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五进到书房里,就看到一室烛火里徐三爷神色疲惫地靠在书案后的圈椅中,两只手交替按压着眉心,好像在为什么事情发愁。
“三爷,您叫我来有事”
徐阑抬起身子,点了点桌案旁的一把交椅,示意徐五坐下。
“家里最近不太平,我刚允了碧桃几日假,让她回家休息几日,明天早上你去送一送”,徐阑靠着椅背,说的很慢,声线里都是疲惫。
徐五心里也装着事,想不明白碧桃为何在此时要回家,即便看出来徐三爷此刻心情不佳,还是问了一句,“这是三爷的意思还是碧桃的意思?”
“有什么区别吗?你这话问的实在奇怪”,徐阑打量着徐五的神色,后者明显有些心虚。
徐五咽了口唾沫,才敢抬头去看视线灼灼的徐阑,“我只是想知道三爷心里对碧桃是个什么想法,外面的人都说您要纳她做妾”
徐阑明显叹了口气,目光在虚空里打了个来回,才又回转到徐五身上,“我什么想法!我和她之间有没有关系,你整日跟在我身边还不清楚吗?这个静思院里,就这么几个人,何时我留她在身边长久独处过?”
“三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徐五着急得说不清楚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替三夫人问我可想要纳妾?”,徐阑言辞之间都带了些火药味儿,足以说明他此刻心情确实不好。
徐五连连摆手,哪里还敢再坐着,脚下来回倒腾着,就要逃遁。
“你慢着!这几天你挑两个伶俐的小厮来书房里接替碧桃的活”,徐阑压着火气,懊恼自己都被徐五气糊涂了,正事还没嘱咐,“明天你找柳先生支三十两现银,把人送到家了再给”
徐五先点头,反应过来后又瞪大了眼睛‘啊’了一声,这是不再让碧桃回来的意思吗?那他可怎么办,他簪子也送出去了,要是人走了,他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徐阑本就心烦意乱,见徐五像只呆头鹅,简直不想多看一眼,以手扶额,眉头紧蹙道,“还杵着干什么,出去的时候把门给我带上”
虽然徐阑已经坏脾气地在赶人,但是没问清楚,徐五怎么会走?
“不是,三爷,我,我还是没明白您的意思,您说没关系,怎么还把人赶走了呢?我,我还没......”,徐五真是急出了一脑门的汗,为了自己的终身幸福,也顾不上在徐阑面前犯蠢了。
徐阑总算咂摸出了点儿徐五这话里的意思,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亮晶晶的,凝视着徐五,“我才听明白,你这三句话不离碧桃,不是在给我上眼药,是在给自己做打算呐”
这话让徐五高兴坏了,自己的心思终于有人懂了,他十分开心的点头,又上前了几步,像个沉浸在粉色泡泡里的傻大个,有些讪讪的开了口,“三爷,我一直对碧桃有些想法,可是,她好像一直不太明白,我给她送礼物,她好像也没有什么表示”
徐阑听到这话脑仁阵阵的抽疼。
他从前只觉得徐五不耍心眼,做事踏实,办事有准头,他怎么没发现还有些痴情的特质,问题更大的是这痴情的对象。
也顾不上自己心里一摊子的事,徐阑点了点椅子让徐五坐下,脾气也早被磨干净了,无奈说道,“她不肯表示,你便要去问她,让她给句准话,藏着掖着像什么男子汉”
“对了,你送了什么东西?我听说你母亲近日已经在给你相看姑娘了,你要真喜欢,赶快说清楚,两边都拖着,迟早要出事”
“给了个簪子”,“也不贵”,“花了五两银子”,“听说她喜欢了好久”,“我特意赶着她过生辰送的”
徐五家中确实小有资产,他本人也并不是签卖身契的仆从,而是签合约的伙计。
可徐阑依然被震惊得说不出来话,真是一句一个大霹雳。
什么样的簪子要五两?
