,打起来嗖嗖的响,像放鞭炮,那么脆生那么响亮,让我们这些小屁孩们都眼馋得要命,自己那时做梦都想拥有这么一条鞭子,鞭子虽好,可没有人敢去下河逮蚂蟥,我是六叔的小嫡系,六叔后来送我了一条带着蚂蟥梢的鞭子,高兴得我睡觉都放在床头上。

除了蚂蟥外,还有水蛇,这东西更吓人,遇上之后好几天会惊魂不定,一个劲儿做噩梦,奶奶就会牵着孙子的小手迈着小脚一步一扭地来到受惊吓的地方,叽哩咕噜地唤上半天:孩子,别害怕,孩子,魂上身……叨叨好几遍,就让小孙子蹲在河沿上,对着河水撒上一泡尿儿,或者在河边烧上一张小黄纸。

说也怪,小孩子晚上马上不哭不闹,睡得踏实,看样子,奶奶的咒语跟菩萨的一样的灵验。

随着我们一天天长大,小河却一天天变小,村后的小河再也没有发过那年这么大的水,且年年冬天断流,夏季也只能没过孩子们的小脚丫。

上级政策越来越宽松,人们对钱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拦河筑坝搞养殖的人家愈来愈多,水越来越少,地越圈越多,下游的百姓把河道开成了耕地,种上了庄稼树木,有经济头脑的人沿河开了工厂,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白的黑的七色彩水泡沫沿着狭长的小河源源不断地流向下游,站在村口,你能闻到河道里飘来臭鸭蛋咸鱼味感的徐徐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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