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太心软,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清明前后,连连绵绵的下了几日雨,喜坏了大同府城郊三十里地的大片农户,田埂上挤满了干瘪的麦苗,全等着这场雨水来解渴。

可这下雨也全非好事,对于赶着春光踏青赴宴会情郎的闺阁贵女们来说,这雨来得倒有些不是时候,费尽心机准备的春装,满满当当要溢出胸怀的情思在这场雨面前都只能化作一口上不来下不去的淡淡哀愁。

此事倒也不是全无办法,闺阁贵女们奈何不了老天,却可以轻松拿捏一个筹办宴会的家族宗妇。

很不幸,云娘就是这样的宗妇。

不过一个上午,她收到了八封花筏,无外乎宴会准备得如何,是否要改期以及改期到何时,若是不能在室外,那么安排在室内也是顶好的。

“看看这群丫头是有多恨嫁,等嫁了人,就知道别人家的日子哪里是那么好过的!”,云娘从院子里走进来,沾了一身不轻不重的毛毛雨,一面接过竹生递来的方帕擦脸,一面把怀里揣着的花筏放在摆着海棠花枝的博古架上。

竹生好脾气地递上一盏热茶,春日里飘着雨,丝丝的凉,这几日,三夫人为着春日宴改期的事都在外面行走,鞋袜不知道走湿了多少。

想到这里,竹生低头去看云娘脚下,果然早上出门刚换的茜红色软缎鞋,沾上雨水已经变成了深红色。

竹生忙去拿干净的鞋袜。

临窗的大炕枕上,云娘坐的还算端正,月牙白的上衣,醉桃红的襦裙,发边的金钗,耳下的金铛,无一不彰显宗妇的精致伶俐,唯有,那黏在太阳穴上不肯离去的纤纤玉手,泄露出主人的无力。

刮风下雨地走了一上午,人早冻木了,这会儿坐下,云娘才感觉到周身有暖意。

真是天生的劳碌命。

竹生再拿着干净的鞋子走出来时,看到云娘已经踢掉了鞋子,像一只虾米蜷着身体歪在炕枕上,崭新的襦裙被压在身下,有了不少褶皱的痕迹。

“夫人您快起来”,竹生急得满头汗,这纱裙的面料挺括,走起路来英姿飒爽,沙沙地响,可最大的缺点是易褶皱,“您待会儿还要去陪老夫人用午饭,这一身皱巴巴的衣服怎么行”

任竹生使尽九牛二虎之力,云娘就是不肯起身。

屋内烧着地龙,竹生热出了一身汗,抱怨道,“您就可着我一个人捉弄,怎么还和皮猴子似的耍赖呢,您让院子里的刘妈妈来服侍您吧”

云娘闻言立刻起身,伸个懒腰,捋一捋裙摆上的褶皱,叹一口只有自己明白的气,伸手去戳竹生的额头,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皮肤水嫩嫩的好,真让云娘有些嫉妒,“我哪儿敢让刘妈妈来,这屋子里还是安静些好,我最怕她,其次就是老夫人”

竹生撇撇嘴,做了个鬼脸,起身把找来的干净鞋袜拿给云娘。

——

老夫人午膳用的慢,大房和二房今天有事都不在,作为三房女主人的云娘也明显不在状态。

站在老夫人身旁服侍的王妈妈瞪了云娘好几眼,可惜云娘低着眼皮都没有看见。

直到老夫人十分用力的咳嗽了一声,云娘才一个激灵,忙站起身去问,母亲哪里不舒服。

可惜为时已晚。

云娘在桌案旁低头站好,样子十分的恭谨。

老夫人十分受用,脸色才稍稍回暖几分。

“听说,三郎今日又要出门了?”

云娘讷讷道是。

老夫人听着,颇有些不满,严厉的目光砸下来,直直落在云娘的脊梁骨上。

片刻,老夫人慢条斯理的声音传来,“怎么刚回来就又要走,外边的生意是做不完的,他是好强的性子,你该多劝着点儿,夫妻之间,总是要相互体谅,你明不明白?”

