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行李挤过人群,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寻找我的座位。我其中的一个行李袋不知何时何地沾了水。总之,当我找到座位把行李袋往物架上放置时,邻座有个男的惊叫了起来,摸着脸说有脏水溅到了他的脸上,样子十分凶恶。他的朋友——邻座另一位男子看我一眼对他说,算了吧,一点小事。听他朋友这样一说,他也就不吱声了。也许他那个朋友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个瘦弱小姑娘的无心之举,姑且放过了我。
我的座位紧挨着车窗,右边坐着一位面善的老妇人,对面是一对中年夫妇,两人都戴着眼镜,长相斯文,和蔼可亲。这让我安心了许多。孤独漫长的旅程中,遇到至少自己愿意相处的同伴,也算作是一种安慰吧。
当列车行驶的那一刻,我的包袱才真正地卸了下来,最初的那份担忧与顾虑也随之烟消云散。可我并未感觉到丝毫的愉悦之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椎心泣血般的疼痛。但此刻我已身心俱疲,无力于思想,也不想去分析这“疼痛”的具体含义了。我倔强地去看车窗外的风景,然而,这会儿除了皎洁的月光、满天的星辰、以及偶尔一闪而过的几个亮点外,什么都看不到了。终于,我还是斗不过思想,它不受控地游走起来。我想到了方琪,几小时前与她在车站作别时的情景,而现在我却已经身处疾驰的列车上,它将载着我远离熟悉的家乡及人群,载着我去往遥远的河南郑州市。再见了,亲爱的方琪!我又想到了陈姨与小姑。再见了,我敬爱的亲人们!今朝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但不管我身处何时何地,我都会一直想念着你们,愿你们一切安好。当然,我也想到了冥顽不灵的奶奶,以及凶神恶煞般的后妈。为什么我要遭受这样的苦难?为什么我的好心与真诚换不来你们一句暖心的话语呢?我受够了!既然命运不肯为我让步,那么就由我来主动改变吧。猝然间,我的胸口像有根细线轻轻划过,一阵抽搐般的痛楚迅速地蔓延了全身。我趴在简易桌上,痛苦地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那天晚上我睡得并不好,时断时续。在我前三排的座位上有一位少妇乘客,带着个不足十月大的婴儿,那婴儿整晚啼哭,特别吵夜。我再次醒来时,日上三竿,列车正穿过广袤无垠的平原,原野上有奔跑的马群,还有数不清的成堆的牛羊。这情景着实震撼了我!只可惜一眨眼工夫,那些马群在我眼中便成了几条直线,而成堆的牛羊仅仅是几个黑色的小圆点。我发现原本在我右边的老妇人不见了,估计是在我入睡那会儿在站点下了车。此刻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村妇。我问对座那对中年夫妻现在几点了,女的说过了八点,并且给了我一只苹果,说昨晚上到现在就没见我吃过东西,别饿坏了身体。还告诉我自从我入睡后,她一直替我照看着行李,说小姑娘出门在外,得多长个心眼才好。对于她的好心我以示感谢。说真的,我不饿,但渴得厉害。
读者,允许我说几句题外话。接着,我便大口大口地吃起那只苹果来,因为它既新鲜又美味!说来奇怪,当我狼吞虎咽地吃完后,人一下子就精神奕奕起来了,生命的源泉重新在我的血液里奔涌,朝气与活力一如既往地洋溢在我的身上,强大的维生素 C 给我注入了能量。总之,我的体能恢复了过来。尽管事隔多年,对这件事依然记忆犹新。
下午三点,那对中年夫妇也下了车。夜幕降临时我叫住了从我身旁经过的乘务员,问她抵达郑州还有多长时间,她告诉我不到一个小时。随后我开始收拾行李——我把旅行袋从行李架上取下来搁在了对面的座位上(自从下午那对中年夫妇下车后,对座一直空着),然后整理了下衣服——我穿了件米黄色的连衣裙,方领、束腰带,是几天前陈姨特地赶制出来送我的。同样的款式有两件,另一件粉红色的,我细心整理好放进了行李袋。虽然陈姨在量尺寸时没放多少余量,但衣服穿在我身上还是显得肥大了许多,陈姨不得不返工重新改制。然而,方琪却颇有微词,说小燕子难看死了,连衣裙穿在你身上就好似挂在了竹竿上。
