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刘妈妈跟在车外,心里有鬼,眼睛不时透过车窗的缝隙往车厢里瞟,可惜姜黄色的绒锻布帘遮得严实,什么也看不见。
适才在郡守府时,她确实留下醉酒的云娘一个人在偏厅里,跑出去瞧戏了,她想着偏厅里只有云娘一个女眷,能出什么事,可她看完戏回来,远远的就见偏厅被人围了起来,她刻意在树后猫了一会儿,片刻后竟然从里面走出来了一位官人。
刘妈妈越想越觉得是出了事,若真出了事要治罪,她头一个要被发落,想到这里,刘妈妈吓出了一身冷汗,打定主意把这件事吞进肚子里。
车厢里的云娘身子挺得笔直,面容端庄,除了掌心里那枚攥得极紧的珍珠发钗,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
见不到的时候,魂牵梦萦地想,每每不顺意,总要想到若是从前嫁了某人是不是会更好。
可如今见了面,心里的情谊固然是真,可面上的防备也是真,当年都没能给出手的,如今都是成了精的狐狸,还会比从前更容易吗?
她顾忌着宗族的名誉。
他有心撩拨,却应是更看重声誉和得失。
这样的两个人,谈起旧情,又怎么会和当年一样呢?
云娘轻轻嗤笑一声,见了有权有势的旧情人,没能把人当成自己的登天梯,反而退避三舍,她真是有点瞧不起自己了。
——
马车驶到裴宅,刘妈妈跟在云娘身边,两人一道走过黑漆漆的宅院。
夜色里,云娘取下发间一只碎玉银簪,掂了掂斤两,递给了刘妈妈。
后者有些犹豫的接过,左右看了看,还是做贼般藏进了袖子里。
回到东厢房,丫鬟婆子们如潮水般涌上来,不需云娘吩咐,自上前将她收拾妥当。
舒舒服服躺在榻间时,又想起那枚恼人的珍珠钗,今日就是此物惹了他的眼,这钗以后她是再也不会戴了,于是又起身,翻箱倒柜,将那钗锁到了箱子的最底层。
忙完这一通,云娘觉得晕乎乎的,头脑有些发沉,以为是过于劳累,她没在意,倒头就睡。
——
令云娘没想到的是,她这一躺,竟然躺了五六日。
约莫酉时的样子,东厢房里还没有上灯,通向内室的竹帘隐隐遮着,四下门窗都阖得死死的,光线有些昏暗。
青纱帐的帘子把三分天光全部遮挡在外,药汤的清苦味儿也被一并封锁在了里面。
云娘躺在里面,微阖着双眸,重重叠叠的被褥压在身上,她真想叫人把这些又重又硬的旧棉被统统扔进四扶院里,可惜她连开口同人讲话的力气也没有。
没成想,向来康健的她,那晚赴宴回来,竟是一病不起,她烧的糊涂,日子也过得昏聩。
济仁堂的大夫说她是风寒,叮嘱她不许吹风,要发出几身汗来,退了高热才算好。
她病得神识不清,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眼睁睁瞧着刘妈妈带人把屋子里的门窗都封了,天知道,她最讨厌密不透风的环境。
竹生呢,她昏昏沉沉的想着,想要叫竹生进来替自己换身干爽的衣物,下午她又发了高热,这会儿得了几分清醒,便能感受到汗水浸透的中衣紧紧贴在肩背上,发丝也黏糊糊的聚拢在一处,恼人的厉害。
房间里静悄悄的,侍候的仆人们怕过了病气,多数都在外面的院子里,云娘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叫到竹生,她听到门轴吱呀转动的声音,似是有人进来了。
她勉力睁开眼,看到厚重的青纱帘被人撩起,一袭青布直䄌撞进了她的视线。
云娘眼中一亮,看到来人心中一瞬欣喜,想到什么又很快变脸,面上显现出一副不怎么热络的神色。
徐阑没在意云娘的冷脸,顾自探出手试了云娘额际的温度,热度总算是退了。
因为俯身试热度的原因,徐阑一张脸杵在云娘眼前极近的地方,近得她都能看清他胸前衣服上的翠竹祥云纹路,云娘别扭的撇开视线,抗拒的扭动了下身体。
徐阑不受干扰,从她的额间收回手,又取了帕子拂去她发间和脖颈间的细汗。
擦完汗,动作不停地取了案上一直温着的茶汤来给云娘润喉。
实在是嗓子干涩得厉害,云娘没有拒绝,顺从地被人搀起,倚着徐阑的怀抱把茶汤都喝尽了。
两人难免靠得更近了,云娘眼光在徐阑面上一扫,就瞧到他脸上胡茬斑驳,眼底也带着不少血丝。
闷闷地想着,这人最会装扮,最在意形象,弄成这副样子,莫非是想使苦肉计。
虽是这么想,云娘却也没再故意给徐阑冷脸。
十分配合的喝完,竟然还同徐阑说了声多谢。
只是没等徐阑回话,就又一脸疲惫地躺下,还特意侧过身子向里而卧,胳膊也全部拢进被子里,只露一颗脑袋在外面。
徐阑讷讷无言,伸手捋过云娘颈后的发丝,帮她归置在枕侧,指尖踌躇几番,终是无力停顿在云娘盖着的被褥上。
想开口说些什么,看到云娘阖着眼睛的青白面容,又止了话头,只是枯坐着。
天色越发的暗了,床上的人呼吸匀长,已熟睡了,坐在床榻前的人面目隐在暮色里,周身披上一层浓浓的阴影。
外间突然有说话声叫嚷,静坐着的徐阑狠狠一皱眉,起身将茶碗里的茶汤又添了半盏放在床前,挽起半边青纱帐的帘子,出了内室。
原是刘妈妈正在院子里同几个仆妇浑说,嚷着云娘借病躲懒,这一躺许多日,家里许多事情都乱了套,莫不是这官家小姐身子娇弱,一场风寒倒是要撑不过去了罢!