他知不知道,五两银子已经足够寻常人家纳一门小妾了。
“我就是凑了去年的年金还有车队里的分红,我娘还不知道”,徐五说话的时候满脸甜蜜,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
徐阑再次扶额,无语凝噎。
——
打发走徐五,以冷静自持、处事不惊扬名的徐三爷一个头两个大。
自己又在书房闷坐了好一会儿。
铺子里的事情,千头万绪,他这次匆忙回来,顺天府办生丝布匹官府文书的事情也还没结,指着留在京中的三个管事在其中斡旋。
过几日,就是守备府参将夫人的寿辰,他还筹谋着送份寿礼,去参将大人那里疏通一番,好把拖欠已久的粮油尾款要回来。
幸好,现在是四月底,今年的夏粮还没开始收,每年夏收,都是一场恶战。
家里的事情,更是让人心烦。
前有刁奴刘妈妈欺主,最后又反咬云娘一口。
他们二人当前这副情境,他是在意还是不在意呢?
他真心在意,可又能怎么办?
去和云娘吵一架,当着面质问她,来一个三堂会审?
或许可以揪出刘妈妈口中的男人,但他们两个也就彻底不必再谈以后了。
徐阑觉得额角突突的跳。
最棘手的,还是他的母亲,一面派美貌侍女到他身边,一面派奸猾老仆到宗妇身边,这次宗妇病倒,更是见缝插针施展手段。
便是他年初缺席云娘哥哥的丧礼,其中也有自家母亲的手笔。
母子真真做到这个地步,徐阑是真的无力。
——
从书房出来,徐阑踏着满院夜色走到东厢房门口时,已经过了戌时。
看到房间里亮着灯,竹生和其他几个新指过来的小丫头正端着食盒从里间出来。
“夫人已经用过晚饭了吗?”
竹生闻言抬头,见徐三爷站在阶下,手里还提着一叠包袱。
她早听说下午徐阑在院子里惩治碎嘴仆妇的事了,此时见到人来,忙不迭地行礼,脸上的笑容也比平时热切。
几个新来的小丫头因是第一次见到家主,行了礼,还有些怯怯。
“娘子方才用完”,竹生没想到徐阑会这么晚过来,也没预备他的晚饭,置备床铺什么的更是连想也不曾想过,忙道,“三爷稍坐片刻,婢子这就去厨下安排人备饭”
徐阑摆了摆手,顾自上前打开食盒查看,里面的参汤倒是被人喝了大半,米粥一口未动,另搭配的几碟爽口小菜也是原封不动的样子。
“不必再备饭了,我用这些便好”,徐阑指着食盒说道。
小丫头们从善如流又把食盒送回里间。
“夫人今晚的药可用了吗?瞧着食欲也不大好”,徐阑留了竹生在外间说话
几个小丫头从里间退出来,又往小厨房准备热水去了。
竹生听到内室有清咳传来,心道云娘怕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又把声音压低了一番,道,“饭前一刻,已给夫人用了药,夫人嚷着苦,喝了小半碗不肯再喝,这会儿正倚在床头翻书,夫人说待会儿要沐浴更衣,婢子如何也拦不住”
徐阑坐在仅与云娘一墙之隔的外间花厅里,听的直皱眉头,她惯是会折腾的,病势还没见好,若是再受凉,身子可还经得住。
内室里,仅燃了一盏油灯,摆在云娘床前,昏黄的光晕透过薄纱灯罩温暖了青纱帐内的一方天地,云娘置身其中,伴灯夜读,只觉得身上的病症也去了大半。
徐阑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云娘披着发,倚在迎枕上,侧身而卧,举着书册,大半个身子都沐浴在柔和的光线里。
书册挡住了她大半张脸,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
徐阑沉默的站在床前,打量房内的布置,相比下午他回来时,这屋子里封着的门窗全部除了封木,四扇窗开了一扇,床榻上厚重的棉褥也不见了,云娘如今盖的是轻巧的蚕丝。
徐阑想问问这是谁的主意,可看云娘的样子,便是不想同他搭话,他进来本是为了劝诫她莫要在病势未见好时就沐浴,此刻这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头。
他只好挨着床榻在脚踏上坐下,昏黄的灯光爬上了他的青布直䄌,两个人的距离近了,徐阑还在酝酿开口说些什么,云娘却像是完全没感受到徐阑的存在,仍握着书册,只是指节颇用力。
书页翻转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徐阑闻声偏头去看,瞧见了书封上印着的一排铅字——新刊关目诈妮子调风月。
徐阑记起这是许多年前的老剧目了,杂剧中的名篇,专讲貌美侍女燕燕与帅气多金的家主小千户勾缠,成事之后奈何小千户不想负责,惹得燕燕大闹小千户婚礼,终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
徐阑不明白云娘怎么突然看起这样的剧目,心里翻来覆去,还是说了句,“夜里看书熬眼睛,,既是想看,不若我读来给你听”
云娘闻言倒是有了些反应,直接放下了书册,睨着徐阑道,“这调风月的曲目,倒是似曾相识,你竟也读过吗?”
