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39

漕西支路上空无一人,也没有汽车驰过。只有凛冽的夜风呼啸着,把一些落叶卷起,摧残一番后抛进某个黑暗的角落。何国典仿佛听见落叶沉重的喘息和哀鸣。他感觉自己和那些落叶一样,在这个凄凉的夜里无家可归。要不是那个好心人给了他烤地瓜,让他填饱了肚子,也许他早已经暴尸街头了。

他拖着疼痛的伤腿一直走到漕西支路,心中的那点亮光在燃烧,拼命地撕裂着密不透风的黑暗。他走进那个破败的小区时,那个黑脸壮汉迎面走来。借着昏暗的灯火,他看到黑脸壮汉的神色严峻。他们擦身而过时,黑脸壮汉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何国典知道,黑脸壮汉总是昼伏夜出。他究竟是干什么的?何国典没有心思考虑这个的问题。也许也是为了谋生吧。这个世界上,谁又活得容易?何国典摸上楼,来到住处的门前。楼道里没有灯,一片漆黑。他敲了敲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现在是几点了,他一无所知。他又敲了敲门,里面还是没有动静。杜茉莉是不是睡得太实了,没有听见敲门声?或者……何国典心里骂了声:“你他妈的是个混蛋,这个时候还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他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给他开门。杜茉莉一定还没有回来,他在黑暗中叹了口气,靠着房门瘫坐在地上。

40

杜茉莉坐在张先生的车上,有些紧张。做完脚后,张先生执意要送她回家,使她颇感意外。本来老板娘宋丽说好要送她回去的,所以她就对张先生说:“张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你还是回家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去住院呢,太晚回去不好,你爱人会担心的。老板娘会送我回去的,你放心吧。”张先生固执地说:“还是让我送你吧。不管怎么说,我都十分感激你,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宋丽在一旁笑着说:“你不要推托了,就让张先生送你一回吧。”杜茉莉不好再拒绝了,她怕伤了张先生的心,就坐上了他的车。

一路上,杜茉莉很少说话,心里忐忑不安,焦虑地惦念着何国典。张先生也没有说太多的话,除了问她路该怎么走,其他时间只是沉默地开着车。张先生的车上有种怪异的气味,杜茉莉说不上来是什么气味。她想如果自己真的能给张先生带来活下去的希望,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欣慰的事情。就像她在心理最灰暗的时刻,那个让她重获希望的人,至今想起那个人,她还依然由衷地十分感激他。是的,儿子死后,她多次想到轻生。她想过从病房的楼上跳下去,被何国典唤回来了;她想过撞墙而死,被那个志愿者大姐说服了……那天同样是个黑夜,何国典睡熟后,她仿佛看到儿子何小雨在召唤她,她茫然地走出病房,来到医院门口,站在寂静的夜色中,痛楚而又凄凉,她喃喃地说:“小雨,没有了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让我和你一起去吧。”说着,她就朝一辆开过来的汽车扑了过去。那辆汽车在她面前嘎然停住。她倒在地上,心里说:“小雨,我很快就来和你相聚了,你等着我呀。我们永远也不会分离了。”这时,从车上走下来一个中年男子。他来到杜茉莉的身边,冷冷地对她说:“你没事吧!”冰冷的声音提醒了杜茉莉,她发现自己没有受伤,什么事情也没有,便喃喃地说:“我怎么没死呢,怎么没死呢?”男人蹲了下来,还是冰冷地对他说:“大姐,你就是想死,也不能连累别人,对不对?你要是死了,我就惨了。你想过没有,你死了,会给多少人带来痛苦?”一阵夜风吹来,杜茉莉的脑子清醒了许多,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男人说:“大姐,起来吧,我送你回家。”男人伸出手,杜茉莉迟疑了一下,也伸出了手。男人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去。”杜茉莉摇了摇头,扭头望了望身后的医院,男人明白了什么,这时才露出了一丝笑容:“回去陪你的亲人吧,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轻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快回去吧。”杜茉莉脑海里突然浮现起丈夫何国典绝望的脸,便匆忙向医院走去。她走出一段路后,又回过头,发现那个男人还站在夜风中。她看不清他的眼睛,但她记住了他的笑容和他温暖的手……张先生车开进寂静的漕西支路,在那个破旧的小区门口停了下来。

杜茉莉朝张先生笑了笑,说:“谢谢你,张先生,你赶紧回家吧,你这样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张先生也笑了笑:“你不要客气,能够送你回家,也是我的荣幸,你是个好女人。对了,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问过你的真实姓名。冒昧地问一句,你能够告诉我吗?”

