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叔几年前因食道癌去世,父亲竟然几个月后才告诉我,他忽略了我和他的感情,父亲要是第一时间通知他的死讯,我会赶回去给堂叔送葬。堂叔孤身一人,死后草草火化,没有葬礼,一座孤坟沉默于山野,证明此人曾在尘世走过一遭。那年回到故乡,我去了堂叔的坟前,点了香烛,烧了很多纸钱,知道他爱喝酒,还将一瓶好酒洒在了坟墓上面。我不晓得他能不能收到那些纸钱,也不知道他是否喝到了酒。山野的风飘来荡去,将纸钱的灰吹得四处飘飞,像是堂叔的魂魄,怎么也捉不住。
堂叔没有像样的名字,因为他是聋哑人,大家都叫他哑哥,他户口簿上的姓名就是李哑哥。他听不见声音,也不会说话,只能用手势和别人交流。虽然聋哑,他那双眼睛却能洞察一切,心里像明镜一样,谁也不要想骗他,谁也不要想占他半点便宜,除非他心甘情愿。
他和父亲同年出生,1939年是他们苦难岁月的开始。父亲常在我面前感叹命运,说哑哥的父亲如果不去卖壮丁,哑哥一生或许不会那么苦。所有的假设都于事无补,被命运这根绳索捆住,谁都无法挣扎。哑哥的父亲干的是卖壮丁的营生,那年头兵荒马乱,国民党的队伍老是来征兵,每次征兵,小镇上的成年男子会躲到山里去,或者藏起来。哑哥的父亲不躲,反而替人去当兵,他可以从中拿到几块银圆,到了队伍上,领完第一个月军饷后,就伺机逃跑,久而久之,他有了经验,放心大胆地去卖壮丁了。每次卖壮丁不出一个月,他就可以安全地回家。
我爷爷对我讲过他的故事,说他卖壮丁也是将脑袋掖在裤带上,随时都有可能送命,好几次都差点被捉回去,当作逃兵枪毙。他亲口告诉过我爷爷,有一次要不是躲进茅坑里,就被抓住了。那时,队伍住在一个小镇上,夜深人静时,轮到他站哨。查哨的军官走后,他就萌生了逃跑的念头。他这次到队伍里已经两个月了,一切都伪装得很好,军官们见他做事情卖力,一副热爱党国、热爱军队的模样,根本就摸不透他的心思,怎么也想不到他会逃跑。队伍驻扎在一座破败的大宅院里,他觉得所有的官兵都睡死了,正是逃跑的好时机,这些天也探好了逃跑的路径。他将步枪放在门口,悄无声息地溜进一条小巷子,朝镇子外面走去。他没想到,队伍还设了个暗哨,那个暗哨就在镇子外面的草丛里。暗哨发现一个黑影从镇子里走出来,然后摸上了山,他大喝一声:“口令。”李哑哥的父亲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回暗哨的口令,撒腿就跑。暗哨朝他开了枪,枪声划破了沉寂的夜空,大宅子里的军官被枪声惊醒,带着兵丁追出了镇子。李哑哥的父亲不顾一切地在山野狂奔。身后的追兵喊叫着,子弹也在呼啸。跑到一户山里人家旁边,他实在是跑不动了,两腿像绑了两块沉重的石头。眼看追兵要追上来,无路可逃。他看到了离那户人家十几米的地方有个茅厕,就躲了进去。茅厕根本就不是藏身之处,追兵只要进入茅厕,就可以发现他。他突然跳进了茅坑里,茅坑里的屎尿淹到了他的脖子上,臭不可闻,然而和生死相比较,这又算得了什么。很快地,他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有人走近了茅厕,他听到连长吩咐手下的兵丁:“进茅厕里看看,会不会躲在里面。”那个兵丁举着火把,进入茅厕,什么都没有发现。他走出去对连长说:“报告长官,茅厕里没有人。”连长带着兵丁朝山上一路搜索过去。那兵丁进入茅厕前,他缩下了身体,整个头没入了粪便之中。兵丁出去之后,他才将脑袋浮出了茅坑,他变成一个屎人。等他们走后,他从茅坑里爬起来,不管不顾从头到脚都是粪便,匆匆忙忙沿着另外一条山道亡命奔逃。