晚上八点左右,经过漫长的二十余小时的旅程,列车终于将我送达中原第一大城市——河南郑州市。下了火车,我随着人潮涌向站口,那里早已聚集了一大片等候的人们。我集中精神,目光搜寻着我的师傅——陈姨的那位远房亲戚。陈姨告诉过我——她的远房亲戚会来车站接我,因为从未见过我,到时会手持一块写上我名字的纸牌,在出站口等我。让我出站那会儿,前后左右多瞧瞧,以免错过了。此时此刻,高举的纸牌倒是见着了不少,只可惜纸牌上面写着的,并不是我的名字。我的不安感开始加重。难道是我疏忽了,错过了?我突然想起来,就在几秒钟之前,有两位高个子的中年男子,从我右边擦身而过,挡住了我搜寻右方的视线。虽然时间短暂,但就是因为这一眨眼的功夫,让我错过了写有我名字的纸牌,也是大有可能的。
出了站口,跟随着不断外涌的人群,我又继续向前行走了十几米,接着,在一旁停了下来。二十分钟后,下车的乘客陆续走完,等候的人群也散去了大半,但仍有举着纸牌等待着的。我提着行李慢吞吞地往回走,边走边看,把所有的纸牌看了个通透,结果是令人遗憾的。当我这样提着大包小包,步履蹒跚地走上前去,盯着纸牌看时,他们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回敬我。而当我一脸失望悻悻然而返时,他们也许在想——这小女孩挺可怜,怕是要迷路了。当最后一位乘客离去时,出站口原本明亮的灯光也暗淡了下来,只留存下几盏小功率的灯,方便人们夜行。但车站的其它地方却迥然不同,人群熙攘,热闹非凡。我杵在原地,孤单、无助、焦虑、迷茫,甚至还有一丝惶恐。那位远房亲戚也许因为久久等不到我,而先行离去了。也或许他压根就没来——由于某些原因出家门迟了会儿,此刻正在赶来的途中。我望了眼车水马龙的街道,心底油生出另一种假设——在这样的时段,要是他因交通堵塞而错过了火车的时刻表,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性的。我思索着下一步行动。殊不知,我这样行李又包裹的傻傻地站着,早已成为了路边候客摩托司机招揽生意的对象,有一人停好车向我走了过来。我看到离我不远处有一个警务岗亭。人们在危难时刻总是求助于警察同志。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夜色越来越浓。原本嘈杂喧嚣的街道,现在也安静了许多。然而,我始终未能等来陈姨的远房亲戚。刚到岗亭那会儿,我瞄了眼里面的挂钟,显示八点二十几分,现在时针已指向了十点。这中间有位警察叔叔过来与我说话,问我需不需要帮助。可能在他看来,我像极了个无处可去或者迷路的旅行者。我摇了摇头,以笑作答。另外,有两次我扔下行李奔向出站口,满心以为来人是陈姨的那位远房亲戚,可最终两次希望都落了空。莫不是我还要一直等下去吗?如果那位远房亲戚一整晚上都不出现,我也要在此苦守一整晚上吗?不!我不能坐以待毙。陈姨不是给了我第二套方案吗?不是给了我那个远房亲戚家的地址了吗?我何不自己前往呢?
读者,不得不说这是个仓促而冒险的想法。但当时我的确是这样去做了。我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了那张写有地址的纸条,摊开来再次看了下,提起行李,步向大街。正好有一辆的士驶来,我招手叫住,坐了上去。坐上的士没过多久,我便为自己有欠考虑的举措后悔不已,它始发于当的士拐进一条长长的、幽静的小巷。这巷子又长又窄,仅容一辆车子通过。巷子两旁零星地设有一些路灯,大多数路段只能靠车子自身的灯光照明。在这里看不到行人。司机是位中年男子,约莫三十七、八的年纪。一上车我就告诉他要前往的地址,问他要多久,他回答说二十几分钟。这之后,我们都不再说话。他只管开车,而我却忐忑不安,思绪万千,想像出各种各样不好的事情来。十多分钟后——但在我看来如同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前方的道路逐渐变得宽敞起来,而且还有持续的路灯。终于,当车子驶过一个小坡后,拐上了大道。一见到宽敞的大马路,我悬着的心也算是落到了实处。那些来回穿梭的车子是那么的熟悉呀,那整排整排的霓红灯是那般的迷人呀,甚至连马路边上偶尔见到的几位摩托载客司机,看上去都是如此的和蔼可亲。我感慨万千,有种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喜悦。没过几分钟,车子开始减速,随后缓缓地停了下来。付完钱,下了车,我站在马路边。我的前方——四、五米的位置有一间屋子亮着灯光,刚刚司机告诉我,那间亮着灯光的屋子,应该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了。
借着微亮的路灯,能够辨别出,这是间低矮的土坯房,灰墙黑瓦,门窗都是木制的,款式老旧,就像是我家里的那一种。要不是屋门口挂有一块“新颖时装店”的招牌,旁人是很难把它与门店联系在一起的。
