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训练场，云意发现今日训练的服饰换了，不等她开口询问，已经准备好的祝歌就将衣服递了过来。
“寻常练武，都是要从基本功练起的，打好底子，才能更进一步。”
初见时稚嫩的小公主如今却不再急切追问，只静静看着祝歌，等着下一句。
“但小殿下要一年内在张大将军手下走过十招”
顿了一下，才又接到
“要拼死也能逃出一瞬的一招”
“那便不能用寻常的练法了。这段时日，基本功小殿下已经知道怎么练了，我们课上的时间，就不再耽误在这上面。从今日起，我们开始对练。基本功就需要小殿下自己回去下功夫了。”
“你倒是不担心我偷懒”
“这是殿下自己想要达成的心愿，不是我对殿下的要求。”
云意眼眸微垂，又抬眼灼灼的望向祝歌。
“开始吧”
日头斜了又直，直了又斜，看着眼前脏成一团的小公主，祝歌忍不住打趣
“这样的小殿下，该配一场瓢泼大雨再恰好被来偷偷看望的陛下看见然后狠狠心疼的。”
“可今日，没有瓢泼大雨，也没有烈日炎炎，不过是与昨日，前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的一天罢了。”
“小殿下不若我初见你时可爱了。”
“你也不若我初见你时讨喜了”
“原来我在小殿下那竟然还讨喜过”
回想起自己一直以来冷言冷语的态度，云意此时到生了几分羞赧，
“你是怎么突然想从军的”
“小殿下是怎么知道我从军前的”
“本宫先问的”
“早知教殿下的会用在这，我就不教了。”
再一次气喘吁吁爬起来的人，直直的盯着祝歌，未发一言。
“我可从没跟别人说过。”
迎来的，是带了全身力气一拳。
“小殿下这拳还有点样子”
又是一拳
“我有一个妹妹”
说话间两人动作未停，祝歌却是气息平稳，不急不喘。
“算来，和小殿下差不多大，应该小两个月。”
“不过她体弱，身量不及小殿下。”
“我把她安顿在一个小村子里，给了一个大娘钱，托大娘帮我照顾她”
“我出去挣钱，她就自己在家识字，读书，等我。”
闪烁的语气，让云意一下就懂了，她说的挣钱，大概就是杀人。
“一开始，我什么样的活都接，可是她跟我说，书上说这样不对，她担心我。”
“我就开始只接官府的通缉令”
“她说她想要一个家，我就在想，我得安定下来。”
“再后来……”
抓住祝歌闪神的一瞬间，蓄力一拳，却还是被祝歌迅速反应过来侧身躲过，只堪堪擦过了衣服。
“我打到衣服了。”
“算你赢了，今天就到这吧。明天开始正式对练。”
祝歌从架子上扯下巾帕，递给云意擦脸，等着云意再换回宫装。
汗流浃背的少女却转身走向椅子，自顾自的倒了两杯茶。
“再后来呢”
祝歌有些无奈的坐下，也举起了已经凉透的茶
“小殿下如今已经不嫌弃我这粗茶冷水了？”
“解渴之物，论什么粗细”
“再后来，她死了。”
尽管已经猜到了结果，但真的听到这几个字，云意还是忍不住心头的震颤。
“被来谈判的使团杀掉的，他们从村子路过，大娘心善，留他们吃饭，村子里都是些老弱妇孺，拿不出他们爱喝的烈酒，埋了许久的一坛女儿红，打碎的酒坛陶片割断了大娘的脖子。吃饭的筷子，像投壶的箭一样，屠了全村的命。”
闭上眼，云意脑海中又浮现出血流成河的战场。
“官府呢”
“告了，可他们是来谈判的使团，不能在两国邦交的时候，因为一个偏远村子的十几条人命影响两个国家的百姓。”
沉默了许久，云意听见自己开口的声音已微若无声，可祝歌还是听到了。
“既然很重要，为什么没有留在那里保护好她”
像是在问眼前的祝歌，又像是在问梦中的那几人。
“因为我要挣钱啊”
“我从小就被训练杀人，只有杀人，所以，我也只会杀人。”
“我想去把使团的人全都杀了”
说话间，祝歌的气势忽然变了，云意第一次清晰的在祝歌身上感受到了杀意，强烈的杀意，从相识以来一直对自己温柔和善的人，在一刻，才终于又露出了她曾经的模样。
云意睁眼看向祝歌，作为公主，她不能说就该这样，但作为朋友，她希望是这样。
这个念头一起，云意才猛然惊觉，梦中的与祝歌的那些仇怨，仿佛很遥远，曾经恨之入骨的人，如今在心里已经无声无息的变成了朋友。
“可我想起来，她说，想要一个家，我知道，她是说，想要给我一个家。”
“我就沿着村子开始走，找一个家。我看到在街上乞讨的孩子，比她还小，母亲被戎朔的兵掳去了，父亲给那兵下跪，哭求，被杀了。”
“面摊的小夫妻，妻子划破了脸，丈夫瘸了腿，一问，又是戎朔的兵。”
“城门的老妇日日望着城外，城外，是被铁骑踏碎的她儿的尸骨。”
