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色幽灵

母亲走后不久,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整个吴高坞村庄一片白雪皑皑,因为群山环绕,道路崎岖,所以自下雪以来很少有外人的足迹。由于临近春节,村子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妇女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家门口拉家常;老人们成群结队地躲在太阳底下天地玄黄,无所不谈;孩子们手提着冰凌在雪地中追逐戏耍;更引人注目的是一群群的小青年们,居然玩起了打雪仗的游戏。

母亲留给我的的确良棉衣很快派上了用场,这是我唯一一件够体面的衣裳,我每天都穿着它。自从母亲走后,一家之主的奶奶给我立下了规矩:每天放学后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步行一公里,前往邻村的小商店替她买上一斤黄酒和一盒金猴牌香烟(奶奶既喝酒又抽烟);然后洗一小箩筐的白菜进行晾晒,晒干了再由奶奶来腌制(那时,父亲受雇为村里一位菜农看管蔬菜园,十天半月才回来一趟,每次回家总会挑回满满一担子白菜。尽管白菜又老又黄,叶子上还布满斑斑蛀孔,但奶奶仍然欢天喜地,嚷嚷着白捡了个大便宜。记得那时候,一年中吃不上几回肉,但一日三餐不间断的总是腌白菜。冬季还好,一到夏季腌白菜既酸又带着浓浓的霉味,使人恶心想吐,实难下咽。直到多年后,我一见到白菜也总是会反胃,估计是那些年留下的阴影)。

读者,别以为我就做这些事情,我的家务活可多着呢!做完这一切如果天色尚未太晚,我还得提着簸箕去野外采割鹅草,我家圈养了三只大白鹅。每当我提着鹅草返家时,夜幕早已笼罩了下来,我的功课只能在晚饭后完成了。

说来也怪,那年大雪下个不停,第二场、第三场、第四场……接连下了好几场。学校继续上课,但学生们已无法集中心思在学业上,都期待着快点放学好去打雪仗。我不喜欢玩雪,也从未加入行列。但同台门三婶家的孩子阿斌就不一样了,几乎每天都把自己弄得全身是雪的回家,接着三婶就替他换衣裳,里里外外换个精光。奶奶瞧见了,走过去闲聊。阿斌比我小几岁,嘴巴却很甜。“奶奶,你看我有多厉害,”阿斌兴奋地冲奶奶说,“‘小山子’被我追得满雪地乱跑,像只猴子似的。‘小头佬’被我一雪球打倒在地,现在还在哇哇大哭呢!奶奶,你看我有多厉害呀!”“讨债鬼!我是前世欠你的。厉害厉害,你还能耐了是不?”三婶骂骂咧咧的,一边手忙脚乱地替阿斌穿衣服。“哎!你凶他做什么!小男孩就该生龙活虎的,长大了才会有出息嘛。”奶奶摸摸阿斌的头。“阿斌厉害!奶奶疼你哦,乖!”奶奶转身走开了,边走边喃喃自语:“这老古话说得就是对!总归带把儿的好!公子就是比丫头值钱呀!”

从某种程度上讲,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坦白地说,我无从选择我的人生,至少那时候是这样。随着春节的临近,我的心事也越来越重。因为短暂的春节过后即将开学,而我的父亲不可能继续供我上学,如何筹到学费成了当前的燃眉之急。思前想后我终于想到了一个人,同村的一位陈姓妇女,她与我的母亲交情颇深,希望她能帮得了我。

陈姨家坐落在村北的山脚下。要到达她家必须穿过一片广阔的稻田,淌过一条狭窄的小溪。夕阳的余辉淡淡地洒在田野上,迎面的风带着刺骨的冰冷。庄稼早已收割完毕,不少稻田里还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田埂小路两旁的芦苇干枯而茂盛,在晚风中“簌簌”作响。这时候我的目光被路旁的一朵野花吸引住了(女孩子总是喜欢花啊、草啊的)。这是一朵单顶花,开得很艳丽,粉红的花瓣,嫩黄的花蕊,有点像老台门天井里的君子兰。我很奇怪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它居然还能顽强地生存。我只作短暂停留继续上路。在距离陈姨家几十米远处停下来。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陈姨是一位老裁缝,她丈夫原先是粮仓的一位干事,近几年改行做起了五金业务。她们家虽谈不上富足,至少也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吧,按理说我的困难能够帮助得了。可如果陈姨不念交情呢?门突然开了,出来的正是陈姨。我刚好步至一棵梧桐树下,一闪身隐藏了起来。陈姨在院落里拾了些干柴又回屋去了。我抬头望望天空,夕阳西沉,天边只剩下一片淡淡的红。不能再犹豫,要是天黑了,回去的路会更不好走。刚步入院子我便听到了争吵声。