杜茉莉笑着说:“当然可以,我叫杜茉莉,木土杜,茉莉花的茉莉。”

张先生感叹道:“真好听的名字,和你的人一样美。好了,我该走了,希望真的能够再见!”

杜茉莉说:“张先生,你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好好治病,我等着你来,你一定很快就会来的。你下次来,我请客,给你好好做按摩,不收你的钱!”

张先生说:“那我走了,你也多保重吧!”说完,他用依依不舍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就开车走了。

杜茉莉目送他的车远去。当车子消失在街道拐角那边时,她的眼睛一热,泪水滚落下来。她心里说:“张先生,你一定会活下来的,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是个红光满面的健康人!张先生,你一定要挺住,老天保佑死神不会带走你,噩运也打不垮你!”这些话,好像也是对她的丈夫何国典说的,同时也像是给自己鼓气。

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绝望!无论这个世界埋伏着多么多的凶险,我们都应该勇敢地走下去。杜茉莉这样对自己说,心里对何国典的担心却越来越沉重。他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上楼时,杜茉莉从包里掏出一把小手电,在手电光的指引下,她不会看不清脚下的楼梯。她的心情又渐渐变得沉重起来,离开了洗脚店,离开了可怜的张先生,她又将陷入一个人的孤独。

手电光照在何国典曲蜷的身体上,杜茉莉忍不住惊叫一声:“啊——”

她看不清何国典双手抱着的头,心想:“这是谁?他为什么躺在她的门口呼呼大睡?”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另外一个又惊又喜的念头代替了:“他是国典,没错,他就是国典!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杜茉莉蹲下来,用手摇着丈夫的身体:“国典,你醒醒,醒醒!”

何国典突然抬起头,喊叫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杜茉莉看着惊惶失措、满脸脏污、身上散发出恶臭的丈夫,疑惑地问:“国典,你到底怎么了?”

何国典看不清她的脸,伸出手朝她抓了一下:“你是谁?”

杜茉莉把手电光照在自己的脸上:“国典,是我,你的老婆茉莉啊!”

“茉莉,茉莉,真的是你——”何国典冰冷的手摸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也一片冰凉。

杜茉莉说:“真的是我!快起来,我们进屋,进屋再说。”

她扶起何国典,打开房门。然后,他们相互搀扶着进了屋。杜茉莉按下电灯的开关,房间里顿时明亮起来。何国典的目光落在挂在墙上的相框上。儿子何小雨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他,他的身体瑟瑟发抖,眼中现出惊恐的神色。杜茉莉对他说:“国典,你不要怕,那是我们的儿子小雨呀,他没有死!”

“什么,什么?你说小雨没有死?”何国典喃喃地说。

杜茉莉认真地对他说:“是的,小雨没有死,他只是先去了一个地方,他在那个地方等着我们,我们迟早会和他相见的。所以,我们要好好活着,等待我们相见的那一天!”

何国典的脸扭曲着,突然大声喊叫道:“杜茉莉,你胡说!小雨分明死了,你为什么说他还活着?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这样骗我?小雨是真的死了啊!”

杜茉莉呆呆地看着何国典。

他是清醒的。是的,他的头脑是清醒的,他知道儿子已经死了。他开始面对现实了,这是好事啊!杜茉莉呆立了一会后说:“国典,小雨是死了,可他在我们心里是永远活着的。总有一天,我们和他会在另外一条道路上相逢的。”

何国典听明白了杜茉莉的话,他稍稍平静了些,点了点头说:“小雨是死了,可他永远在我们心里活着!”

杜茉莉见他如此落魄的样子,好像是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百思不得其解。她边给他脱肮脏的衣服,边轻声问:“国典,你这是怎么搞得?不在工地上好好呆着,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还跑回来了?”

