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人相见,分外眼红

徐阑还是在午后带着管事们走了。

年初,他新结识了一个做杭绸生意的江南行商杨大,家中祖辈经营,在苏杭一带小有名声。常贩些生丝布匹到北直隶卖,却苦于没有公府文书许可,只能做些小打小闹的零散生意。

徐阑早有入手绸布生意的想法,只是苦于没有稳定的货源,杨大的出现,无异于一块从天而降的敲门砖。

不过两三日的功夫,徐阑已经同其很有些交情。

两人相见恨晚,徐阑直言要亲赴顺天府,托请昔日师门旧友,为杨大的生丝布匹谋求一纸官方准许文书。

杨大也是不拘小节的性子,趁着自己在大同府,拉着徐阑在醉仙楼吃了一顿饭,言谈之间就将此事拍板定了下来。

徐阑拿了杨大给的二十两请托银,轻车简从,便同三名管事直奔顺天府而去。

二十两银子,搁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平头百姓家里,足够一家人几辈子的吃喝,放在遍地金银的顺天府却掀不起什么水花。

官阶高的不一定看在眼里,官阶低的拿了却也烫手,其中利害,徐阑知晓,他从不认为只靠二十两纹银便能将公府文书拿到手。

——

虽与夫郎争吵不断,在大事面前,云娘还是要维持宗妇的体面。

四月十五,距徐阑离家已有三日,未有只言片语寄回。

两人事先说好的同去郡守府邸赴宴一事,也因徐阑不在家中需要及时裁定。

赴宴一事,本就是为了在父母官面前长徐阑的脸面,能得郡守垂青,徐阑在族中行事也能少受掣肘,如虎添翼。

赴宴的日子近在眼前,云娘遣了人去问账房柳先生,他是徐阑极倚重的人物,凡是商事,皆会同柳先生商讨。

柳先生确是一位有大智慧的人,这话徐阑常挂在嘴边。

只是,在云娘看来,这位精通算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研习五行,精于易经八卦的奇人,实在是一个离经叛道的狂人。

柳先生,三十有五,早年间因折辱上官科举除名,无妻无子,只有一个响当当的别号,三元居士,是的,这也是一个十分虔诚的道教徒。

这样的人,云娘走在街市上,没几步就能见到一个,坊间通常称之为神棍,奈何徐阑却比之为百里奚,自比为秦穆公,常常将两人在街市上相识一事拿出来说。

因为这其中的诸多原因,云娘向来不愿管徐阑贩粮的事,更轻易不会劳动这位柳先生。

家里的仆从多,办起事来自然也快,被云娘安排在外院跑腿的刘妈妈,没过多久就带回了柳三元的口信。

原来,徐阑已经决定不去赴宴,早早就派人向郡守递了告假书。

三元居士还十分稀奇身为三夫人的云娘竟不知道这件事。

刘妈妈看云娘面色不佳,领了赏银没多说话回了外院,转头却把这件事告诉了徐老夫人身边的王妈妈,。

云娘自是不会在意这一个混不吝的居士,两个成了精的仆妇看自己的笑话,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想想难免伤感。

幸得竹生在一旁安慰,云娘心口的气才稍稍平下去些,她在这个家,婆婆不喜,夫郎不睦,照着这个发展态势,怕是下一步就要被扫地出门,也难怪这府里的人背地里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可看笑话也要分清敌我双方的情形,现在分明是她不愿过下去了,怎么搞得她倒像个弃妇似的。

想到这里,云娘起身推开门,在院子里喊刘妈妈,让她准备车马,备齐人手,她要去郡守府邸赴宴。

刘妈妈呆愣当场,几度怀疑自己听错了,抑或是云娘发了昏。

“徐三爷不去,未必我也不去,太守夫人为女眷特设的秾华宴也是有我这个三夫人一席之位的,你们快着些准备,仔细误了时辰”

云娘盛装出门时,事情刚好传到老夫人耳中,换来的却是对方一句嫌恶的评价,似是她的行为极不得体,“三郎没去,要她去出什么风头!”

