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我已十分厌烦呆在家里——与其说是厌烦,倒不如说是痛恨来得更为真实些!因为在这个家里,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在这里得不到关爱,甚至连丝毫的温暖都没有。没有人会正视我的存在,没有人会来关心下我是否吃饱了、穿暖了、我的学业情况及性情感受,她们把我当作空气、包袱、累赘,对我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只是冰山一角,在她们冰冷的血管里,毫无同情及怜悯之心的腐朽的躯壳里,潜藏着一种更恶毒的心思——把我撵出门去,像丢渣滓一样丢进垃圾桶里。后妈视我为眼中钉,奶奶对我疾恶如仇,而父亲长年在外,又对我不管不问——我那鬼蜮伎俩的后妈,不知使用了怎样的招式,把我父亲收拾得服服帖帖,在她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奶奶为何要如此待我!莫不是我的八字天生就与她不合?都说血浓于水,难道我不是她的嫡孙女吗?曾经我是那么努力,渴求得到她的怜爱。但是,我的真诚始终被误解,好心总是遭到摒弃!可不管怎样,这个家仍然是我赖以生存的地方呀。
读者,我最担忧的还是我的健康!我的体质很差,感冒是常事,一旦生病就需要有人照顾,这在平常人眼里是件最普通不过的事情,对我来说,却是一种奢望。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想念我的母亲。然而,思念却是一剂毒药——坚强的敌人——它只会泯灭人的意志,催生懦弱与颓废。我开始备置感冒药物,只要身体稍有不适,便会服上两粒,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今。
如果我的记忆可靠,那应该是个礼拜天的下午。我记得那天没去上学,本来和方琪约好的,午饭后一起去山上采摘映山红。可是临近午时,突然下起了雷阵雨,这一下足足有一个时辰,估计上山的路不会好走,我们的计划只能作罢。我很失落,因为有很大可能,我将在家度过不怎么融洽的一下午。刚好父亲(那些天父亲也在家里,因为正值春播,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料理)与后妈从晒场收回来一箩筐芥菜准备腌制,于是把我叫到偏房做了帮手。我只负责把芥菜腐烂或虫蛀的叶子去除掉,其它的事情都由父亲与后妈来完成——切菜、撒盐、踩踏。我一边做着这项工作,一边听着后妈的抱怨——她的嗓门很大,相信整个老台门的人都听到了。大致上是这样的意思:抱怨老天,偏偏这时候下雨,她这身可是上好的的确良料子,穿上还没两个时辰就被淋湿了;数落父亲,不听她的话,明明听到广播说有雨还要去晒菜;埋怨奶奶,这么忙也不来搭把手,这会儿洗什么衣服,装模作样……
我并不担心后妈找我的碴儿。事实上,她从不正眼来看我,也懒得与我说话,对我的容忍度,似乎已经达到了极限。而我也很少主动去搭理她,除非到了非开口的地步。我只是觉得,既然目前我必须和她同住一个屋檐下,又不想与她发生正面冲突,彼此间,保持距离会更好些。但我有一丝预感,她不会任凭我放肆下去的,这个家我不会呆上太久。
这时候,同台门的阿炳叔气喘吁吁地跑来告知,说奶奶在老井(我们住的台门旁有一口井,像这样的井村子里共有两口,里半村一口,外半村一口)边滑倒了,磕着了头。父亲撂下活计,冲了出去。
等我赶到时,井台边早已聚集了很多人。奶奶跌坐在地上,一只手按着地面,支撑着上半身,另一只手按着额头,有一些鲜血从她的指缝间冒出来,滴淌在地上。几个村民试图去搀扶她、同她说话,但她只是茫然地看着大家,完全动弹不得。张峰拼命往人群里钻,我及时拉住了他。因为这个时候,我们帮不了什么忙,过去只会添乱。很快,父亲领着村医赶了来。村医查看了奶奶的伤势后,跟父亲交代了一番。我由于站的比较远,听的不是很清楚。但是,村医提到了“西林”(湄池镇毗连的一个村子,当时在那里有一家比较大的医院),由此证明奶奶这一跤摔得不轻。父亲又急急忙忙地跑开了。约莫十几分钟后,他与阿炳叔扛着一顶轿子匆匆赶来。众人合力把奶奶抬进了睡椅。父亲不敢小憩,与阿炳叔扛起轿子,向着西林快步而去。