何国典喃喃地说:“茉莉,我不想再离开你了。”

杜茉莉想,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人能够安全回来,已经是万幸的了。她的右眼皮好像不跳了。她说:“国典,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我说过,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何国典沉默。

杜茉莉给何国典脱光了衣服,自己也脱得只剩下内衣内裤,然后扶着一瘸一拐的何国典,走进了卫生间。杜茉莉边打开热水器,边说:“国典,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我好不好?我是你老婆,是你最亲的人,你有什么事情不能和我说呢?你看你,自从地震后,你和我几乎没有说过什么心里话。你把一切都闷在心里,多难受呀!那些东西埋在心里,是有毒的,你为什么就不能把它说出来?也许你说出来了,积压在你心里的毒就排出来了,你就放松了。”

何国典还是沉默。

莲蓬头喷出了热水,杜茉莉试了试水温,就往何国典的头上浇下去。何国典闭上了眼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杜茉莉耐心地给他清洗脏污的头、脸和身体。何国典的身体在清洗中渐渐地舒坦,头脑也渐渐地清醒。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像妻子这样对待他?何国典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大灾之后,何国典经历了人间冷暖,也只有妻子真心对他不离不弃,而他给妻子的又是什么?那是和灾难一样深重的负担。他没有给妻子安全感,也没有给妻子安慰,更没有给妻子爱……相反,他总是让妻子担惊受怕,让她的精神倍受折磨。其实,妻子比他更无助,更需要关怀……但她却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何国典有愧啊!

杜茉莉蹲下身子,给何国典洗腿时,发现他受过伤的膝盖肿得像发面馒头,惊叫道:“国典,你的伤又复发了呀!都怪我不好,让你去建筑工地干活,一定是重活让你的伤复发了!我真无能,怎么就不能给你找个轻松一点的工作呢。唉,你这个人也是的,膝伤复发了,应该打个电话给我,去接你回来的呀!你怎么自己跑回来了,这得受多大的苦,遭多大的罪哪!”

何国典突然开口了:“茉莉,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杜茉莉说:“别说傻话了,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一定很痛吧!”

何国典咬着牙说:“不痛!”

杜茉莉用一条毛巾擦着他的头发和身体,边擦边说:“不要死鸭子嘴硬了,还不痛!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啊!”

何国典说:“现在真的不痛了。茉莉,我——”

杜茉莉给他擦干身体,扶着他走出卫生间,让他躺在床上,给他盖上被子:“国典,你先躺着,我去洗洗就来。有什么话,一会我们床上说,好吗?”

何国典说:“好。”

杜茉莉很快洗完澡,然后找了一块膏药,贴在何国典的伤膝盖上。她说:“你浑身瘦得没二两肉,如果全身都像这个膝盖一样肿点,你就不是一只瘦猴了。对了,明天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千万不要落下病根,那样就不好了。我活着还可以照顾你,我要是死了,谁管你呀?”

何国典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杜茉莉钻进了被窝,被窝里冷冰冰的。她的身体往何国典身边靠了靠。她多么想让丈夫紧紧地抱着自己,但何国典没有这样做,他只是说:“茉莉,我再也不去工地了。”

杜茉莉说:“好,不去了,我也不会再让你去了。我应该考虑到,那里的活重,对你受过伤的膝盖不好的。你人也太实在,什么脏活重活都会抢着干,不受伤才怪呢。唉,都怪我考虑不周全,害苦了你。”

何国典握住杜茉莉温暖的手:“茉莉,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回来和你没有关系,也和重活脏活没有关系。”

杜茉莉说:“那是为什么?”

何国典就把碰到有人偷建筑材料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杜茉莉侧过身,抱住他干瘦的身体,说:“可怜的人哪,什么事情都让你碰上了。别害怕了,他们要是敢找上门来,我就和他们拼了!别怕,国典!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对我说,说出来,你心里会好受些的。你的痛苦让我们一起承受,不要自己硬扛!”

何国典感觉到了温暖,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要对妻子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而且有些话,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对她说,特别是那些隐藏在他心中的秘密,他不知道说出来后会不会伤到她,如果不说出来,他又确实感到不安和疯狂。

杜茉莉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说:“国典,你也累了,睡吧。有话明天再说。明天我不去上班了,好好陪你一天。”

明天会怎么样?