她问得揶揄,话里话外实在是有些机锋。
徐阑面色沉静,唇角微抿,目光灼灼,十二分正式的注视着云娘。
这副表情,仿佛这个玩笑开不得,他此刻已经在吃味儿了。
云娘随意弯一弯嘴角,不打算同徐阑再说下去,许他同侍女红袖添香,到她这里,竟是说不得。
没了心思再读书册,云娘索性坐起身,捋一把有些发油的发丝,叫竹生几人抬水进来沐浴。
不一会儿,竹生和几个小丫头就把浴桶和热水都在净房里安置妥当了。
云娘未理会身边的徐阑,掀开被子欲下床。
徐阑把人按住了,“你且等一等,我先去看看,让竹生送几个炭盆进去,你不肯信我,大夫的话总是要听的”
云娘瞥一眼徐阑,瞪着他,面色不佳,却也没再有动作要下床了。
片刻,三个小丫头抱着冬日里取暖的炭盆进了净房。
徐阑在净房里待了小半刻,待室内温度升上去,他微微觉得有些冒汗,才从里间出来。
云娘正举着书册仰面躺在床上,还没从书页上收回视线,就被连人带被抱了起来。
徐阑大步往前走,竹生等人忙不迭跟上。
——
净房里水气氤氲,云娘阖着眼睛,任由小丫头们把皂角的汁液抹在自己的头发上。
竹生觉得云娘对徐阑太过苛刻,她以为过日子和和美美,不闹别扭就是极好的,遂劝道,“三爷这次回来,对娘子这般用心,娘子若是能心平气和地待三爷,这日子还怕过不好吗。娘子该改一改心性,待三爷多几分温和”
徐阑此番行事,云娘也确实感慨。说实在的,她没想过他会回来。
他呀,对一个人好时,千般万般地好,直让人以为他要把世上的东西都捧到自己面前,两个人好的如同一个人。
他若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便顾不得你了,总要先紧着他的要紧事做完才好,倘若你有了怨言,便有人跳出来说你不识大体,郎君们的事情岂能为一妇人耽搁,妇人也并非撒娇拿乔,她要托付的事情也是顶顶重要的事情,可是世道要求妇人学会忍耐,一味献祭,为了一家子的和和美美,舍弃自己的所求所想。
这样残酷的道理,哪里是现在的竹生能明白的。
云娘摇一摇头,道,“你个小丫头,倒是会操心,读书识字看账一样不肯学,说起家务事,倒是有一箩筐的主意”
一面说一面从浴桶里站起身,扯了厚棉布来裹住自己。
竹生没像平日里就着读书识字的事和云娘耍赖皮,倒是颇伤心的样子。
云娘回看竹生一眼,见小妮子红了眼圈,心下后悔不该拿读书识字的事来数落她,刚打算开口去哄,就听到竹生语带哭腔,“夫人只会说我,平日里您是威风,可若不是三爷今日回来发落了刘妈妈那群人,我们这些人或许还在水里火里的熬......”
一开口,竹生的眼泪便噼里啪啦的掉,喉咙哽的说不下去,一个人蹲在地上梗着脖子默默流泪。
“娘子病的下不来床,济仁堂的大夫只来了一趟,婢子吓都要吓死了”
“刘妈妈不许我们开窗,不许我们走动,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许多厚重的被褥,不管不顾地就给娘子用上......”
竹生哭的压抑,“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娘子受苦...”