天黑后不久,父亲回家过一趟。那时我早已上楼,因为紧张、害怕,并未入睡,只是坐在床沿中。我不知道父亲对后妈说了些什么(他在后妈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唯恐说错话、做错事),只听得后妈不断地向他咆哮。“上杭州?你说梦话呢!那得多少钱!我还想坐飞机呢!都七老八十了,瘫就瘫呗!到时治又治不好、钱又看不着,傻啊!”父亲一声不吭出了门。
几天后,我从旁人的口中得知,那天到西林后,奶奶变得神志不清,话不会说、动也动不了。医生诊断后说脑外伤引起偏瘫的可能性比较大,西林毕竟是个小地方,想得到更好的治疗,必须去杭州,只不过得准备一笔不小的医疗费用。父亲决定送奶奶去杭州治疗,东拼西凑地筹了些钱,只是我的大伯不愿意拿出钱来。为此,兄弟俩还大吵了一番。
一礼拜后,我见到了奶奶,陪同回来的还有父亲、大伯,颇感惊喜的是,我还见到了小姑。正如旁人说的那样,奶奶已半身不遂、行动不便。左边半侧肢体完全丧失了功能,口鼻歪斜、言词含糊,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如今的她既可怜又脆弱,我相信,就算是一只噬血的蚊子她都毫无招架之力。不过,意识尚清——我本想走近去看看她,可当我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时,她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眼里透出极度的不满。她的目光阻止了我继续前进。
读者,我没有忘却我的小姑,我说过她很疼我。而遗忘一个有恩于你或真心待你之人,间接等同与恶劣为伍、与良知为敌。关于小姑,请允许我作多些介绍。小姑长得很美,虽然个儿不高,但身材匀称,五官精致。她不但外表出众,个性也好,是同龄女子中的个中翘楚。而在我的心里,一直把小姑视为“美丽”的典范。因此,尚在闺中之时,小姑便是邻村许多小伙的心仪之伴。最喜欢薄暮时分的晚霞!小姑会牵着我的手,信步在田舍小路上。那时候村口往北是一大片的西瓜地,和一望无际的桑树园。远远的望去,像绿色的海洋,带着浓浓的田园之气,沁人心脾。陶醉在绿的环抱里,摘一、两把桑葚,甘甜入口;挑一、两只瓜果,雀跃而返,足以令我兴致盎然、快慰无比。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十分疼爱小姑,从不让她下地劳作——即便在农忙时节。就连家务也由奶奶独自包揽,小姑从不沾手。而那天我见到的小姑已不同往日——如今,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生活的磨练,明显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不变的是她的秉性——依旧害羞与不善言辞。她穿着出嫁时的那件红色棉袄,站在奶奶的床前,远远地望着我——目光卑微且忧郁;岁月与沧桑印记在她的脸上——我看到她粗糙干裂的皮肤及麻木、呆滞的神情。一瞬间,我的脑海浮现出一副画面——晚霞中的桑树园——小姑欢快地奔跑在乔木丛中,青春飞扬、朝气蓬勃……我的心酸酸的!我知道小姑生活得并不好,原因是她没能为小姑父生下一子半嗣,本在婆家就没有话语权,如今变得更加逆来顺受了。
小姑使我勾起了对母亲的记忆!同样的女人,有着相似的经历,一个选择沉默,一个奋起抗争,会有不同样的人生吗?突然间,一种宽慰之情从我的心坎悄悄地划过。在此之前,我从没像现在这样冷静的、理性地对母亲的出走作出过感想。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从未怨恨过母亲,尽管我十分地想念她。多少个夜晚,我仰望浩瀚星空,虔诚地祈祷,但愿一切困苦从此远离,但愿母亲生活得好,愿上苍保佑她!
