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楔子

那晚去村大会堂看电视是不太可能了,从下午某个时刻开始就停了电,气象预报有强雷阵雨,听大人们说是电力部门把电源给切断了。

临近傍晚,果真刮起了大风,不多时雷电交加,大雨滂沱。这般光景我便会习惯性地早早上楼,乖乖地坐在床沿中等候母亲的到来。

屋内烛光摇曳,忽明忽暗,屋外电闪雷鸣,狂风夹带着雨粒把老木窗撞击得“咚咚”作响。

楼下传来瓶瓶罐罐的碰撞声。我知道奶奶又开始忙着接雨水了。

“燕子,快把脸盆放米缸上接雨。”奶奶在楼下喊话。我一步一晃地向里间走去,远远地就听到了水滴落在瓷器上的“嗒嗒”声。米缸就搁在奶奶的竹榻边。我摸着黑在米缸边找到了塑料盆——这个盆是下雨天专门用来接雨水的,我把它放在了米缸上。

“脸盆放好了没有呀?”

“放好了。”我向楼下大声地喊。

“雨下得这么大,这人到底去了哪里呢?”楼下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

我蹒跚着下楼,在楼梯间听到奶奶在对母亲说:“再寻啊!村子就这么大还能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厨房间烟雾缭绕,气味刺鼻。奶奶又在灶床里烧东西了,印象中每次下大雨她都会这么做。至于烧些什么、为何要烧,那时候的我不是很清楚。后来长大一些了才明白,原来在奶奶的思想中,大雨天都会有一个雨神在天上看着,她烧些东西好让烟雾飘到天上去,让雨神明白下面住着百姓,免得雨神发威降下更多的雨水来,让人间遭难。

母亲默默地站在一旁,握着把木柄伞,浑身湿漉漉的。见我下楼,她焦虑地说:“燕儿,你爸在你大伯家喝醉了酒不知去了哪里,我都寻遍整个村落了。”

“那就别寻了!”我说。

“死丫头,你找打是不是!”奶奶大声地训斥我。母亲转身往门口走,我及时喊住了她。“妈,我去。”接过母亲手中的伞我跨出了门槛。

我并不是屈服于奶奶的训斥,我只是心疼我软弱、可怜的母亲!

老台门乌黑麻漆的,住了十多户人家,我家刚好在中间。因此上,无论从哪一头出台门,都得走完那带着霉味的长长的通道。每次经过这里,我都要把鼻子捂得严严实实的,那霉味既恶心又诡异。其实,无论晴雨天老台门总是阴暗又潮湿的,这让我怀疑古老的人们为何要建造这样的房子。

雨变小了,雷声也不再一阵紧似一阵,偶尔地从天际传来沉闷的“隆隆”声。初秋的夜带着种湿润的清凉!天色已经暗下来。我应该带个手电筒的,人类总是向往光明。

我站在台门口茫然四顾,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寻找我的父亲。我沿着碎石子小路一直往村口走着,沿途不时地能看到从村民家的门缝或窗缝里,透出来红红的、微弱的烛光。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整个村庄寂静的出奇,除了时不时响起的一、两声狗吠声。经过大会堂时,我看到门口聚集了一些村民,有几个人发现了我,那时我刚好走到一条岔路口,于是顺势拐上了另一条小道。我不敢与他们招呼,难道告诉他们我的父亲找不到了?原因却是因为喝醉了酒?至此,我想讲述一下关于我家庭的一些情况。

我的母亲祖籍在嘉兴,记得母亲曾告诉过我,打从她一出生外婆便将她送给了戏班子(至于送人原因,不外乎贫穷),所以,母亲对外婆没有丝毫的记忆。母亲是戏班养活大的,从小跟着戏班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等长大一些了,母亲也开始学戏,走南闯北,讨要生活。那一年,母亲随戏班来村子演出,驻扎了一段时光,期间认识了我的父亲。若干年后戏班子被迫解散,母亲便留了下来,那年她 16 岁。父亲在家里排行老二,我有一个大伯和一个小姑。某些原因,我家与大伯家相处得并不融洽。我脑海突然闪过一个激灵——今天父亲就是在大伯家喝的酒,该不会是鸿门宴吧?小姑很是疼我,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可是同在诸暨我们却相隔甚远,加上那时候的交通不像现在这样便利,因此上也不怎么往来。我的家族不旺,也没有多少亲戚。父亲早年在部队服过役,受过伤,退伍后政府褒奖给予了他一份公差,只因他性情暴戾,嗜酒如命,好端端的一只公粮碗硬是被他给弄砸了。记得从我懂事开始,家里的所有事情都是母亲一人在折腾,庄稼荒了,母亲会去开垦;柴米没了,母亲会去借来;父亲在外喝酒闹事,母亲会去向别人认错道歉……就连我们姐弟俩的学杂费父亲都不管,他只会坐在那里,用手托住头,一副熊样。母亲稍微唠叨几句,轻则骂,重则打……

读者,回首往事总是让人心酸的,况且我在此数落我父亲的种种不是,亦是不孝!还是让我长话短说吧,那晚父亲是被人抬着回的家,他在大伯家喝醉了酒,睡在了他家的柴房里,丢人!