和刘妈妈好得穿一条裤子的王妈妈闻言立刻煽风点火,“三夫人一向进退有礼,这次说不定也是有什么不得不去的理由吧”

老夫人听了,心头怒火更盛,立即嗤道,“你心下仁慈,还为她开解,我倒要看看她闹什么幺蛾子”

老夫人这样的脾性,总是要给她找些事情转移下注意力,这样他们底下伺候的人日子才能好过些,王妈妈笑眯眯地给老夫人打着团扇,没有再继续接话。

实木马车在傍晚辘辘驶过青石巷,橘红色的霞光有着轻巧的生命力,跃过车帘上层层叠叠的细密竹片,在云娘的裙摆和衣领上留下炽热的亲吻。

天光分外好,云娘将一片金黄色的霞光盛于手心,缓缓握紧,松开,又再次捕捉,握紧,仿佛这样就能获得温暖的力量。

任何圈子,都会把人分为三六九等,而这划分的标准,则有趣得多。

云娘要去的秾华宴,是贵夫人们寻求无聊慰藉的名利场,若是不小心,就会被她们裹着华丽外衣的锋利言辞刺伤,在笑语喧阗的宴会上做一个几欲垂泪的可怜人实在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云娘不是第一次来郡守府,每年一次的年节晚宴,她都会陪同徐阑出现,安静做一棵依附在他身边的藤萝,面向各路看官露出得体温婉的笑容。

在郡守府门前,早有仆人等候在侧,刘妈妈跟着云娘进了府,车夫同另外两位侍女去了偏院落脚休息。

花间别苑里,已经是人声鼎沸,夜幕微垂,晚风轻拂,院子里添了新的烛火,池塘里光影斑驳,阁楼和水榭里也如同白昼般明亮。

云娘挑了溪边一处挨着蔷薇花丛的席位坐下,观望一番,左右皆无人在,便拿起桌案上一盏阴刻着兰草纹的苍翠玉杯细细端详,玉色温润,小小一只,触手生凉,斟一杯清亮的醇酒,低眉轻嗅,有恬淡梅香萦绕在鼻翼,竟是这大同府里难得一见的梅花酒。

宴会还没开始,郡守一家还在迎接客人,云娘已经将酒壶里的酒饮下去大半,她只觉得这酒甚好,不该被辜负,就和人一样。

在溪流对岸有一座二层小阁楼,阁楼一角开了一扇轩窗,黄澄澄的烛光映在窗框上,也温柔了倚在窗边的玄色身影,很明显的男子制式,瞧衣服的花色和式样是时下两淮地区很流行的男子大袖衫。

云娘晃了晃眼,有一瞬的愣怔,窗边人像极了她的一位故人,两个人的视线交织,云娘真有一瞬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真的以为那人又站在了自己面前。

眼前灯火被风吹得飘摇,云娘也乱了心弦。

阁楼里似是有人在唤男子,玄色身影回首应和,随即便阖了窗。

云娘分神的间隙,已经有两支酒杯递到了她的面前,抬头一看,是守备参将夫人李氏和她的小姑子王三姑娘。

今年的春日宴,云娘无意之中为王三姑娘促成了一段姻缘。

道谢的话说了一箩筐,云娘笑着推辞,还是饮下了两杯浓酒,借口整理衣饰起身离席往溪流深处走。

溪深处,夜虫的叫声听得格外清晰,云娘站在溪边的草丛里,头顶是大片的夜幕,溪边的天空似乎垂得格外的低,几颗黯淡星光,并无月亮,天地之间就像一个巨大的穹庐,风是唯一通行的活物。

云娘任风鼓起衣袖,吹皱裙摆,执着的往草丛更茂密处走,刘妈妈本在后头跟着,眼见前方是一人多高的芦苇荡,四周又黑漆漆的,便有些不情愿,借口脚痛,只在原地站着,像只僵直的土拔鼠缩头缩脑的向四周看。

溪流尽头,便是那座二层小阁楼,雕梁画栋,笑语喧阗,临河的一面八角棱窗敞开着,透出黄澄澄的暖光,让人即便是站在外面看着,也能想象到里面有多温暖热闹。

云娘愣愣的望着,透过敞开的轩窗,她看到了里面围坐着的一群人,有动作亲密的男男女女,有一张圆脸笑成了褶子的郡守大人,还有穿着大袖衫的玄色背影。

云娘没有再看下去,转过了身,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芦苇荡里,连最爱的珍珠钗坠落在地也不曾注意到。

有些人,镌刻在心里,只是一个背影,便足够了。

云娘回到席间时,宴会已经正式开始,郡守夫人将女眷们都叫到了花厅里围坐成一桌。云娘落座便有人上前来敬酒,她一一喝尽,丝毫没有摆宗妇的谱,凡是需要举杯未有一丝一毫推辞。云娘这般给面子,喜坏了郡守夫人王氏,当着众女眷的面,夸了她一句‘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裙钗!’