小姑并未久住,因为正值农忙,加上我的两个年幼的表妹也需要人照顾,因此,她只留宿一晚便返程了。在回去前,她从随身瘪瘪的荷包里取出了五块钱给我,并且告诉我,她有时间会来看望我,今年秋天会给我织一件毛衣。我的姑姑本来就话少,这一次破例了。
三天后父亲重返蔬菜园——后妈不会容忍他继续呆在家里,那样会使她的收支失去平衡。我那忤逆不孝的大伯起初还来过几趟,如今却没了踪影。后妈气歪了脖子,指天骂地了好几天。最后,我成了冤大头、替罪的羔羊。后妈明确地对我下达指令:除上学外,任何时候我都必须呆在家里服侍奶奶,随叫随到。另外——她特别强调——晚上亦是如此!当她对着我发号施令时,我并不气愤,也没有感到惊异,因为这是必然的结果。如今我只惦记着一件事——尽快去一趟陈姨家里,尽可能向她们详细地诉说,目前我的家庭状况以及我的处境(也许她们已经知道)——从内心而言,我已把她们当作我的挚友、最可亲近之人。同时,委婉地告诉她们,近段时间——或许更久,我没时间再去她们家里,很抱歉我必须暂停我的还债行动了。
读者,我不喜欢冒险,也不适合做快速的决定,过去这样现在也是如此。当我计划做某件事情或面临某项选择时,我必须反复加以琢磨,自认为没有纰漏,正确无误时,才会付诸于行动。我感激上苍,过早地赐予我冷静的头脑、较为健全的思想,尽管当时我还不满十五周岁 。
当天晚上我便去了陈姨家里,很不巧方琪不在家,陈姨接待了我。当我把想说的话都说了之后,这位妇人一度陷入沉思。
“燕子,苦了你了!”最终,她看着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了解凤英,这是个厉害角色……”她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声轻叹, “忍吧!英子,尽量顺着她吧……”我谢过她起身告辞。她送我过了稻田,在田埂的尽头处握住了我的手。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点点头,再次谢过她的好意,作别回家。
我真的这么去做了。当思想与行为一致时,某些事情做起来并未想象中那样艰难。因后妈要求,奶奶的床位搬到了楼下偏房,按她的话意——与这样一位口鼻歪斜的老太婆同住楼上,会使她寝食不安。同时搬下来的还有我。鹅窠被移至天井,偏房又暗又潮,散发着浓烈的腐臭味。记得搬床那天,奶奶惊愕、愤怒的神情,盯着后妈苦于无法表述,只能在喉咙口不停地发出“呜呜”声,似乎想吼“凤英,你敢如此待我……”可惜,就像一条拔了牙的毒蛇,尽管样子凶恶,却再也伤不到人了。
我开始着手护理,端水、喂饭、洗衣、擦身……每天都重复着这些工作,每天我的时间都被塞得满满的。可是,我的付出并未换来感激与赞赏之情,像许多慈善家或施恩者们那样,拥有受益者虔诚的祈祷和衷心的爱戴,这倒并未使我的良心受屈,坦诚的说,我所做的这一切,也并不是完全地心甘情愿的。我只是把它当作一项工作,需要付出的是劳作,得到的是平静安定的生活,仅此而已。每天我都得强打起精神来,去适应这种繁重的活计,我知道放学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替奶奶换洗——每次都几乎耗尽我的体能,而沾满粪便的衣服,连同满床满屋飘荡的屎臭,同样每次都碰触着我的底线!之后,我会去割鹅草——这是我乐意做的事情——可是,现在不同了,因为后妈限制了我的时间。有时,她也会要求我先做好饭,或者干点别的活,如:去趟附近的商铺,买些杂货;擦擦窗户、打扫一下房间……我顺着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习性——也就是让自己变得不那么敏锐,更加随和些。然而,不多时日我就感到体力不支,睡眠不足,注意力下降,影响到了学业。而且我感觉出,后妈开始对我们采取食物限制。她支使我做饭,粮食的份量总是事先准备好——每人只分得一小碗白米饭,还配了钥匙,偷偷给厨柜上了锁。每次当我做完这一系列的工作,饥肠辘辘地准备饱餐一顿时,锅里往往只剩下了锅巴,我不得不重新添加些水,煮成锅巴粥。就这我还不能独自享用,因为,很有可能奶奶依然饿着,我必须分食一部分给她。(尽管在我内心深处有一千个不愿意,但理智告诉我,似乎我应当这么去做。)
那次我半夜醒来——其实,我是被饥饿折磨得无法入睡。我望望窗外,月明星稀,已是深夜时分。确定后妈早已入睡后,我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厨房,发现厨柜紧锁,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米粒未剩。我十分懊恼!当时那种心情无法言喻。忽然我想起来,在我的枕头底下还有几颗糖果,是有次去陈姨家里方琪给我的,因为糖纸看上去很是精美,我舍不得吃,才留了下来。找到糖果后,我迅速拨了一颗,含在嘴里,葡萄糖使得大脑饱感中枢暂时兴奋了起来,等最初的饥饿感一消失,我便安然睡了过去。
读者,原谅我不能对那段时光再做多些叙述,我讨厌辛酸的回忆。总之,在那不堪回首的过往里,忍饥挨饿、辛苦劳累……凡是肉体上的伤痛,我都能承受,不能忍受的却是精神上的折磨,压抑、苦闷、迷茫、无助,愤怒、悲伤……各种负面情绪日积月累,得不到宣泄,足以摧垮人的精神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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