1948年秋天,他最后一次卖壮丁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家乡。我爷爷说,他这次走前有些怪异,将哑哥领到我爷爷跟前,对我爷爷说:“哑哥就交付给你了,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你要照顾好他两子娘[1]。”李哑哥的母亲一直在哭,央求丈夫不要再走了。他还是十分硬气的样子:“姑娘头脑,想得太狭窄,放心,我死不了,会回来的。况且,钱都拿了,不去怎么能行?得人钱财,为人消灾,做人要讲信用。你好好带着哑哥,等着我回来。这是最后一回了,我归家后,就再不出去了,好好陪你到老。”我爷爷说,他走出门时,脚被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一跤,脸都擦破了,渗着血。他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哑哥一直在后面追赶他,他愣是没有回头看哑哥一眼。哑哥的母亲追上去,抱住了泪流满面的哑哥,冲着他的背影说:“你一定要归家,我们等着你。”哑哥的父亲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两年后,哑哥的母亲得病死了,十来岁的哑哥就成了孤儿,叔伯兄弟们一直接济他,他才活下来,长大成人。
十五岁之前,哑哥轮流在家族里的各房吃饭。他是个极聪明又敏感的人,心里晓得谁对他是真好,谁是在敷衍他,甚至讨厌他。他喜欢在我们家和王毛婆婆家吃饭,因为我爷爷奶奶和王毛婆婆是真心对他好。他从小就开始干农活,是大人的好帮手。他主动要求,就在我们家吃饭,不到别人家吃饭,我爷爷答应了他。他在我们家吃饭,起初大家都同意。哑哥不会白吃我们家的饭,卖力地给我们家干活,还经常和我父亲上山去打柴。那时候,我父亲和哑哥是对形影不离的少年,谁要是欺负哑哥,我父亲不答应;我父亲被别人欺负,哑哥也会为他玩命,他们就像亲兄弟一样。哑哥在我们家吃了几个月的饭后,家族里有些人就传出了风言风语,说我爷爷霸占哑哥,是剥削哑哥的劳动力,把他当长工使唤。我爷爷就对哑哥比画,告诉他不能再长期在我们家吃饭了,别人会说闲话。哑哥十分气愤,到每家每户去比画,告诉他们,是他自己愿意长期在我们家吃饭的,让大家不要再说我爷爷了。那些人并没有因此停止风言风语,却传得更加厉害了。我爷爷在镇街上有家豆腐店,他是做豆腐的好手,每次有人来买豆腐,都会对他说,你要对哑哥好点,不要总是把他当牛当马,他父母都不在了,怪可怜的。我爷爷听了那些话,心里很不是滋味,还是让哑哥在叔伯兄弟家轮流吃饭。到了哑哥十五岁那年,他自立锅灶,自己开伙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爷爷也会经常接济他,逢年过节,都叫他一起吃饭。
父亲和我说过,哑哥去寻找过他父亲。哑哥的母亲死后不久,他像条野狗,在河田镇乱窜,人们看着这个可怜的小哑巴,都十分同情他。不久,他就失踪了。叔伯兄弟们找遍了小镇和周边的山野,都没有找到哑哥。父亲心里很难过,走到更远的地方去找他,差点迷失了回家的路。父亲没有找到哑哥,走了两天两夜才找回家。我爷爷以为我父亲也失踪了,正愁苦着脸,见他灰头土脸地回来,那张脸才舒展开来。父亲问他:“哑哥回来了吗?”我爷爷摇了摇头,脸又愁苦起来,阴沉得可怕。三个月后的一天,父亲在汀江边的一棵柳树下,发现了哑哥。他衣衫褴褛,满脸乌黑,头发蓬乱,正惊恐地望着父亲。父亲十分惊喜,他竟然还活着。父亲比画着手势问他一些问题,他相信父亲,也比画着手势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父亲。