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族里,很少有人看得起李林火,因为他当过土匪。他几乎没有朋友,没有人和他亲近,大家都厌恶他,仿佛他是瘟疫。很少有人叫他的真实名字,人们都叫他大耳朵。他的耳朵长得比一般人大许多,按我奶奶的话说,耳朵大的人有福,他却一生坎坷。
父亲不止一次向我说起大耳朵年轻时的事情,父亲叙述的口吻,总是既有赞叹,又有惋惜。年轻时的大耳朵相貌堂堂,四方脸,高鼻梁,两眼炯炯有神,身材伟岸,是个十分标准的男子汉。他当土匪,出人意料,谁也想不明白,家境殷实的他为什么会上山当土匪。新中国成立以前,我们那里的山上有不少土匪,国民党要消灭他们,共产党当政后也要剿灭他们。1949年前,他偷偷溜回家,没有那么危险。父亲说,他有两把盒子枪。有一次,他溜回家,中午躺在横屋小厅里的竹床上睡觉。有只死鬼鸟飞到屋檐上,叽叽喳喳地叫唤。故乡有个传说,死鬼鸟飞到屋顶叫唤,是不祥之兆。大耳朵其实对这样的说法根本就不在乎,他是将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人。只是死鬼鸟吵醒了他,他十分生气。睁开眼睛,从腰间掏出驳壳枪,瞄都没有瞄,随手一枪,死鬼鸟应声而落。父亲目睹了那一幕,心惊肉跳,大耳朵的枪法真准,要是打人,还不是像喝口水那么容易。
父亲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大耳朵心生恐惧。有一回,我爷爷和大耳朵的父亲发生了争执,父亲一直拉着爷爷,让他不要吵了。他害怕大耳朵回来,随手一枪将我爷爷给毙了。我爷爷听了父亲的话,没有继续和大耳朵的父亲吵下去,不是怕大耳朵的枪,而是不想让我父亲受到惊吓。我问过父亲,大耳朵当土匪的时候,有没有打死过人。父亲搜肠刮肚,想了老半天,模棱两可地说,还真没有听说他打死过人,不过,他常年在外,就是打死了人,也无从知晓。
1950年,解放军剿匪,把大耳朵追得在大山里东躲西藏。当时,他把老婆陈十妹也带在身边。陈十妹是个性格刚烈的女人,不想和他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劝他下山投诚。他非但不下山,还虐待陈十妹,用钻子扎陈十妹的大腿,扎得鲜血淋漓。多年后,陈十妹控诉他的时候,还会让大家看她大腿上密密麻麻的疤痕。陈十妹找了个机会,逃下了山,和他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陈十妹得以逃脱,是因为解放军的一发小钢炮的炮弹把大耳朵炸下了山崖。她以为大耳朵被炸死了,岂料他命大,只擦破了点皮。大耳朵还是在大山里东躲西藏,陈十妹回家后,不成人形,瘦得像根竹竿。她说,她和大耳朵在山上,找不到吃的东西,饿得半死。
家族里的人,都以为他即使不被小钢炮的炮弹炸死,也会饿死在山野。他却没有饿死,原因是,他找到了一个山里人家,天黑后,从人家的屋顶,轻轻地将瓦一片片地揭开,露出空隙,钻入人家家里。很巧的是,那户人家只有一个孤独的瞎眼婆婆,她儿子被国民党抓壮丁后一直没有回来。瞎眼婆婆将食物藏得十分隐秘,大耳朵找遍了屋里的每个角落,都没有找到吃的东西。他已经饿得眼冒金星,再找不到吃的,真就要一命呜呼了。大耳朵细微的动静并没有逃过瞎眼婆婆灵敏的耳朵,她似乎也闻到了男人的气味。她有些激动,以为是自己的儿子回来了:“你是火金吗?是我儿子火金吗?”大耳朵走到床边,灵机一动,便冒充起她儿子来了:“对,我是火金,我回来看你了,姆妈。”瞎眼婆婆从床上惊坐起来:“你走了多少年了,还想得起归家。”大耳朵说:“我一直想念你呀,姆妈。”瞎眼婆婆伸出颤抖的手,在黑暗中摸到了他满是胡茬的脸:“火金,你走时还没有长胡子,现在胡子都这么长了。”大耳朵说:“姆妈,我饿。”瞎眼婆婆下了床:“我这就给你拿吃的。”她钻到床底下,掏出了一个布袋,布袋里装着地瓜干。大耳朵打开布袋,抓起一把地瓜干就往嘴巴里塞。瞎眼婆婆沉默着,听着他狼吞虎咽发出的声响。填饱肚子后,大耳朵说:“姆妈,我该走了。”瞎眼婆婆说:“走吧,孩子,带上一点地瓜干,我晓得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也晓得你不是火金,我儿子眼角有颗痣,你没有。”大耳朵扑通一声跪下:“你就是我的姆妈。”后来,大耳朵去找过她,那是多年以后的事情,那间屋子已经破败不堪,瞎眼婆婆也早已故去。