“我没能找到家，他们也没了家，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城外。我想，我还是得杀了他们。”
“所以你参军了？”
“你若是参军，不是该直接从边境入伍吗，那里才是你能手刃戎朔最快的地方。”
“我不想只杀那几人。我想要有家之处，都无战乱。”
“那你该投入太尉府中，怎会一心想来禁军。”
“我还是更喜欢张大将军的军风。”
“我帮你引荐一下？”
“不必了，书上说，他位上，我位下，仰慕亦会有所求。”
“那就等你向他介绍自己时，也提一提本宫的名讳。”
“提什么？”
“提我早他张齐认识你。”
“好。”
等云意换完衣服出来要走了，祝歌才想起来还差一句
“小殿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云意离开的脚步未停，随口就将锅甩了出去
“晏时说的。”
从未听过这个名字的祝歌愣住了，走到门口的少女停住回头
“对了，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小黑”还没反应过来却下意识回了话
云意脸上浮起露出古怪，却没再问，转身离开了。
梦中，祝歌向兄长要走了送给自己的生辰礼，青霞石，声称是为了救一个重病的乞丐女孩，需以青霞石做药引，那时云意只觉这女子荒谬，竟要拿自己堂堂一国公主的生辰礼去救一个可能连名字都没有的乞丐，而一向疼爱自己的兄长，竟也真的为了她向自己要回已经送给自己的生辰礼，还怕她不够，要回了一整块！简直不可理喻。
不知为何，此刻云意又想起了那块青霞石，也是和祝歌结下仇怨的开始。
原来，她当时，去救的不是那个乞丐，而是她没能救下的小黑。
走出军营，看见等在门口的桃若和一众侍从时，云意有些惊讶。
“怎么这个时辰就过来了”
“殿下今日怎么这么早”
“今日？你们每日都这个时辰过来？”
“从军营到寝宫太远，奴婢怕殿下有事找不到人，所以来的早了些”
看着站成一排等着的人，无奈给桃若下令
“明日开始，我下学后自行回宫，谁都不许再来。”
“殿下，这……”
“你要是敢偷偷来我就向父皇请旨直接住进军营。”
看不见尽头的宫墙在一道又一道宫门中层层叠叠，看着跟在旁侧和抬着步辇的众人，云意突然想到，或许，是自己想错了。
那个乞丐，不是小黑。
无论她是不是一个与祝歌妹妹相似的乞丐女孩，祝歌都会救她。
这就是祝歌与自己，最大的不同。
云意会因为与少涟交好而默许她的特权，会因为与桃若亲近而怜惜她的辛苦，因为看见张齐为国战死而恭敬行礼，但当一个需要活命的与自己无关的乞丐出现在眼前，她下意识的为她安排了一个合理的身份，因为她像祝歌的妹妹，小黑。
这一刻，云意才真正意识到，乞丐，摊贩，孩童，军士……并不只是一个名字，一个代称，而是她的子民，每一个，都是鲜活的，她身为公主应该保护的，子民。
“桃若，兄长送的那块青霞石呢”
“先收在仓库里了殿下，这几日正在加紧绘制图样，等您选好款式，再一同送去打造。”
“不用选了，先放着吧，近来喜欢素些的。”
“收好了，可别找不到了”
“是，殿下”
桃若有些诧异，应了声在心中暗自思付。
殿下这是怎么了，似是不喜这青霞石，却又叫她好好收着别丢了……
就在每日的训练目标从碰到祝歌变为击中祝歌要害的时候，云意的生辰，到了。云意也终于放了几天假，闲暇下来之时，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接近祝歌最初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练武。
“殿下，这贴，您已经临了一天了……”
放下茶水，桃若捡起地上的纸团，展开一看，又默默合上。
“殿下，今日难得放假，腊梅也开了，不如出去赏赏梅花？”
端起茶水一饮而下，终于停住了笔。
“桃若，你说，如何才能让女子与他人订下婚约。”
“这，婚嫁之事，需依父母之命”
“她，父母已不在了”
她？谁？
“那，那就需得她自己心悦相许了。”
“心悦相许……那如何让她心悦”
“这，这奴婢就实在不知了。不过，不过民间有些话本子，似乎就专门讲这些故事的。”
“去买”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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