他是去寻找他父亲了,他走得很远,也没有找到,却因为饥饿,偷人家地里的地瓜,被打得遍体鳞伤,只好回来。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过家乡。对于消失了的亲生父亲,他一直记挂着,希望有一天重新出现在眼前。有人说他父亲死了,也有人说他父亲去了台湾。他不相信自己的父亲死了,他更相信后一种说法。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期,两岸可以通信后,他央求一个邻居,给台湾的亲人去信,让他们在台湾帮助寻找父亲。他们的确也在台湾努力找过,终究没有找到。再后来,陆陆续续有些当年去台湾的老兵回来,每回来一个人,他都要跑去找人家,问他父亲的消息,可还是一无所获。在失望和希望中,他总是选择希望,有人要是在他面前比画着告诉他父亲死了,他会暴跳如雷。我从童年开始,也和他一起期待着他父亲在某一天回到家乡,他也经常比画着告诉我,他父亲还在台湾。
我的童年时代,和哑哥是分不开的。在家族的众多孩子中,他对我最为疼爱。他长得壮实,满脸胡茬,力气也很大,经常抱着我,用粗硬的胡茬扎我的脸,扎完我的脸,就吃吃地笑。我们住在古老的大屋里,大屋里住着十几家人,我家卧房的另一边,是他的卧房,隔着一层杉木板,晚上他打呼噜的声音我可以听得见。我家人多,房间少,一间小小的卧房里放了两张床,一张是我父亲母亲的床,一张是我奶奶的床,通常,我都和奶奶睡一张床。
哑哥在我五岁那年,让我和他一起住,我们在一起住了三年多。他对我的确很好,给我买糖吃,带我到处去玩。他带我出去,总是背着我,不知道的人以为我是他儿子。和哑哥在一起的时光是快乐的,尽管那时节生活十分贫苦。记忆最清晰的是,在那些夏日的夜晚,哑哥将鱼篓绑在腰间,一手拿着抓黄鳝用的铁钳,一手提着铁丝编织的火兜,火兜里燃烧着松明火,到田野里的水圳边捉黄鳝。我提着小畚箕,小畚箕里装着斫成小片的松木,跟在他后面。田野上蛙声如潮,我可以闻到禾苗清甜的气息。哑哥手中的火兜放得很低,贴着水面缓缓地移动。只要看到露出头的黄鳝,他就示意我停住脚步,以免惊动了黄鳝,黄鳝要是缩回到洞里,就很难抓到了。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看着哑哥俯下身,慢慢地将手中带齿的铁钳伸到水里,说时迟那时快,哑哥瞬间把黄鳝钳住,放进腰间的鱼篓子里。我笑着朝他伸出了大拇指,他也咧开嘴笑了,还伸出大拇指,夸耀自己。我记得他自信的模样,的确,他是抓黄鳝的好手。
只要和他去抓黄鳝,回来后,再晚,哑哥也要将黄鳝杀好,切成片,煮一锅鲜美的黄鳝粥。他先舀一碗都是鳝片的黄鳝粥给我吃,然后,舀了几碗黄鳝粥,给老人们送去,还会把我父亲也叫起来吃。那些有黄鳝粥吃的夜晚,是贫苦年月里的亮色。哑哥不仅仅是抓黄鳝的高手,还下河摸鱼,到池塘边钓青蛙,有时会摸到和钓到无毒的泥蛇,他用泥蛇吓我,见我惊声尖叫着跑开,他就咧开嘴大笑。他的笑声是喑哑的,我一直想,他要是像正常人那样可以笑出洪亮的声音,可以用语言和我交流,那该有多好,那只是我的幻想。
我和哑哥朝夕相伴的时光,被一个瞎眼女人破坏了。有一天,父亲告诉我,哑哥要结婚了,我不能再和他一起住了。我十分伤感,可是考虑到哑哥也是人,也应该有自己的家庭生活,关心他的人,都不希望他一直孤独下去。那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短暂的婚姻,新娘是河对岸修坊村的一个瞎眼姑娘。