父亲说,虽然不晓得大耳朵有没有杀过人,但是他害死过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我叔公李金水。
要不是我叔公李金水替他挡了一枪,大耳朵早就不在人世了,也就没有了后来的故事。1950年端午节那天,大耳朵偷偷潜回了家,他在山上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回到家里已是深夜,他母亲含着泪,给他弄了些吃的。看着儿子饿死鬼似的样子,他母亲说:“你这个忤逆之子,怎么就要去当土匪呢。”这也是我多年来一直思考的问题,他为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去当土匪。后来有一天,我回乡探亲,当着他的面问起过这个问题。那时,他的内心已经平静如水。他笑着对我说:“就是觉得好玩,刺激,当土匪还是很神气的。”他当土匪的另一个原因,则是源于对土匪头子陈烂头的崇拜。有一次,他和父亲去长汀城里拿货,回来的途中碰到了土匪打劫,领头的土匪就是传说中不可一世的陈烂头。他挥舞着手中的盒子枪,问大耳朵的父亲是哪里人。大耳朵的父亲胆战心惊地回答:“河田人。”陈烂头说:“河田哪里的?”大耳朵的父亲说:“上街李屋的。”陈烂头说:“你认识李七星吗?”大耳朵的父亲说:“李七星是我堂哥。”陈烂头两眼放光:“李七星是个善人,我小时候和我爹去河田镇赶圩,碰到他开仓放粮,我们还分到了一斗米,让我们一家渡过了难关。”大耳朵的父亲还是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什么。陈烂头挥了挥手中的盒子枪:“走吧,走吧,我发过誓,绝不抢河田人的东西。”陈烂头也是河田人,只不过不是在镇上,而是在河田下面的南山塘村。大耳朵的父亲战战兢兢地带着儿子离开了那地方,大耳朵不停地回头张望,直到陈烂头带着土匪们钻进路边的密林里。大耳朵动了心思,他喜欢上了啸聚山林、威风凛凛的陈烂头,为他以后当土匪埋下了伏笔。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大耳朵行踪诡秘,端午节这个深夜,大耳朵潜回家的事情,还是被发现了。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东西,想打个盹再走,岂料十几个民兵围住了大屋,准备捉拿他。那些民兵晓得大耳朵枪法准,也畏惧我们家族人多,不敢贸然闯进大屋里捉人,只好在外面等着。只要大耳朵走出大屋,他们就实施抓捕,抓不住,也要开枪射杀他。我叔公李金水也是命中注定要在这天离世。他因为过节吃坏了肚子,起来上茅厕。他穿着一双木屐,匆匆忙忙往屋外跑,走到门口,正要开门,一个姓刘的民兵慌乱中朝门里开了一枪,那枪击中了他。刘姓民兵是听说大耳朵有双枪,而且枪法十分厉害,才开枪的。打错了人,我们家族的人都起来了,场面一下子变得十分混乱,那些民兵也手足无措,大耳朵趁乱爬上房顶溜之大吉。那一枪击中了李金水大腿上的动脉,止不住血,流血而亡。大耳朵欠了他堂哥李金水一条命,他一辈子也没有还上。我另外一个堂叔李长工说和大耳朵有仇,可是,他一生都没有向大耳朵寻仇。
后来,大耳朵实在无法躲藏了,终于向解放军缴械投降。因为他是投降的,经调查,他也没有什么血债,被发配到内蒙古劳改去了。父亲说,在内蒙古劳改农场,大耳朵待了十多年,竟然躲过了1960年的***,回到家里时,气色很好,红光满面。父亲和他算是有话讲的人,他有时会和我父亲吹牛,说他在劳改农场的山上,挖到过不少野山参,一挖到就偷偷吃了,所以身体强健。还吹牛说,他在劳改农场,政府让他当了犯人中的小头目,还享受干部的待遇,住着小单间,吃香的喝辣的。对于他的话,父亲半信半疑,不知真假。