“方琪,下次你要是再随便撕我的书本做千纸鹤,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就几张纸嘛!小气鬼!不撕就不撕,谁稀罕!”方琪是陈姨的女儿,大我一岁,上初中一年级,是个热情开朗又不拘小节的女孩子,富有侠义心肠,同学们都喜欢称呼她“假小子”。另一个指责她的是方琪的哥哥方明,他是我们学校一年级班的代课老师。当然,他没有教过我。母亲尚未离家时,与陈姨走得近,每次去陈姨家时,母亲总会带上我,因此上,我与方琪早就相识,倒是很少见到方明。听方琪说起过,方明一直到高二都是班里的优等生。岂料?升入高三后,整个人一下子变了,沉默少言、郁郁寡欢的,成绩也直线下滑。无奈高三毕业便辍了学,没能进一步深造。而方明留给我的印象却是冷峻的,严厉的,高高的个儿,清瘦的外形,总板着脸,不拘言笑,加上“教师”这一特殊身份,不免使我加深了对他的敬畏之心。敲门过后,方琪出来开了门。  “哟!我倒是哪个精灵乘着落日晚霞飘逸而来呢!原来是我家的小燕子归巢了哦!”

对于方琪的殷情我报之以亲切的微笑。一个热情的欢迎,为我此行目的增添了几分动力。方琪请我请了屋,一边扬着声音喊:“妈,燕来家了。”“我折了好多千纸鹤,送一些给你。”方琪说完,雀跃地跑开了。方琪一走,只留下了我一个人,下面让我对方琪家作简单的介绍。我站着的这间是偏房,足有三十平米,有缝纫机、裁剪台、布匹、还有各种颜色的线团。靠里墙的竹竿上,挂满了各式大小不一的缝纫好的衣裳。木板楼梯设在右边,紧贴着墙壁,通往二楼。往左依次还有两大间,间与间用水泥墙隔开,中间是堂屋,最左间应该是厨房,因为我看到陈姨系着围裙,匆匆忙忙地从那间迎了过来。这个面善的妇人看到我先是惊讶,继而就是一脸亲切的笑容。“燕,你准是闻着姨家的饭香赶来的吧!”她幽默地说着,“马上开餐,姨家今天可有红烧肉哦。”她把我领到了堂屋,从柜子里抓了把南瓜子给我,又匆匆忙忙地回厨房去了,一面向着楼上喊话。“方琪,去隔壁三叔家叫声你爸爸,就说好吃饭了。”方琪应了声“蹬蹬蹬”地下楼,经过我面前时对我说:“走时再送你千纸鹤!”她笑着一阵风似地出了门。方明就在堂屋里,此刻正坐在沙发上看着书呢。我正要把陈姨给我的那把南瓜子放回到柜子里去时,他说:“吃吧!奶油味的。”我“嗯”了声,脸颊有些发烫。 “几年级了?”他接着问我。“六年级,下半年上初一了。”我说。 他点点头,然后合上书本,起身上了楼。说真的,此刻的我是吃又吃不下,坐又坐不得,却又无可奈何。我坐了下来,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室内。被粉刷得雪白光滑的墙壁,水泥浇筑的地面,又清爽又醒目,一套杉木的八仙桌椅被红漆喷得锃亮,正中沿墙的柜子上放着一口半米多高的摆钟,摆钟的旁边是一台十四寸的西湖牌黑白电视机。这样的陈设在当时并不多见,算是风光气派的。陈姨已经备好了晚饭,她解下围裙来到了我的身边。我再次坐立不安起来。我是来向这家人借钱的,要是再与这家人共进晚餐,会让我觉得更不自在。

“燕,妈有信了吗?”