我奶奶带了几个女人,陪哑哥去相亲,我也跟着去了。哑哥穿上了一件新衣服,是件新的军装,是我在部队当营长的桂生大伯回乡探亲时送给他的,他舍不得穿,那天却穿上了。他穿军装的样子很神气的,还刮了胡子,显得很是英俊,一路上拉着我的手,笑逐颜开。到了瞎眼姑娘家,人家对我们特别客气。我奶奶她们在和瞎眼姑娘家人谈事情之际,哑哥坐在板凳上,腰板挺得很直,眼睛却不停地往厢房瞟。厢房的房门关闭着,瞎眼姑娘就在里面。我和哑哥坐在一起,没有说话,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奶奶告诉瞎眼姑娘家人哑哥的一些基本情况并不住地夸哑哥,说他虽然聋哑,人是很机灵的,有一身的气力,干活是把好手,还会缝补衣服,什么都难不倒他,瞎眼姑娘跟着他不会受苦。瞎眼姑娘的家人也不停地看着哑哥,从他们的表情来看,对哑哥十分满意。最后,双方达成了共识,哑哥和瞎眼姑娘的婚事没有什么问题,基本上可以定下来了。瞎眼姑娘的家人很是开通,声称不要哑哥的彩礼,只要他待她好,就可以了。但还是要哑哥和瞎眼姑娘同意,事情才真正地圆满。
瞎眼姑娘家人让她开了门,她从房间里摸索着走出来。瞎眼姑娘脸很白,连眉毛都是白的,后来才知道那是白癜风,我看见她害怕。哑哥看见她,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注视着她。大家都担心哑哥瞧不上她,都不说话,气氛有点紧张。瞎眼姑娘比哑哥年轻,二十多岁的样子。她站在那里,知道哑哥的存在,在此之前,她家人就说过哑哥,她有些羞涩,也有些紧张,家里人为她说了不少人家,都因为她的眼睛瞎而被拒绝。瞎眼姑娘不晓得哑哥是否会娶她,改变她的命运。在这个家里,她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她无疑是家里的累赘。哑哥盯着她看了好大一会儿,突然笑了。奶奶见他笑了,知道他满意,就比画着手势问他,哑哥不停地点头。这时,大家心里都松了口气,有说有笑。他们决定,请个先生,择个好日子,让瞎眼姑娘过门,和哑哥成亲。
哑哥像捡了个宝,新婚那段时间,哑哥眉开眼笑,仿佛变了个人,我却十分失落,因为他娶妻后顾不上我了。那段日子,也许是哑哥和瞎眼姑娘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们恩恩爱爱。哑哥成天喜形于色,尝到了女人滋味的他,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奶奶说,瞎眼姑娘要是能给哑哥生个儿子,那就好了,他这一脉就可以延续下去了。哑哥也晓得这事情,也希望瞎眼姑娘给自己生个儿子,哪怕是女儿,也会让他无比感动。哑哥对瞎眼姑娘照顾得很好,将她当宝贝,什么事情都不让她干,洗衣服、做饭等等,所有的家务活都一个人包了。大家都说瞎眼姑娘有福气,碰到了能干又体贴的哑哥。每天晚上,吃完饭后,哑哥就到下街的温泉澡堂洗澡,自己洗完澡,就挑着两大桶温泉水回家,将温泉水倒在大木盆里,给瞎眼姑娘洗澡。我从门缝里偷看过哑哥给她洗澡。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哑哥房间里水汽弥漫,我看到一团白光,那是瞎眼姑娘的身体,后来,我再没有见过那样白洁发光的肉体。我母亲发现我偷看,揪着我的耳朵,骂道:“你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再看你的眼睛会长针眼的。”其实,我不是偷看瞎眼姑娘的身体,而是妒忌瞎眼姑娘,看哑哥到底如何对她好。