小学就在村子里,不过几分钟的路程。母亲每天都起得很早,总有那么多忙不完的事情。每天她都会准时叫我起床。我躺在床上,看着老木窗外红彤彤的太阳慢慢地升起,一边听着鸟儿的啁啾声,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通常母亲会做好早饭让我吃了再上学,偶尔她也会给我几毛钱,叫我自己买馒头吃。喜欢那时候的馒头,个大、馅又多,一个就能填饱肚子,但最喜欢的还是母亲的拌饭!因为家里经常吃腌白菜,母亲生怕我吃不来,就给我盛一小碗米饭,然后拌上猪油,倒上酱油,每次我都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

十月,气候开始转凉。那一天有台风,天色阴沉沉的,空中的云一小块一小块地走得很急。那天放学后我病了。其实下午上最后一节课时,我就感觉身体不适,昏昏沉沉的,头像炸似地疼痛。(我的体质不好,感冒是常事。)母亲急坏了,赶紧带我去了村里的保健所,检查结果我得了重感冒,高烧三十九摄氏度。医生给我打了针,开了药,并嘱咐母亲夜里仔细留意我。母亲背着我返家时,父亲正和村里的几个人在打扑克,因为时值傍晚,父亲让母亲准备晚饭,母亲告诉他说我病了,要照顾我,便上了楼。一到楼上母亲就抱着我坐进了床里。由于发着高烧,再加上药物的催眠,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半夜里我是被震动声惊醒过来的,发现自己依然躺在母亲的怀中,母亲也依然如最初般抱着我倚靠在床上。接着,我看到了这一生中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父亲正用一只脚一下一下地狠踹着母亲的头,他像个凶神恶煞般恨不能一脚踹死了母亲。我的脑袋“嗡”地一响,整颗心剧烈地怦跳起来!母亲察觉了我的异样,生怕惊吓到我,一边默默忍受着父亲的暴行,一边强颜欢笑地安慰我。“没事的,燕儿,快睡啊。乖!快睡啊……”我又惊又怕!如果可以,我正想立刻起身去阻止父亲的暴行,或者替母亲挡一挡那猛力地狠踹。可是,我的身体状况以及我的年龄并没能把这一想法付之于行动,带着各种纷至沓来的思潮我竟又一次熟睡了过去。可是,我的思想与意念回不去了,像是定格在了那一刻,父亲暴凸的眼珠、发青的脸色、丧失理智的行径……我的病情加重了,或许是受了惊吓的缘故。总之,在那神情恍惚的几天里,我的噩梦一个接着一个,还糊话连篇。我记得村保健所的医生时不时地来探访我,又是吊瓶又是打针;我记得母亲寸步不离地守护在我的床边,又是喂药又是喂水,但我始终没有见到我父亲的身影。在那几天里,我还梦到母亲离开了我。而每一次我从梦境中惊叫醒来时,母亲都以温暖而亲切的声音给我安慰和鼓励。

可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一星期后我康复了。在一个冬阳和煦的早晨,我再一次从梦境中醒来时,母亲真的离开了我。我的床头整齐地摆放着一件簇新的的确良棉衣,棉衣上有一张小纸条,我摊开纸条,母亲歪歪扭扭的、熟悉的字迹一下子让我热血翻涌。燕儿,妈妈走了,妈妈对不起你,你要快点长大懂事,好好照顾自己。我知道这一次不是做梦,母亲是真真实实的、永永远远地离开了我们。那件红颜色的的确良棉衣我穿了整整五年,一直收藏至今。

读者,这一段落本想以更多的细节描写,但我有些无能为力。一是对于十三岁以前的记忆我很是模糊,只能作个概括性的综述;二是在十三岁以前我没吃什么苦,吃苦的是我那可怜的母亲。如果我写得再明朗些,那等于是让母亲再历经一次苦难,我的良心会因此感到不安。我的父亲并没有完全泯灭人性,他曾四处打探、寻访过母亲,可母亲一直都杳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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