何国典不知道。

41

第二天是个有阳光的冬日,气温回升了几度。

杜茉莉取了些钱,带着何国典到第六人民医院去检查膝盖。这家医院的骨科是上海最好,杜茉莉还挂了专家门诊。她希望何国典的膝伤再不要复发。给何国典看病的是位老医生。他让何国典拍了片。看过片子后,老医生对何国典说,手术做得还是不错的,骨头长得也很好,就是有点风湿,要注意保养。老医生给他开了一些内服外敷的药。

取了药,杜茉莉扶着何国典走出医院大门。何国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杜茉莉笑了笑:“不要叹气了,你不会变成瘸子的。话说回来,你要是变成瘸子,我就给你买一副上好的拐杖,实在不行的话,我做你的拐杖也成。”何国典也笑了笑。

杜茉莉看上去心情不错,但何国典却还是有些心事忡忡。

杜茉莉轻声说:“国典,我带你去看一个人,怎么样?”

何国典有点紧张:“什么人?”

杜茉莉笑笑:“你不要那么紧张好不好?放松点,你成天如临大敌,多累呀!国典,你真的要学会放松。你想想,从前你是个多么乐观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慢悠悠的,一点不着急的样子。我真希望你能像从前那样。那时,你是个胸有成竹、遇事不慌的男人。”

何国典很不自然地咧嘴笑了笑。

杜茉莉说:“走吧!”

她要带何国典去见的是吴老太太。杜茉莉以前对何国典说过吴老太太,也许他没有记住。她带他去见吴老太太是有目的的,她想让他从吴老太太身上感受到活着的力量。如果没有吴老太太,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现在和未来的生活,特别是在何国典不正常的时候,何国典无论是悲恸还是疯狂,不可能不影响她的情绪,她同样也会陷入绝望的黑暗深渊,就像溺水的人,无法呼吸。快乐和悲伤,或者其他所有的情绪,都像传染病,从最亲近的人开始传染,然后传染给接触过你的人。杜茉莉一直在抵抗着何国典的不同情绪对自己的侵蚀。长时间以来,她的心就像被一张粗糙的砂纸磨擦着,磨擦出血,磨得疼痛。她忍受着。她想将来会有一天,痛苦的心被磨得光滑了,就不会疼痛了。

吴老太太家的保姆薛大姐打开门,看见手捧着一束百合花的杜茉莉和局促不安的何国典,就朝里面笑着说:“老人家,你猜得真对,果然是茉莉。”

吴老太太爽朗地说:“呵呵,我是谁呀!你就是不和我打赌,我还想赌你半个月的工资呢,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用你半个月的工资买不少好吃的东西了。我不罗唆了,快让茉莉进来吧。”

杜茉莉走进去,笑着说:“老人家,我今天还带来个人,欢迎吗?”

吴老太太说:“我猜猜看,呵呵,是你丈夫小何吧?”

杜茉莉说:“老人家,你真是神仙啊!是他——”

吴老太太的好奇心强烈:“快,快领过来让我瞧瞧,我一直想看看小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何国典还站在门口,像个腼腆的孩子。薛大姐笑容满面地对他说:“何先生,进来吧——”

杜茉莉回头看了他一眼:“国典,快进来呀!还傻站在那儿干什么?”

何国典看了看杜茉莉的脚,她已经把鞋脱在外面,换上了拖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脚,迟疑着,不知道自己的鞋该不该脱。他有点脚臭,脱了的话怕被别人闻到后厌烦,不脱的话,就这样走进去,又怕踩脏了人家比自己的脸还干净的地板。薛大姐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何先生,你进来吧,不用脱鞋了,没有关系的。”

何国典这才走了进去,但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杜茉莉拉着他走进吴老太太的房间。

吴老太太的房间里弥漫着百合花的芳香。她一看到杜茉莉就高兴地说:“闺女,你又给我买花了呀。你看看,你上次给我买的百合还在那里呢。你真会讨我这个老太婆欢心,呵呵。不过,下次来千万不要买了。”

杜茉莉走到花瓶旁边说:“花该换了。”

吴老太太说:“闺女,让小薛去换吧,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薛大姐走过去,接过杜茉莉手中的花,抱着花瓶出去了。杜茉莉端了一把椅子放在床边,对何国典说:“国典,坐吧。”何国典的眼神不安而慌乱,不敢用正眼去看吴老太太。吴老太太想,他的自卑感还是很严重的,于是笑着说:“小何,坐吧,到我家里就像是到了自己家里一样,不要有什么顾虑。我把茉莉当成我的亲闺女呢,那你就是我女婿。女婿到丈母娘家里,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呵呵,我闺女的眼光不错呀,一看你就是实在人,不要有什么自卑感,走到哪里,你都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吴老太太一席话让何国典内心平静了些。他坐了下来。他记起来了,在很多不眠之夜,杜茉莉对他讲过这个老人。他一直不相信会有这样的老人,面对那么大的灾祸能够坦然面对;他还以为是杜茉莉编出这么一个人来安慰自己呢。现在见到了吴老太太,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老人家身上有一种他所缺少的豁达和对待人生的积极态度。