话音未落,扭身就看到了从东厢房出来的徐阑。
刘妈妈等人大骇,扔下手里的活计,低着头齐刷刷站了一排,纳罕徐阑是何时回来的,没听前院说起家主归来的消息,又惶恐适才说的话被他听到了,惹他不快。
徐阑确实没听清几人前几句话,后半句却听得实实在在,故而拦了几人,盘问为首的刘妈妈和众仆妇。
刘妈妈见势不对,即刻弯身告罪。
徐阑听到刘妈妈说这几日她们都是这般在院子里做活说话也没有什么不妥,霎时血压飙升。
刘妈妈又说自己是老夫人派来的,家里这几日事情积得多,她们几个只是发几句牢骚,并不是真的存了那样的心思。
徐阑咬了几番后槽牙,还是没忍住给了刘妈妈一脚,“夫人生病,你等不近前侍侯,反而在院外如此聒噪,出言不逊,夫人的病都是让你们给耽搁的,这府里留不下你们了,来人,去官府传唤牙婆!”
刘妈妈急了,哭天抹泪坐在地上,“夫人赴宴回来后就一病不起,我们尽心尽力,一刻也不敢偷闲,请三爷饶了我们这次吧”
刘妈妈没想到徐阑会回来,云娘赴宴回来后突然病倒,她就吓坏了,她以为是在宴会上出了事,害怕自己被治罪,她一直阻挠竹生几人请大夫,又跑去老夫人那里说三夫人生病不宜声张,还是封了院子的好。
没成想,老夫人竟然真的同意了。
到了如今这一步,竟然还是要被清算?
眼看着小厮上前就要把她拖走,刘妈妈一时冲动,几步扑上前拦住了要走的徐阑,“三爷,有件关于娘子的事,您一定要知道......”
徐阑听得心烦,让管事把一群人全拖了出去,只留下刘妈妈一个。
“三爷,我保证我说的句句都是实情,可我要说了,您千万留一条活路给我”
刘妈妈显然已经急昏了头,若是她再想一想,她就会先和徐阑讨要好处,确保自己绝对安全之后再把事情说出来。
徐阑没有多少耐心,他倒要听听刘妈妈能说出什么花来。
“那日,娘子执意要去郡守家赴宴,我起初还不明白为什么,后来娘子让我去拿醒酒汤,回来时,我看见门口突然多了人把守,我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一个穿曳撒的官人从娘子休息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事后,我真是害怕极了,娘子却不许我说这件事,还给了我一支银簪封口,您若是不信可以去我的住处搜”
“回来之后,娘子便病倒了......我一直担心,娘子是出了什么事......”
刘妈妈这番话,说得其心可诛,本来没有的事情,从她的口中说出来,显得十分不堪。
徐阑听完又怎么会留着刘妈妈呢,他脸色差的不是一点半点,直接走了出去。
片刻后,有人进来堵住刘妈妈的嘴和手脚,拖着她往外走。
刘妈妈终于后知后觉,她难逃发卖的命运,甚至因为她知道的更多,会被卖得更远。
事情发生时,竹生正在后院的小厨房里给云娘煎药,还不知前院里闹了起来。
被人叫到徐阑面前问话时,她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房间里只有她和徐阑两个人,她只觉得坐在上首的徐阑面色不佳,声音也压得极低。
徐阑问,“赴宴那日,夫人戴了哪些发饰?”
竹生想了想,说了几个云娘常用的物件。
徐阑从桌面拿起一根银簪,问竹生,“是这一根吗?”