我朝土坯房走了过去,在屋门口停下来,探身看向屋内——我知道这样的举动很不雅,而且容易让人觉得鬼鬼祟祟,可没办法,当时我本能地就这么去做了。屋子很小,目测不足十五平米。进门往左设有一张一米多高,一米多宽的裁剪台,紧贴着墙壁,有一个瘦高个的男子正背着我做着裁剪工作;顺着裁剪台过来另一面墙上整齐地晾挂着制作好的服装;服装下方摆放着两台缝纫机,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正低头做着针线活……那妇人看到了我。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我提着行李跨了进去。
“你是——夏燕吧?”妇人打量着问我。
我点点头。
“陈彤呢?他没与你一起回来吗?”妇人一面向我身后张望着。
我已断定,眼前的这位妇人就是我的师娘,而她口中的“陈彤”便是陈姨那位远房亲戚了。
“我在车站没能等到他。”我说。
“叫他早些出门的,他还一个劲地说来得及来得及。这下好了!金春,”她回头叫身后的那个裁剪男孩,“去给陈彤发个传呼,就说夏燕已经到了,让他赶紧回来。”
男孩转身出了店门。后来我知道男孩是我师娘的弟弟周金春。
“火车站距此挺远的,你是怎么过来的呢?”师娘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向我走了过来。
“我叫了个出租车。”
“你人小胆大哦!”师娘很是惊讶,“这大晚上的,要是碰到个二流子看你咋办!”
“年龄是小了点,几岁了?”她接过了我手中的行李袋时问我。
我告诉她过了今年中秋正好十五周岁。
“小小年纪难为你了,这大热天的,一路上肯定遭受了不少罪吧。从听说你要过来我与陈彤就开始担心,怕你一个小姑娘家的,千里迢迢地万一路上有个什么闪失。现在好了,悬着的心也可以放下了!这往后就当作自己家里一样,这里有你的师哥师姐,他们比你也大不了多少。既然来了,就安下心来,一心把手艺学好,有了好手艺,将来饿不着。”师娘边说边进了里屋。
我这才发现,原来进入店门后靠右边的墙上还开了个门洞,这会儿透过门洞,能看到里面冒着阵阵热气,烟雾缭绕,我猜想一定是熨烫台。我找了个凳子坐下,忽然间感到阵阵寒意袭来,而且,开始头痛,阵痛难忍。以我对自己身体的了解,我知道昨晚在火车上着凉了,或者就是脱水所致。从昨晚到现在我就只喝了一瓶矿泉水,另外,便是那对中年夫妇送给我的那一只苹果了。这一路而来,紧张、焦虑、警惕、戒备,整个人始终处于一种高压状态,而一旦当我安安全全地抵达目的地,稳稳妥妥地坐在了家里,所有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时,潜伏的病症便霎时显现了出来。
起初,我还能听到师娘在里屋的说话声,问我是吃稀饭还是面条,我告诉她自己什么都能吃——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空洞而飘渺。之后,我便趴在缝纫机台上,陷入了半昏睡的状态。不知过了多久——我是被人叫醒过来的,我看到机台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面前围着一圈子人,除了师娘与她的弟弟外,多了几张新面孔。我没能够去辨别他们的模样,我虚弱乏力,浑身发冷,意识模糊。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探了探我的额头,说:“她烧得不低呢!”
“她的脸白得吓人,好像还在发抖呢!”另一个声音说。
“她在发烧,自然会很冷。”又一个声音说。
“我去买退烧药。”有人奔出了店门。
“三云,再买点消炎药来。”
“多少让她先吃点,空腹吃药对胃不好。”另一个接着说。
“夏燕,多多少少吃一点吧。”这回我看清了,说话的是师娘,她把碗面移到了我的面前。我勉强吃了几口,放下了筷子。
“还是让她赶紧去躺下吧,这样坐着她怕是会抽搐起来的。”之前那个说。
“小敏,快来搭把手。”
接着,我被人七手八脚地搀扶了起来,好像是出了店门,我不能确定。然后,又好像是进入了另一间屋门,好像还上了楼梯。很快,我躺了下来,有一床厚实的棉被盖在了身上。有人送来一杯水与两料药丸,伺候我服下,我服了药重新躺好。几人在一旁似乎还交谈着什么,但我已经完全听不清了。那晚,我相信自己一躺下来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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