杜茉莉也坐在了吴老太太的旁边。吴老太太拉过杜茉莉的手,这里摸摸那里捏捏,亲热无间的样子。杜茉莉的脸像一朵重新开放的花朵,何国典的心一阵颤抖,他不明白为什么妻子面对这个老太太时,会如此放松和快乐,仿佛那些悲恸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吴老太太问杜茉莉:“闺女,小何最喜欢吃什么?”

杜茉莉瞟了他一眼说:“他呀,最喜欢吃回锅肉。”

吴老太太说:“还有别的吗?”

杜茉莉想了想说:“还有麻婆豆腐。”

吴老太太又问:“还有别的吗?”

杜茉莉又想了想:“好像没有什么别的了。”

吴老太太乐了:“就这些东西呀,好说好说。不过,今天中午你要自己下厨哟,小薛她做不来这些菜的。我也正好尝尝你做的菜,你不是说你烧得一手好四川菜吗?”

杜茉莉有点害羞:“我做的都是家常菜,不一定合老人家的胃口。”

吴老太太说:“不管,只要是你烧的菜,我都要好好品尝。”

接着,吴老太太就吩咐薛大姐去买菜了。

薛大姐走后,吴老太太就说:“闺女呀,今天阳光不错,你们推我下楼走走吧!我也想出去散散心,这样美好的阳光可不能浪费了哟!”

杜茉莉痛快地说:“没有问题,我也正这么想呢!”

吴老太太摸了摸杜茉莉俏俊的脸:“还是我闺女了解我,和我一条心。”

她们亲昵的样子感染着何国典,使他心中的那块冰也开始渐渐融化。如此温馨的情景,他许久没有看到过了,他都好像忘记了还有如此美好的亲情。在他眼里,吴老太太真的变成了杜茉莉的亲娘。

吴老太太坐在轮椅上,杜茉莉给她的下身盖了一条毯子。夫妻俩推着吴老太太走在小区的路上,阳光照耀着他们,也照耀着他们的心灵。小区的景致优美,有各种各样的树木,有假山,也有水流,水中还有清晰可见的游鱼,他们仿佛置身于江南园林之中。

杜茉莉和吴老太太有说有笑的,何国典的脸上也露出了些微笑意。她们的话语染濡着他,他的情绪也渐渐地爽朗起来,尽管还有阴霾笼罩在他黑暗的心底。阳光在他脸上镀了一层金色,吴老太太回过头来对他说:“小何,看得出来,你还是心事忡忡。想开点,凡事都要往好的地方想。我的遭遇想必你也知道,刚开始,我连门不敢出。我躲在房间里,灯也不开,希望自己在黑暗中死掉。我怕光,怕见到人,怕听到响动,因为这一切都会勾起我对他们的回忆,会让我痛苦不堪。我厌世,觉得活着很没意思,一切都是灰暗的,恐惧时时刻刻袭击着我破碎的心……那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于是我试着出来,看看天空,看看绿树,看看花儿,感受阳光的温暖,感受人们亲切的目光,感受自己的呼吸……最后,我重新获得了力量,生活的力量。小何,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和我当初的情绪是一样的。你知道吗,你比我当时的情况好多了,你最起码还有茉莉。茉莉是一个多好的女人啊!你有她这样的妻子是你的福气,你并没有失去一切,你自己还有完好的身体。如果你像我变成了个残废人,你又会怎么样?上天给你留下的东西还很多,你没有权利放弃。小何,你应该好好珍惜,挺起胸膛活下去!哪怕是什么都没有了,只要还剩下一口气,你也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何国典的心在颤抖。

