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花和压水机

在中老胡同32号宿舍大院里,生长着一些树木和花草。如果没有它们,我的童年生活就会减少一多半的快乐。

院里的木本植物包括四株乔木和一架藤萝,是我印象最深的老朋友。两株松树是我父亲买来栽在窗前的。一株榆树和一株槐树则是有年头了。在朱光潜伯伯门前的就是那棵老榆树,据传是清朝时种的。每年春天,老榆树都会长出鲜绿透亮的榆钱儿,那是榆树的果实。李妈告诉小孩子们,在荒年里,人们把榆钱儿撸下来就往嘴里塞,因为它能充饥。那棵槐树则长在大东院的南头。它很高,树冠也大。树下,是我们游戏的好去处。一到夏季,串串白花开满一树,那香味儿老远就能闻到,但是不同于紫藤的香。也有人摘下来做槐花饼吃,可是我只吃过藤萝饼。因为同属于豆科,槐花和藤萝花都具有同样的结构:旗瓣、翼瓣、龙骨瓣,精致小巧。大东院北头儿有一架紫藤,靠在太湖石砌的假山旁边。四、五月间,一串串紫葡萄似的藤萝花就像一股股小小的紫色瀑布垂落下来。那香甜的气味引来无数嗡嗡的小蜜蜂。经过一个漫长的夏季,藤萝间渐渐显露出大大小小的豆荚,毛茸茸的,又厚又硬,一个一个像翠绿的宝刀悬垂在头顶上。我们这些孩子常爱在这些绿荫下玩耍,观赏着春花秋实,享受着无边的乐趣。

说到院内的草本植物,几乎家家门前都种了一些很皮实的品种,有死不了、凤仙花、草茉莉、波斯菊,还有石竹和金鱼草……。这些草花也是我们的好朋友,美丽的朋友。我常蹲在这些草花前端详,还会用手去轻轻摸一摸它们柔嫩的叶子和花瓣。

回忆32号宿舍里的凤仙花,常会使我想起一个比我大两三岁的小姑娘。自从搬离这个院子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算来如今她也该年过花甲了。我们都叫她大玉子,也没有问过她姓什么。是该上学的年龄了,但她没有进学校。她的妈妈给这院里的一户人家做饭。不知为什么,院里其他保姆都叫她妈妈“摩登”。“摩登”是时髦的意思,也许她真的很时髦吧。虽然没有上过学,可是大玉子知道得很多,也很会干家务活儿,经常给她妈妈打下手。凤仙花也叫指甲草,用它染指甲,就是大玉子教给我的。她把十个手指头伸给我看,果然指甲都带些胭脂色。这使我很好奇,就求她也给我染一下。于是她把凤仙花瓣捣出汁,敷在我的指甲盖上,让我别动,过一会儿再取下来,指甲就给染红了。湿湿的,也带着浅浅的胭脂色。她一天到晚待在院子里,她妈妈不叫她干活时,她就和我们这些小孩子一起玩耍。在后来的岁月里,也许我在茫茫的人海中曾经与她擦肩而过,只是彼此已经不再认得了。

战争可能损坏原来的供水设施,万一断水,后果会很严重。北大的后勤部门在藤萝架旁修了一部压水机,在花草茂盛的季节,黄昏时分,会有大人和孩子来这里压水浇花。在我和小弟的眼里,这真是一部好玩的机器,只要用力压下铁把儿,透明清凉的地下水就会从粗大的龙头里哗啦啦地流出来。我们用小水桶接满清水,跟在提着大水桶的父亲身后,一路泼泼洒洒地走回家去,浇在门前的花圃里。那些柔嫩的花茎被冲弯了腰,晃一晃又直立起来了。小弟嘴里咕噜着:“咕咚咚,喝吧,咕咚咚,喝吧……”小弟的小脸蛋白里透红,晚风吹拂着他那一头金黄的小卷毛。我的皮肤是红里透黑,像个小印度人。那会儿,院里人叫我beibei陈,是“baby”叫白了,发音就成了“背背陈”。李妈逗我:“背背陈,背背陈,谁背你啦?”那时,我和小弟走路蹒跚,在大院里是很惹人疼爱的小娃娃,父母为此也满心欢喜。

站在花圃边,父亲和母亲望着我们姐弟两人的神情,就像我们望着小花的神情一样,充满了园丁的爱意。我们小桶里的水,每次只能湿润一小片地,父亲的大水桶一次就能浇灌一大片。我们往返数次,树呀花呀就都喝饱了。看着它们带着水珠儿,精精神神地挺在那里,就像我们自己解了渴一样痛快。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