好景不长,那样的日子过了半年多,哑哥就把瞎眼姑娘送回娘家去了。我一直弄不清楚,为什么哑哥的变化会那么大,从把她当宝贝,到忍受不了她,将她休掉。一切都因瞎眼姑娘的好意而起。瞎眼姑娘体谅哑哥,觉得他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又要照顾家庭,十分辛苦,就想给他分担些家务。她学着做饭,想着在家做好饭等他回来就有饭吃,他一定会很开心的。没想到,她眼看不见,做饭还是有一定的难度,第一次做饭就烫伤了自己的手。哑哥回家,见她的手被烫伤,十分心痛,他又无法和她交流,她看不到他的手势,他听不到她的语言,只好叫个人当翻译。哑哥叫她以后再不要做饭了。瞎眼姑娘没有听他的话,在家也无聊,还是继续做饭。她总是不小心打破碗碟,最后一次是把锅碰翻,锅掉在地上裂开了一条无法弥补的缝。哑哥觉得没有办法过下去了,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过日子省心,他们的婚姻就这样走到了尽头,无法弥补。最后一次瞎眼姑娘将锅弄坏,哑哥恢复了暴怒的本性,一怒之下就把她送回了娘家,谁劝都没有用,他还是继续过孤独的日子。瞎眼姑娘回来过三次,每次都被暴怒的哑哥送走,她每次都是哭着走的。很长一段时间,我耳边都会想起她凄凉的哭声。他们两个人,都是善良的人,怎么就不能生活在一起呢?她走后,我有些幸灾乐祸,到我长大成人后,我才为我当时的心态而羞愧,也为瞎眼姑娘难过。我不晓得她后来的日子如何过下去,想必会为那短暂的婚姻而哭泣吧,她是为哑哥而哭泣吧,也是为自己的命运而哭泣。
哑哥脾气火暴,在小镇上是出了名的,很多人都怕他,他暴怒起来六亲不认,会玩命。我知道他好几次玩过命,却不是为了他自己。其中一次,我记忆犹新。那是个圩天,哑哥带我到街上去玩。那年头,正抓投机倒把,街边一个老太太偷偷卖油炸灯盏糕,被市管会的人抓住了,给她套上了个纸糊的高帽子,上面写着“投机倒把分子”,然后拳打脚踢地抓着她去游街。老人被打倒在地,爬不起来,那些人硬把她拽起来,继续打骂。哑哥见状,火冒三丈,扑上去和市管会的人打了起来。那几个市管会的人也不是好惹的,一起攻击哑哥。哑哥打架真的勇猛,力气也很大,一个人斗他们几个人,居然没有落下风。他们一直从镇街上打到一口池塘边,哑哥尽管脸上被打出了血,身上也伤痕累累,还是把那几个人一个一个地扔进了池塘。哑哥被赶来的民兵抓住,五花大绑起来。哑哥被抓进去关了两个多月,在父亲和族人的帮助下,才被放出来,差点被送去劳改。那是我目睹哑哥最劲爆的一次打斗,对我影响深刻,我长大后经常路见不平,不顾一切出手,应该是受哑哥影响。
哑哥有个坏毛病,喜欢小偷小摸,特别是在春夏之交的饥馑时节,他总是会偷点东西,千方百计让自己活下去。一般情况下,他偷点食物,被抓住后,人家也会放他走,不和他计较,谁都清楚他光棍一条什么也不怕。有一次,我们家仓房里遭贼了,少了几斤米,那可是我们一大家子一个月的口粮!母亲就不停地咒骂,父亲让她别骂了,他知道米是哑哥偷的。一天晚上,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十分难熬时,哑哥把我拉进他的房间,给我递上一碗稀粥,吃完后,我想问他,这粥是不是偷我家的米做的,我终究没有问出口。这让我想起父亲说过的一件事情,1960年饿死人的时候,田野上、山上所有能吃的野菜野草都被采光了,哑哥尝遍了树叶,用可以吃的树叶救了一大家子,他自己吃到一种有毒的树叶,差点被毒死。我想,父亲不追究哑哥偷米的事情,是有原因的。他也有被人打得半死的时候,父亲和叔叔把他抬回来,我守着鼻青脸肿奄奄一息的哑哥,用毛巾擦拭他脸上的血迹时,我分明看到他的眼中积满了泪水。