我记得一件事情,20世纪80年代末期,参军后的我有一次回乡探亲,大耳朵找到了我。他笑眯眯地对我说:“阿闽,你是我们家族里的大秀才,文笔好,能不能给我写个材料?”我问他写什么材料。他说:“现在落实政策,三老(老红军、老游击队员、老八路),国家每个月都给几十块钱补贴,听说,我们这些投诚的国民党兵也有补贴,但是要交份材料到民政部门去,我大老粗一个,不会写材料,你帮我写,好不好?”我很惊讶,他分明是土匪,怎么将自己说成是国民党兵。我对他说:“我也不晓得怎么写,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东西。”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他说:“这是一个当过红军的人写的材料,你就按照这个样式写。”他的事情和当过红军的人完全不一样,怎么能够按照这个写,我有点晕。他还是笑眯眯地说:“阿闽,你就帮我写一下嘛,等我拿到补助金,我请你喝酒。”我十分无奈,被他缠上了,简直是痛苦万分的事情,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他。我问了他一些投诚的情况,然后就帮他写了两张纸的材料。尽管我给他写了份辞情并茂的材料,他还是没有拿到补助金,跑了无数次民政局,民政局的人要他找出证明人,那些人有的死了,有的到了异地,根本无法找到。他只好悻悻作罢。当然,他也没有请我喝酒,我也不会要他请我喝酒,哪怕他拿到了政府的补助金。
我小时候,挺害怕大耳朵的,他却总是对我笑眯眯的,他越是对我笑眯眯的,我内心就越恐惧,在我心中,他一直是个土匪。我堂哥土土说,他房间的床下还埋有马刀,我将信将疑。我和土土有一次趁他们都出工去了,他家里没有人之际,偷偷溜进了他的卧房。那时节,大家的房间都不上锁,谁家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怕偷。我们钻到他的床底下,用小铲子挖,挖了一个坑,也没有挖到马刀。土土坚信他床底下埋着马刀,绘声绘色地说那马刀还是用油布封好了的。我们正要继续往下挖,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有人走进了房间。我们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一口。没错,是大耳朵回来了。我吓坏了,要是被他发现,他可能会杀了我们,把我们埋在床底下我们挖好的坑里。我瑟瑟发抖。土土历来胆子比我大,用手轻轻捅了捅我,示意我不要怕。过了一会儿,大耳朵走了。土土还要继续挖,说那马刀一定埋得很深。我害怕大耳朵再回来,不顾一切地从床底爬出来,跑出了房间。土土无奈,也跟在我后面跑了出来。那几天,我都躲着大耳朵,碰了面也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他发现了我们的行径,加害我们。大耳朵让我晓得了对一个人的恐惧是很痛苦的事情,我也理解了父亲当初对大耳朵的恐惧。
我对大耳朵的恐惧,到了十四岁那年才退去。那一年夏天,我的身体有了变化,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虽然说长得瘦小,还是有胆量去挑战那些看上去强大的同学。有个同学个子高出我一头,身体比我强壮,他们家是吃商品粮的,没有挨过饿。他十分神气,还说练过武,经常找些比他弱小的同学欺负。他竟然欺负我最要好的同学,我那同学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打肿了眼睛。我气不过,决定挑战他。那个黄昏,放学后,我来到学校一棵巨大的桉树下,和他单挑。他带了几个同学助威,我只有挨打的那个同学胆战心惊地站在我后面。他的确很嚣张,摩拳擦掌地朝我扑过来,我心中积蓄了一股怒火,我侧了一下身体,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我一拳打掉了他的信心,他从地上爬起来,朝我装模作样地抱了抱拳:“佩服,佩服。”我本以为他还要继续和我较量,没想到他怂了,带着那几个同学灰溜溜地走了。我们开心极了,这一战让我成了个勇敢的少年,对大耳朵的恐惧也渐渐消失了。
其实,我童年时最害怕的不是大耳朵,而是大耳朵的第二任老婆梅英。那是个奇丑无比的女人,矮小阴险,目光毒辣,而且特别会骂人,论吵架,我们河田镇没有几个人是她的对手,她什么肮脏的话都可以骂出口。要命的是,传闻她会下毒。有一回,和她吵过架的人家里的鸡全都死了,说是她下的毒。有一次,我奶奶和她吵了一架,我心里惴惴不安。我们两家的厨房靠得很近,我担心她会朝我家的水缸里下毒。不过,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们一家人活得好好的,没有被毒死。