我摇了摇头。

“唉!你妈不容易,她有苦衷,你要原谅她!”

我低着头,不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陈姨……”我支吾着,此时才觉得,向别人开口借钱真的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你……需要帮工吗?”我突然想起来,进门时看到裁剪台上那一大摞缝纫好的裤子还没有缭裤边呢,而对于这项工作我很熟悉,以前妈妈认真地教过我。如果她肯雇佣我,并且付我工资,我就用不着开口借钱了。这位妇人像是被我的话给惊着了,开始挨着我坐下来。

“燕,碰到困难了?”

我点点头。

“没啥好为难的!你妈这一走可苦了你了。有困难只管说,姨会尽力帮你。”

她的仗义感动了我,同时也打消了我的顾虑。

“陈姨,能借我一百元钱吗?”我鼓起勇气说出了口。其实,学杂费八十元就够了,只不过我还得买双凉鞋做件衬衣。因为过完年开春后,天就要热起来了,而我长了个,以前的都穿不下了。

陈姨缄默了,起身向偏房走去。我忐忑着,有点怪自己的得寸进尺。我听到了上楼声,接着又是下楼声。陈姨回来了,重新在我旁边坐下来,把一张面额一百元的纸币塞进我的手中。她捋捋我的头发,语重心长地说:“燕,你是个懂事的闺女,姨信你!”

我很感激她没有诘问我需要那么多钱的缘由,如果她问了,我就要撒谎了,我不会告诉她大部分钱用于我的学杂费,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父亲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我没有留下来吃晚饭,因为暮色四起。方琪送我到门口,并且送给我许多五颜六色的精致的千纸鹤。

“用红线把它们窜起来,挂在床前,会带给你幸运。”方琪说。

“谢谢你,方琪,我会的。”我说。

“天黑了,你确信能够独自回家?如果你愿意,可以留下来,我的床足够两个人睡的。”

“不了,还得回去做功课呢。”

“那好吧。再见!小燕子。”

“再见!方琪。”她关起了房门,我迈起了步伐。

春节在即,父亲三天两头被人叫唤去喝酒、打牌,常常夜不归宿。奶奶则差遣我忙于各种打扫与整理,如掸尘啦、擦洗门窗桌椅啦、把家里一些老旧弃用的物件清理清理啦。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我坚持每天去陈姨那里缭裤边,有时也做些穿针引线简单的工作,我知道必须这么做。一般情况下,我不会留下来吃饭,因为我是去还债的,不是去蹭饭的。

要不是经常往陈姨那里跑,我从此也就淡忘了对蚕房的记忆。读者,至此我得提及下有关“蚕房”的故事了,因为它在我的整个童年里,扮演了“黑色幽灵”的角色,给我的童年生活蒙上了恐怖的祭奠之息。

蚕房,一幢两层楼的木结构老房子,建在村北稻田(改为稻田是后来的事,原先是偌大的槡园)的尽头,是去往陈姨家的必经之地。老房子本身没有什么奇特,使它披上神秘外衣的是村民们对它的敬而远之及三缄其口。而自打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起,就时常被家人灌输“离蚕房远些、别去蚕房玩、再哭把你关进蚕房里……”诸如此类的言词。曾经我问过母亲有关蚕房的事,母亲告诉我,只是一间普通的木房子,原先一楼用于养蚕,后来蚕农渐渐稀少,房子也就被荒废了下来,又因空间大,搁置了可惜,村里决定把一些废旧用具搬进去,临时放置,如今早成了杂物间。我问母亲二楼是做什么用的。她略显迟疑,说二楼是空着的,之前作为戏班子的临时住处。我再问,既然是普通老房子,为何奶奶不让我去里面玩呢。母亲停顿了下,说可能是老房子年份长,楼板早已蛀烂,奶奶怕我摔着了。尽管母亲如是说,但从她闪烁的言词中我还是觉察到了什么。母亲在隐瞒吗?还是蚕房另有隐情呢?又或者,真如村里人所说,蚕房是既恐怖又诡异的?旺盛的好奇心是像我这般年龄的孩子共有的特性,我已经等不及要知晓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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