竹生不明所以,答了“是”。
“没事了,今日的事不要同夫人提起,她还在病中”
竹生点了点头,走了。
座位上的徐阑深吸一口气,恨恨咬牙,随手把簪子掷在了桌面上。
——
徐阑双手后背,摩挲着手里的银簪,大步走在自家庭院里。
关于刘妈妈的处置,徐阑没有经内院的手,内院这时还没人知道刘妈妈已经发卖。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徐阑要去静思院。
静思院里,徐五已在等他,“三爷,绣坊管事已经找来了,就在书房里”
徐阑之所以能够赶回来,是因为收到了绣坊管事的来信。
是他发现三夫人过了约定的时间,有好几日,都不曾来指点绣工们当季的苏绣式样,他派了人去府上递拜帖,也被府中管事搪塞了回来。
绣坊是云娘一手操办起来的产业,绣坊诸事,云娘从来都是言出必行,便是忙于家事不能前去,也会派人来知会一声,何至于搪塞敷衍。
管事察觉不对,悄悄托了人打探,才知云娘已经高热不退好几日,高热不退是会要人命的病症,府里的老太太不许下面的人往外传,说是行商之家最怕不吉利。
绣坊管事说的颇为隐晦,对于老夫人的做法,徐阑心里恨得滴血。
徐五领了管事出去,徐阑一个人站在临水而建的小筑里。
已是四月下旬的天,他却突然觉得有些冷,连站也站不住。
愣怔间,书房的门被人扣响推开,碧桃端着一盏新茶进来了。
“郎君下午匆忙回到家中,定是还不曾休息,婢子新做了山楂杞仁茶,喝上一盏生津开胃,待会儿晚饭也能多用些,厨下今日做了熏鸡和烧肉条,搭配了时令鲜蔬,还炖了一锅浓浓的鸽子汤,郎君还想用些什么,我再去厨下吩咐”
徐阑看向碧桃,清凌凌的眉眼,俏生生的脸庞,大好的年华,却围在自己身边打转。
徐阑没有接茶,转身在书桌前坐下,碧桃也随之而来,放下茶盏,站在徐阑身后就把一双玉手放在了徐阑肩头。
书房里的灯火燃的极亮,临水的轩窗大开着,风一阵一阵鼓进来,徐阑握住肩头动作的手,把人拉到了自己眼前。
他不错眼的去看,碧桃穿着一身崭新的浅粉色交领襦裙,脸上似是扑了粉,颊边两团红晕,低着头唇角弯弯,似是在为他的凝视而害羞。
徐阑收回视线,也松了手,脸上的表情像渐渐凝固的铁水,透着一层冷硬。
他的母亲还真是了解他的喜好,从前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聪明伶俐的侍女,办事讨喜,处处可心,知冷知热。
可朝夕相处下来,他若说不心动是假的。
“郎君匆忙回来定是担心夫人吧,眼底这许多乌青,怕是几日没有阖过眼了,婢子晚上给您燃些安神香,也能睡得踏实些”,碧桃看着徐阑面沉如水的样子,以为是他太累了的缘故。
说着,就要走去床铺间收拾寝具。
自云娘从淮安府回来以后,两个人一直争吵,徐阑又总是外出,为避免再起争执,徐阑索性从东厢房搬了出来,在书房置了休息的地方,平日里一应事宜都是碧桃在负责布置。
“不急,你来,我有话同你说”,徐阑出口,叫住了碧桃。
后者闻言,笑的婉约,站到了徐阑身前,她今日穿的娇俏,鬓间一只蝴蝶簪,是半月前她生辰时徐五给她的,不需徐五说,她也知道这是徐阑吩咐的,这样名贵的簪子,哪里是他们这些人买得起的。
徐阑抬眸,面色似笑非笑,看向碧桃道,“你来静思院多久了?”
碧桃有些疑惑徐阑为何这样问,还是看着他道,“婢子是三年前奉老夫人之命来书房侍候郎君笔墨的”
三年的时间,好比温水煮青蛙,即便开始的时候,他是清醒的,处处留意,可时间久了,难免有几分恻隐。
他还记得,从前云娘常带着刚会爬的淘姐儿到他的书房里玩,他还时常担心小筑临水对淘姐儿不安全,自碧桃来后,她似是少来了许多,最近半年,竟是不曾踏足过。
见徐阑不说话,满脸怅然,碧桃有些拿不准。
“郎君突然问这些做什么?莫不是嫌婢子笨手笨脚,辱没了郎君的宝地”,碧桃说的刻意,语气里三分娇憨,七分嗔怪。
徐阑没有接话,只看着碧桃,想起从前闺阁里云娘同他说的玩笑话,若是有朝一日,你我眼中皆有了旁人,纵是好聚好散也莫要两败俱伤。
桌案上的烛火被风吹得明明灭灭,火焰扭着腰肢在灯盏里跳舞,大半个房间都是它耀武扬威的影子。
碧桃站在灯影之中,脸上的笑意维持得辛苦,她的命运也如同这盏灯,是亮是灭,都由不得自己,可她也想趁着风势搏一搏。
“近日我不在家,你也辛苦了,你今晚把手上的事情和徐五交接一下,准你几天假,先别同旁人说,明日一早便让徐五送你回家休息几日,过段时间再派人去接你”,徐阑说的轻松,言笑晏晏。
碧桃初闻言,心凉了半截,听到徐阑的后几句话,看到他同自己浅笑,心里又活了过来,隐隐有了另一种期盼。
是说要去她家里接她回来吗?莫不是纳妾的事老夫人已经同郎君说好了,郎君已经同意了?碧桃脸颊上腾腾起了几多红云,看向徐阑的目光也带了几分扭捏,给徐阑行了个礼,步伐轻快地出了书房,她还记得徐阑嘱咐的不能同旁人说,站在小筑里对着水中的倒影一个人又开心了半天,再回首看向书房的目光也带上了十二分的甜蜜和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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