云娘很想回答一句不明白,可也知道自己顶风上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回头把老太太气下病,遭罪的还是她。

“儿媳愚钝,多谢婆母赐教”,云娘咽下所有的想法,答的毕恭毕敬。

从老夫人住的萱草堂出来,雨势渐收。

云娘走在空无一人的回廊里,竹生默默跟在身后。

徐家的院子大,午后行人甚少,回廊里显得格外安静。

如果她今年只有十八岁,刚刚嫁给她的好夫郎徐阑为妻,老夫人这番话,她或许动心忍性,泪流满面,真能听得进去几分。

可她已经二十四岁,嫁给徐阑七年,这府中人是什么面目,徐阑和她又是什么境况,无需旁人说,她自已清清楚楚,便是天王老子来讲道理,恐怕都救不了她的一身反骨。

——

挨了一场骂,也再没心思去给人当牛做马,什么安排差事查看铺面,且都先往后放一放。

思来想去,已有几日没去浣花溪畔看淘姐儿,云娘决定改道小花园,去东跨院看看女儿。

还没进院子,云娘就看到了徐阑的小厮徐五正同一个着墨绿裙裾的女子一处说话。

好眼生的人物,云娘回头问身后跟的仆妇,众人皆摇头。

走的近了,有眼尖的仆妇附在云娘耳边说,是三爷书房里的侍女——碧桃。

云娘心下失笑,赏了仆妇一只钗,同众人调笑道,“瞧我这记性,回淮安一趟,几个月不见,怎么把碧桃姑娘给忘了,只是碧桃姑娘,怎么不作侍女打扮,若不认识,真以为是哪家的贵小姐来串门了”

云娘出手阔绰,仆妇们自是上赶着追捧,哪儿有不应的,纷纷说是。

两拨人相遇在垂花门外。

碧桃倩影微转,先给云娘行了礼,屈身,低眉,起身,抬眸,一气呵成。

真是张标致的芙蓉面,杏眼光转,娇俏伶俐,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

若是早些年,见到徐阑身边有这样的妙人,她定是要想尽法子把人赶走,别说她善妒,以前的她还真是把徐某人放在心尖上看。

至于现在嘛......

云娘上前一步,笑着扶住了碧桃,左右看了一圈,夸道,“这身墨绿裙摆真是极衬碧桃姑娘,在这大同府里实是难得一见,合该天上才有的仙子,我看了也十分欢喜”

这厢,还不等碧桃答话,云娘脸上的笑容也还没收尽,就听到院内传来一声低咳。

碧桃慌忙把手从云娘手中抽出,给院内的人行礼。

只见徐阑一身青布直䄌,腰束白玉裹带,身姿笔挺,清冷矜贵,负手立于垂花门下,朝他们投来的目光自带威仪。

徐阑目光在云娘身上驻足了片刻,含义不详,又回转向一旁的碧桃,略盯了盯她,碧桃羞赧低头。

徐阑步下台阶,看向小厮徐五,吩咐道,“你先回前院打点行装,告诉三位管事,未时一刻在宗祠会合”

徐五领命而去。

碧桃仍站在原地,期期艾艾看向徐阑。

徐阑倒是一派光明磊落的样子,没再给眼色,只道,“你也去吧”

碧桃施施然离去。

云娘突然觉得好没意思,女儿也不欲看了,要走,却被徐阑抓住了手,拉着进了浣花溪畔。

竹生和众仆妇站在门外,伸长了脖子看,竹生是担心两人又吵架,仆妇们是凑热闹,都说三爷和三夫人感情不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连手都牵上了,这不是挺好的嘛。