众女眷哈哈大笑,云娘也懒得在意这话里是褒是贬,只随着众人一道笑。

郡守夫人王氏,父兄皆在山西承宣布政史司任职,出嫁前长居太原府,说一口很流利的太原官话。

觥筹交错间,云娘有些恍神,若是当年她听父亲和哥哥的话,嫁给前途一片大好的新科仕子,再过几年也该活成王夫人这般模样了。

梅子酒饮多了,原也会头痛,云娘有些恨自己的不争气,不过是给女眷喝的甜酒,她怎么还有些沉醉了呢?

不欲再留在席间出丑,云娘捶一捶额畔,支起身体离席,往偏厅给女客准备小憩的地方去,刘妈妈立刻上前搀扶。

虽说刘妈妈为人喜欢说长道短,但这会儿照顾起人,也是真的没得说,醒酒汤,解酒茶,果脯,梅干,全部都拿了些来,摆在云娘面前。

喝下一盏醒酒汤,云娘清明多了,失重感也消失了大半,云娘睁开眼,正欲好好夸一夸刘妈妈,却见屋中站着的人并非刘妈妈。

“娘子醒了,我家主人想同您说几句话,还请您随我移步”

云娘看着面前威仪颇重的老妇人,没有动身。

“您是有顾虑?这附近已清了场,您大可前往一叙”

云娘抬起头看向老妇人又再次低下头,坐在矮榻上,面色忧伤,既已各自婚嫁,还有什么好见。

老妇人正踌躇间,房间的门被人推开了,老妇人给来人行了礼,无声退了出去。

云娘抬眼望向来人,已经没了初时的惊心动魄,剩下的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以及她身为宗妇要顾及的那一份体面。

陈蕃已经换了另一身孔雀绿的镶珠曳撒,头发用玉簪束于发顶,衣衫摆动间有京线香的味道传来。

依着陈蕃如今的地位,一件衣服,一抹熏香哪里还是什么难事,无论走到哪里,自是有人打听清楚喜好,瞻前马后的安排妥当。

云娘放下心中思绪,站起身行礼,于国法于家规,她都当向他行礼。

于国法,他是都察院十三道右佥都御史,官居正四品,她一介布衣,自当跪拜;于家规,他是外祖家的兄长,长她数岁,也应当拜。

陈蕃看着眼前人一板一眼地行正礼,手里摩挲着云娘遗落的那枚珍珠发钗,这是云娘母亲,也就是他的姑母的东西,他不曾见云娘戴过,却一眼便知这是她的东西。

“既然认出来了,为何不愿来见,我便是请人相邀,你也不愿见吗?”,陈蕃始终看着云娘,而后者一直低着头。

“并非刻意不去见六哥,只是此地人员复杂,六哥如今身担要职,恐给六哥徒增非议罢了”,云娘收敛心神,答的平静,她庆幸他们还有表兄妹这层身份可以依仗,经年不见,如今人真的站在了她的面前,她好像也没有那般放不下了。

“你我之间有何非议可谈?多年未见,我只是挂念四妹妹想见上一面,难道也违了我朝律例吗?”

“是愚妹妄言了,自是无人能比六哥更熟悉朝纲律例”

“云娘,你知我并非此意”

——“我自也不是”

“你还在为当年的事怪我?”

“六哥说的是当年什么事,我只记得六哥昔年高中,舅母兴冲冲去我家送婚礼的喜帖,做妹妹的除了恭贺还能有什么旁的心思呢?”

“云娘,你知当年我亦有苦衷”

“人生如晦,听说国公爷颇看重六哥,倒也值了”

陈蕃微微蹙眉,云娘的态度让他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昔年的青梅之谊,如今只让人感到鸡肋。

珍珠钗被陈蕃放在了桌案一角,人又如来时一般,顾自离去了。

房间里是如此的安静,静得云娘都能听到风吹过屋檐的声音。

刘妈妈不知又从何处冒了出来,见着云娘急吼吼地,“夫人,老奴险些没找到您,我...”

“回府的车架都准备好了吧?”,云娘起身把桌案上的珍珠钗攥在掌心,淡淡抬首,打断了前者的话

“自然自然,就等您了”

刘妈妈殷勤开路,主仆两个一前一后出了郡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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