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我们以前居住的大屋破败了,族人们纷纷搬出了大屋,在外面造了新房。哑哥没有造新房,他竟然搬到一户郑姓人家家里去住了。我有一次回乡探亲,发现不见了哑哥,我问父亲他到哪里去了。父亲告诉我,他搬到郑家去住了。我有些伤感,对父亲说:“为什么不让他到我们家住?”父亲说:“我和他说过,住到我们家来,对他也有个照应,毕竟他也年迈了。可是,他不答应,死活要去郑家。”我沉默了,哑哥做出这样的选择,一定有他的想法。我拿了一套新的军服,来到了郑家,准备将这套军服送给哑哥穿。来到郑家门口,我碰见了哑哥,他拉着一板车的沙子,浑身都是汗水。见到我,他很开心。我将军服给他,他收下了,笑得合不拢嘴,还朝我伸出了大拇指。我比画着问他,为什么要到郑家来住。他用手势回答我,意思是,郑家的人在帮他寻找失散多年的父亲。我眼睛潮湿,想告诉他,他的父亲已经很难找回来了,也许早就在异乡变成了孤魂野鬼。可是,我没有这样说,我不能用真话泼灭他心中的希望。
郑姓人家是镇上有名的富户,早些年靠他们在台湾的亲人拿钱回来做生意,发了财。据说,他们的亲人在台湾做过大官。哑哥去郑家,而且在郑家充当了以前长工的角色,不是为了一口饭吃和一点零花钱,而是为了让郑家在台湾的亲人替他寻找他的父亲。郑家人说,他们收留哑哥,是看他可怜。这一点,我父亲不同意,我们家也可以收留他,也可以为他养老送终,毕竟他是我们家族的人。郑家觉得哑哥还有点力气,可充当廉价的劳动力,不用发工资,只需管口饭、给点零花钱就行了。这就是郑家人的如意算盘。至于他们有没有让台湾的亲属替哑哥找父亲,谁也不知道。
哑哥在郑家干了几年活,也没有得到自己父亲的消息。他得病后,就搬出了郑家。郑家人不会再要他这个癌症患者,他们对外人说,本来要哑哥继续住在家里,还要出钱给他治病的,结果哑哥仁义,不想连累他们,执意搬出他们家的。郑家的话可不可信,那是另外一回事情,但我的哑哥堂叔的确是个仁义之人,尽管有很多毛病。
得病后的哑哥变成了枯木,身上瘦得刮不下二两肉,眼睛深陷,没有一丝神采。家族的人凑了些钱,给他治病,在医院住了段时间,就回来了。父亲说,他最后的那段时光,郁郁寡欢,经常不吃不喝。有一次,我母亲给他炖了鸡汤,端给他吃,那碗鸡汤在他床边小桌子上放了一天,也没有喝一口。父亲问他为什么不吃,在想什么。他目光空洞,一动不动,根本就不理会父亲。父亲十分无奈,担忧他很快会死掉。
他终于没有熬过去,死神很快就将他带走了。父亲打电话告诉我他的死讯时,上海的天空中下着雨,雨是老天落的泪。我心里十分悲恸,我想,故乡的天空是不是也在落雨,也在为一个卑微得像野草一般的人落泪。老天爷应该有大悲悯,庇护苍生,可是很多人和事,都在落寞凄凉中死去,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多年后,尸骨变成尘泥,名字也会随风飘逝,没有人再记起他们。
哑哥在最后那几年投靠郑家,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想让郑家的亲人把他父亲寻找回来,这是哑哥一生的夙愿,淳朴而让人心伤的夙愿。可是,他至死也没有等到他父亲回来。在漫长的岁月里,孤独的哑哥渴盼自己的父亲能在某个日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像从前那样一次次卖壮丁后,侥幸逃回,哑哥终究没有如愿。他死前,也许还在盼望着父亲回来,还想着他最后一次离开家时,出门摔破的脸,那张流血的脸最终在哑哥眼中消失,连同他的生命和肉体,一起消失。
哑哥倾尽一生的悲凉等待让我心碎,我无法体味他的痛苦,无法体味他难以言说的命运。
[1]两子娘:母子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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