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春天是辛苦的季节,也是幸福的季节。

我是在冰天雪地的环境中依偎着火炉长大的人。

我对火炉的印象向来是温暖的额、亲切的、诗意的。外面狂风呼叫,大雪纷飞,暗淡的室内却有一个勃勃燃烧着的火炉,你看着炉内暗红的火炭和橘黄色的火焰,会感觉到上帝正在始终如一地关怀你。

我曾在火炉上烤过土豆吃,也曾在它旁边将冻僵的双手伸过去取暖,火炉几乎成了北方每一个家庭的守护神。人们围着火炉喝茶、嗑瓜子、说故事,男人、女人的眼神都是那么平静而柔和。

我最喜欢的叶芝的那首《当你老了》的诗中,就有关火炉的情节:

当你老了,头白了,

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

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

回想你昔日眼神的柔和。

这是多么美的意境,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炉火旁打盹,然后回想他的青春、爱情、幸福,炉火同回忆一起缓缓燃烧着。

我这感觉既强烈又奇妙,以致我怀疑自己有点神经质。记得那次绝对是个黄昏。大概听舒曼的《梦幻曲》吧!家里只我自己,静静的空间灌满了那深沉而醉心的琴音。屋子的四角都黑了,窗前的东西变成一堆分辨不清的影子,只有窗玻璃上还依稀映着一点淡淡的橘色的夕照。

我的心像被这音乐洗过一样圣洁。不知是心沉浸在琴音里,还是琴音充溢我的心里,一股潜流似的婉转回旋。于是我被感动起来,随之而来,便是这种动心的感觉渐渐加强,心里的潜流形成一个急转的漩涡,到了感动的潮头卷起,我忽然不能自已,好像有根无形的搅棒,把沉淀心底的乱七八糟的全部翻腾起来。说不出是什么难忘的事或感受过的情绪,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甜蜜?忧伤?思念?委屈?已经落空的期盼?留不住的甜美,一下子,打的打的滚过脸颊,啪啪掉在地上。我依着门框,仰起头,衣襟很快就湿了一片。我完全不能自制,也不想自制,因为这绝不是一种痛苦,而是一种异样的,令人战栗的幸福的感觉。平日里,偶然给什么意外的事物触发,也会生出这样一种感觉,却总是一掠而过,从来没有凝聚起来,这样有力地撞击我的心扉。

花欲其娇丽,叶欲其密茂,而林则以疏,以落而愈显。茂林、密林、丛林,固然是令人有苍苍翳翳之感,然而究不如秃枯的林木,在那些曲径之旁,飞蓬之下,分外有诗意,有异感。疏枝,霜叶上,有高苍而带有灰色面目的晴空,有络纬、蟪蛄以及不知名的秋虫凄鸣在林下。或者是天寒荒野,或者是日暮清溪,在这种地方偶然经过,枫、柏、白杨的挺立,朴实小树的疲舞,加上一声两声的昏鸦、寒虫,你如果到那里,便自然易生凄廖的感动。常想人类的感觉难加以详密的分析;即有分析也不过是物质上的说明,难得将精神的分化说个详尽。

从前见太侔与人信中说:心理学家多少年的苦心的发明,恒不抵文学家一语道破•••所以像为时令及景物的变化,而能化及人的微妙感觉,这非常容易说明的。实感的精妙处、实非言语学问所能说得出,解得透。心与物的实感,时既不同,人与人也不相似。“扶己忽自笑,沉吟为谁敌?”即合起古今来的诗人,又有哪一个能够说得毫无窒碍呢?

一切精微的感觉压迫我们,只有“不胜”二字足以代表。若使完全容纳在心中,便无复洋溢有余的灵魂;若使它隔着我们远远的,至多也不过如看风景画片值得一句赞叹。

然而身在实感之中,又若“不胜”,于是他不能自禁,也不能想好法来安排了。落叶如不胜“寒秋”,而落叶林下的人儿,恐怕也觉得“不胜秋”了!

在这时所有的感动、激愤、忧戚,合成一个密点的网子,融化在这憧憬的景物之中,拾不起的,剪不断的,丢不下的只有凄凄的微感。它虽不能烧却野草,使之燎原,那无凭的,空虚的感动,已竟在暮色清廖中,将此奇秘的宇宙,融化成一个原始的中心。

而自己一生处于贫寒状态,像陶渊明,常有饥饿忍耐的时候,却能爱菊。爱花不但不可以看做人的闲情逸致,相反却折射和表达了他们的心愫和品性。

柔情,再体贴的话,也难使逃脱倾覆的恶运,怜美惜春的柔情敌不了剑戟弓弩的无情•••东坡怅对古人,一番凭吊,三首《陌上花》在胸中郁结,一吐为快。《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诗人一唱三叹之中,浸染着人事盛衰的感慨。陌上花,就这样开在历史的车辙中,栉风沐雨,浸透艳丽与沧桑,令人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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