徐阑在前面走,云娘跟在后面。

打量着徐阑这一身装扮,不像个沾染铜臭的商人,倒像是个衣冠楚楚的白面书生,可是他都弃文从商多少年了,闲暇时分,总不忘穿一身道袍,也不知是穿给谁看。

云娘莫名又想到了刚才一身墨绿裙裾的女子,这二人一个着青,一个着绿,真是有意思。

徐阑全然不知云娘的这些想法,便是知道了,也只会当她小家子气。

浣花溪畔近在眼前,云娘叫住了徐阑,两人也就松开了手。

云娘把帕子交换到被徐阑拉着的那只手,只道,“我还有些杂事没处理完,仆人们还在等着我安排,我便先不去了”

徐阑神色带着三分揶揄,朗朗一笑,“下雨天,家里哪儿来的仆人会等你安排,这群人躲懒惯了,你不找上门,躲着睡大觉还来不及”

云娘被呛的无言以对,转身就要走。

徐阑忙上前把人拦下,拉着云娘的手,笑的十分俊朗,“别生气了,这宅院里的人都听你管,我挣的钱也全都由你花,就原谅了我这回吧”,温温软软的语调,加之诚恳的道歉态度,没有人会拒绝。

这是惯用伎俩,从前这一招对云娘百用百灵。

只是云娘今天吃了秤砣,哥哥的事情是她心里一道坎,没那么容易过去。

徐阑这份诚意满满的致歉在她看来只是故伎重施。

她就像一头眼前蒙着布的驴,而徐阑就是那根吊在她眼前的胡萝卜,她被他吸引着走了上百里的路,她的脚掌磨出了水泡,四肢酸痛无比,可是这根胡萝卜还在对她笑,告诉她忍一忍,就快要到了。

世间怎么会有这般痴的女子呢?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不想再这么过下去了”,云娘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没敢去看徐阑是什么表情,没出息地,自己先红了眼眶。

这话,她在淮安府操办完哥哥王芮的丧仪就想说,在徐阑去淮安接自己回来的那天就想说,在回来之后每一次争吵的时候就想说,可惜,她舍不得,每次看到他,她都会觉得自己是不是一时冲动,过日子总是要互相体谅......

云娘伤心到了极点,她很少在他面前哭。

多数时候,他们都是当面锣对面鼓地争吵,徐阑生气了可以一走了之,可她又能走去哪里?

一直攥着的帕子派上了用场,她不客气的把泪擦干,欲把手从徐阑手中抽出,他握的更紧。

云娘抬起头看向徐阑,两个人的目光相接,徐阑脸上没有笑容,面色凝滞,狭长的丹凤眼带着十分的关切,像是要把一百颗童叟无欺的真心摆在她的面前,出口的话也循循善诱,“你这是冲动,我需要你,淘姐儿也需要你,这些年你付出了很多,我都知道,我也在为这个家奔波,哥哥的丧仪,我是收到消息就即刻往淮安赶的,可是没想到中间出了那么多的岔子,就为这点事,你忍心看着淘姐儿过上没有母亲疼爱的日子吗?”

就这点事?即刻往回赶?他还是认为哥哥的死是小事,他迟了三个月才到也是小事。

云娘不想再同他吵,同样的话题,他们已经说了无数遍。

“是,我不忍心!我就是太心软,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云娘把手抽出,红着眼睛怒视徐阑,千言万语,哽在心头。

徐阑无奈怔在原地,没有追,看着桃红色的裙摆飘飘摇摇,渐渐消失在浣花溪畔。

浣花溪畔,多么有诗意的名字,徐阑颇感慨,摸了摸自己的眼皮,低头一看,赫然有泪,他缓缓回身,欲去厢房里寻女儿。

葡萄架旁钻出来一个小身影,怯怯地看着他,徐阑无言,蹲下身搂住女儿,听到她在自己耳边隐忍啜泣。

胸前的青布直䄌湿了一片,徐阑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安抚,天上悠悠飘过一朵白云,他凝眉去看,才惊觉世事离乱,一恍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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