云娘眼中也闪了泪花,虚虚抹一把泪,面上还是笑着,招呼小丫头们把人扶起来,自己也走上前给她擦眼泪。
“好了好了,怎么这么爱哭呀,快看看这几个小妹妹是不是都在取笑你”
竹生止了哭,眨着眼睛去看几个小丫头的面色,小丫头们都把头压的低低的,似乎是有些害怕。
竹生很不好意思,抹了抹袖子,把眼泪擦干,安慰一番,让几个小丫头先出去了。
净房里只剩下主仆二人。
云娘觉得竹生是自己带过来的人,以后也是要跟着自己走的,有些话还是要说明白。
主仆两个一前一后,立在炭盆前烘头发,云娘用铁钳拨弄烧得正旺的炭火,开口道,“你想我好,我自然明白,只是今后我好与不好,都和三爷没有关系,这次三爷便是没回来,我们的日子也一样的过,我没想着要指望他来过日子,他也有他的事情要做,我在淮安的时候就想好了,我们两个人终归是要分开的”
净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竹生都没有回话。
云娘扭头去看,小妮子又在哭了,鹅蛋脸上挂着两滴晶莹的泪珠。
“又哭?”,云娘叹气
竹生抹一抹泪珠子,抹完又掉,边哭边说,“婢子就是不明白,怎么会和三爷没有关系......娘子怎么就,这样倔强,没的让人心疼...”
“娘子说的都是些什么浑话......在淮安时,夫人就不同意您和离,硬把您劝回来了,您如今这样子,我要同夫人说!”
云娘扶额,这道理是和竹生讲不明白了,只好唬道,“睡前哭的这般伤心,王母娘娘怕是要托梦来找你,把你给收去做仙童,那我岂不是白白折损一员大将”
被这般插科打诨,竹生气得跳脚,嘟囔道,“婢子在和您说正事呢!您又哄我!”
云娘这才笑了,“你还是个小孩子,大人的事情,你怎么会懂呢,就不要管了”
竹生不同意云娘的歪理,“我已经十五岁了,怎么会是小孩子,在淮安时,您不肯回来,还把竹叶和竹枝两位姐姐都打发回家嫁人了,夫人不放心,特让我来盯着您的,您想的什么,夫人一清二楚”
听竹生提起母亲,云娘再没办法敷衍下去了。
只道身子乏的厉害,今日便说到这里。
——
净房门开,徐阑果然还在内室里坐着。
没等云娘招呼,人已经起身走了过来。
云娘新换了一身杨柳青的软缎睡衣,头发也统统束在了头顶,徐阑弯腰靠近,嗅到了云娘发间淡淡的栀子花香,她向来少用花香,徐阑想着心事,胳臂从云娘腿弯穿过,把人稳稳抱起。
几步路的距离,已经把人放在了床上,徐阑却不肯撒手,只盯着云娘看,眼神里像是有千句万句话要同她讲。
云娘没在怕地回看,两人对视,徐阑深情无限,云娘一张冷脸。
终是徐阑先败下阵来,一言不发把人放下,又前前后后替云娘盖好被子,拉上帷帐,收了书册,转头,把床前那盏油灯也熄了。
帷帐内的一方天地里,云娘在黑暗中瞪着眼睛,又一骨碌翻身坐起,颇为烦躁。
一众丫鬟也都早早退去休息。
徐阑阖好门窗,把放在外间的两张矮榻拼到一起,算是他今晚的睡床,好面子如三爷,自是不会让丫鬟们知道他只能睡在矮榻上的事实。
在净房里摸黑洗漱一番,换上从书房带过来的干净衣物,徐阑也仰面在矮塌上歇下了。
房间里很安静,从淮安府回来快一个月的时间里,这还是两个人头一次相安无事地睡在同一间屋子里。
云娘在帷帐里听了好一会儿,知道徐阑睡在外边没有被褥,还是狠不下心,从身侧的箱笼里抽了一条薄被并一个软枕,哗啦一声拉开青纱帐,赤着脚就往外间走。
徐阑着急回来,赶了两日一夜的路,这会儿放松下来,已经沉沉睡去。
月光洒了一片进来,正正落在徐阑睡的地方,云娘瞧着熟睡的人眼底的青影,走上前轻手轻脚拉动帘幕,把整片月光隔绝在外。
复躺回到床上时,云娘整个人陷在软绵绵的被褥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外头的布谷鸟叫,一声一声,不知到何时,头开始发重,昏昏沉沉也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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