42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黑夜,那个他刚刚来上海后不久的黑夜。他从噩梦中醒来,汗水湿透了他的内衣内裤。他惊慌地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活着有什么意思?他不想活在噩梦之中,他的生活除了噩梦还有什么?可如果自己死了,杜茉莉怎么办,把她一个人扔在人间?不,不!他的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把她也一起带走,让她和自己一起死!茉莉要是死了,他也就不会有任何牵挂了,他不会再担心她的痛苦和她的未来,他们一家就可以在阴间团聚了,就再也不会有噩梦缠绕,再也不会担惊受怕了……何国典变得疯狂,被自己的这个恶毒念头感动,他认为这是最好的解脱方法。他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摸索着走进卫生间。卫生间里没有他需要的东西,他又摸进厨房。他的手摸到那把菜刀,他抓起菜刀,手在颤抖。他的眼前浮现出杜茉莉血肉模糊的身体。不,这样太残忍,他不想让杜茉莉这样体无完肤地死去!他放下手中的菜刀,走出厨房,重新回到了房间里。他听到了杜茉莉轻微的鼾声。那是活着的人才有的鼾声,人要是死了,就什么动静也没有了!何国典在桌子上摸到一根尼龙绳子。对,用尼龙绳子勒死她,然后再勒死自己!他仿佛听到了死神的召唤。那是动人的召唤,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他们很快就要从这个悲伤的尘世解脱了。另外一个世界里应该没有痛苦,没有灾难……何国典拿着尼龙绳,走到床头,伸出一只手,摸到了妻子柔嫩的脖子。杜茉莉柔嫩的脖子热乎乎的。何国典双手颤抖,准备把手中的尼龙绳勒在妻子的脖子上。他的心里突然出现了另外一个声音:“何国典,你这个杀人犯,你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害死了李幺妹,你现在又要杀害自己的妻子,你真是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你下得了手吗?你自己想死,为什么要拉上她呢?”何国典浑身哆嗦,口干舌燥,心底的喊声一遍一遍地变得强烈。何国典挣扎着,该不该下手?杜茉莉突然说了声:“国典,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要挺直了腰杆活呀,你是个男人!”杜茉莉说完这句话后又恢复了平静。何国典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受不了了,扔掉尼龙绳,抱头痛哭!被他的痛哭惊醒后,杜茉莉根本就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安慰着他:“国典,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我知道你心里痛苦,你哭吧,狠狠地哭!把你心里的痛苦都哭出来,哭完了就好了。痛到了最后,也许痛苦就该消失了——”

……

杜茉莉挽着何国典的手走在柳州公园的小径上。很久以前,他们经常这样走在黄莲村的小溪边,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在吴老太太家吃过午饭后,杜茉莉就带何国典来到柳州公园。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况且何国典的心情看上去也不错,她就决定带他来这里,让他和自己的心情都彻底放松一下。何国典没有把那个黑夜里想杀死杜茉莉的事情告诉她,却想对她说出那些从来没有说过的事情。杜茉莉明白他的意思后,鼓励他说:“国典,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你说什么我都好好听着,你不要有任何顾虑。”她此时的神态就像午饭时那样,何国典内心洋溢着感动。午饭时,她把亲手烧的回锅肉夹到他的碗里,微笑着对他说:“国典,多吃点。你不是喜欢吃我烧的回锅肉吗?我以后会经常烧给你吃的,只要你快乐,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去做。”那时,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活着真好,还有妻子的笑脸,还有香喷喷的回锅肉!

何国典心里滚过汹涌的潮水,他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勇气把那些事情讲完。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被妻子温暖着,他不能不把那些事情说出来。何国典想起那些事情,眼睛里又出现了恐惧的神色。杜茉莉说:“国典,不要怕,说出来就好了。就是天塌下来,我也和你一起顶着。”

何国典点了点头。

沉默了一会,何国典开了口:“茉莉,如果没有李幺妹,我不知道会怎么样,是她救了我……”

回忆是疼痛的。那些情景虽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但依然历历在目。遗忘是不可能的,或许一生也无法遗忘,就像他脸上的伤疤一样,永远留在他的身体上。

何国典被埋在废墟之中,身上堆满了瓦砾和坚硬的泥块,还有木头……他觉得自己没有死,右脸被什么东西划了一条口子,热乎乎的鲜血淌了出来。他挣扎着,双手还能动,可是腿却被紧紧地压住了,他猜想是落下的房梁压住了双腿。他想,既然自己还活着,就一定要爬出去!那时,他没有想太多其他的问题,只是想着要爬出去,去看看老娘和儿子的安危!但无论他怎么挣扎,就是无法爬动。他的双手不停地扒着前面的杂物,给自己多留一些空间,以免自己被全部埋住,连呼吸都困难,那样就没有救了。他大喊着:“娘——”他希望听见老娘的声音。如果老娘没有事情,一定会答应他的,或者还会找人来救他。他喊了不知多久,就是听不到老娘的回应,也听不到别人的声音。他心里十分绝望,但还是这样对自己说:“娘,你会没事的。小雨,你也会没事的。我出去后就去救你们!”最初的惊骇过去后,他忘记了身上伤口的疼痛,想的就是要活着出去,因为他心里装的是老娘和儿子!他的双手还是不停地扒着,在频繁的余震轰响中挣扎。天渐渐地黑了,何国典又被恐惧的潮水淹没,他搞不清楚外面的状况,根本就不知道他赖以生存的这片山地已经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他在黑暗中大声喊叫着,希望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那样就会有人来救他。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要是出不去,老娘和儿子获救的希望也会越来越小,焦虑和恐惧以及莫名其妙的愤怒折磨着他的心灵。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国典,国典——”是李幺妹的喊声。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喊她的名字呢?听到李幺妹的声音后,何国典来了精神,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幺妹,我在这里——”李幺妹哭出了声。过了一会,她哭喊道:“何国典,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还活着啊!你心里装的都是你的猪,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啊——”何国典大声说:“幺妹,你去看看我娘,看她怎么样了?”李幺妹哭喊道:“村里的房子都垮了,没剩几个活着的人了。你娘也——”何国典吼道:“李幺妹,你胡说,我娘不会死的,不会死的!”李幺妹说:“都死了,都死了!就你还活着,想想怎么出来吧——”何国典继续吼道:“我怎么出来,怎么出来——”李幺妹说:“没良心的东西,我来救你,我就是死,也要把你刨出来!”何国典不知道,李幺妹是因为去帮他挖黄莲,才躲过了一劫。突如其来的大地震让她目瞪口呆,她死死地抱着一棵树……她清醒过来后,就疯狂地朝村里冲去。她的公公婆婆还有小儿子,都埋在了废墟之中。李幺妹确认自己的亲人全部遇难后,才想起何国典。她发现何国典还活着,就不顾一切地对他进行施救。好在何国典是埋在老屋里,要是埋在钢筋水泥造的新楼房里,就是活着,凭她一个人的力量也不可能把他救出来。就是这样,李幺妹还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从废墟里挖出来,那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天上落着大雨。李幺妹气喘吁吁地对何国典说:“我们赶快到镇上去吧,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何国典知道她说的他们就是她的大儿子和自己的儿子何小雨,这也是何国典焦虑的问题。于是,他们就朝米镇方向狂奔而去,在他们的前面还跑着李幺妹家的那条狗。

说到这里,何国典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

杜茉莉轻轻地对他说:“幺妹是你的救命恩人呀,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的!”

他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他们的双手紧紧地相握。

何国典悲伤地说:“可是幺妹死了,我看着她死的,却无能为力!她跑得飞快,我因为膝盖有伤,远远地落在了她的后面。一路上,她总是停下来,回过头来招呼我,让我走快一点。我拚命追赶着她。她又一次停下来,站在山脚下,回过头来招呼我。我记得她当时的样子,她浑身湿漉漉的,一绺头发粘在额头上,脸色苍白。她喊了我一声,我正要赶上去,突然又一阵山摇地动,山上滚下来许多石头……我来不及喊她,让她快走,石头就把她砸倒了,不一会,她的身体就被滚落下来的石头埋得看不见了。她家那条狗好像要去救她,结果也被石头砸死了……如果她不回头来招呼我,也许她不会死,是我害死了她呀——”

何国典流下了滚烫的热泪。

杜茉莉用纸巾擦着他脸上的泪水,说:“国典,不是你害死了她,是地震,是地震夺去了她的生命,还夺去了那么多人的生命!”

何国典泪眼迷朦地望着妻子,无语。

杜茉莉说:“我们会记住幺妹的,永远不会忘了她!”

何国典喃喃地说:“记住又有什么用?”

杜茉莉说:“有用的,国典,记住她,你才知道感恩,才知道生命的珍贵!”

何国典还想说什么。但他思想斗争了好大一会,最后还是没有把还想说的话说出口。后来他想,如果那天,坦然地把心中那个一直折磨着他的秘密说出来,也许就真的能从黑暗的梦魇中解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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