梅英是外乡人。大耳朵劳改回乡的途中,路过一个小村子,没有地方住,就睡在村头的破庙里。后来他和奶奶说过,那天晚上,梦见了讨老婆,新娘子是个小巧的女人,虽然不好看,却和他有缘分。第二天早上,他从梦中醒来,发现有个女人站在破庙门口,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手中捧着一个瓷碗,碗里装着热气腾腾的地瓜稀饭。他站起来,盯着女人的脸,这不是梦中的女人吗?他十分吃惊,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还在梦中。地瓜稀饭的香味却异常真实,他嗫嚅地说:“这是给我吃的?”女人笑了笑:“看你一个外乡人,可怜你,吃吧。”大耳朵接过瓷碗,两三口就喝完了碗中的地瓜稀饭。他得寸进尺:“还有吗?”女人说:“还有,跟我来吧。”这个女人就是梅英,她将他带回了那个破落的穷家。她的丈夫两年前死了,她带着个六岁的儿子艰难度日。因为她生性泼辣,村里人都躲着她,没有男人来找她,她正想跟个男人离开这地方,大耳朵的出现,对她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在吃地瓜稀饭时,她就问了他的婚姻状况。大耳朵说:“我以前当过土匪,还是个劳改犯,你不嫌弃我?”梅英见他身体壮实,相貌堂堂,心思早就萌动了,根本不管他什么出身。大耳朵饥不择食,当天晚上,就和她上了床,他体味到了女人的妙处。住了三天,大耳朵要回河田镇了,他答应梅英回家安顿好了,就来接她。梅英等不及,生怕大耳朵回到河田镇后变卦,果决地要马上跟他走。
大耳朵想了想,自己一无所有,有女人跟他,也是老天有眼,垂怜他,就把梅英和她的儿子带回了河田镇,重新组织了一个家庭。在我的印象之中,大耳朵没干过什么坏事。他勤勤恳恳地做着农活,养家糊口。梅英却不一样,深夜时,她会像个鬼魂一样溜出家门,去人家的菜园子里偷菜,被抓住了,就撒泼,和人家大吵大闹。我们一大屋的人和周围的邻居,极少没有和她吵过架的。她气急败坏时,还会把粪便倒在人家锅里。她像瘟疫一样,令人讨厌和恐惧。大耳朵有时也看不惯她,说她几句,她就像条毒蛇一样把丈夫缠上了,不光毒骂,还又撕又咬,弄得大耳朵狼狈不堪。大耳朵其实很疼爱老婆,舍不得打她,也许这就是命,命中注定要有个毒辣的女人来管他。梅英和别人吵架,大耳朵一般不会出手,但是对方男人要是加入战争,大耳朵也不会客气,会拼了命保护老婆。大耳朵当初见她时,没有想到梅英是这样一个女人,可是,无论她怎么样,他都将她当宝贝。梅英有时恼了,赌气要带着儿子离开,他就会吓得发抖,跪在她面前,央求她不要离开。他们是对生死冤家,河田镇的人都觉得,他们的组合又奇怪,又和谐,这两个没有人可以忍受得了的人在一起搭伙过日子,相依为命,也是上天的安排。
梅英给大耳朵生了两个儿子,她娇惯儿子,那两个儿子有她的不良遗传,好斗而且阴鸷。我对大耳朵的两个儿子有时恨之入骨,他们虽然不敢欺负我,却常常和土土斗狠,因为土土和我要好,有时我也会加入土土这一方,这样就很容易引起家族内部的争斗。曾经有一次,我们打成一团,梅英也加入了战斗,她用捶衣服的棒槌打我和土土。最后,我奶奶看见了,制止了她,大耳朵也将他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儿子拖开了。我奶奶和王毛婆婆在家族里说话举足轻重,她们出面,制止了一场家族内部的大战。土土的父亲和哥哥,还有我父亲和叔叔出工回家后,得知我和土土挨了打,气不过,准备联手收拾大耳朵一家。我奶奶和王毛婆婆苦口婆心地劝住了他们。我一直在想,那场大战要是真打起来,后果会怎么样。我们渐渐长大,人性中好的一面多了起来,原始的兽性就少了,大家也没有那么多摩擦了,相反的,相互之间有了笑脸。可是无论如何,不是一路人,彼此终究无法亲近起来。
大耳朵一家,唯有梅英带来的那个儿子是个良善之人,从来不和人争吵,和他们家里的人简直格格不入。他很小的时候,就和一个木匠师傅学手艺,很早就开始赚钱了。他赚的钱都交给了梅英,即便如此,还经常挨梅英的咒骂。他的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老是欺负他,他结婚后,就分出去单过了,和这个家仿佛没有一点关系。
大耳朵的晚景颇为凄凉。
早在十几年前,曾经住着十几户人家的大屋破败了,大家都在外面建了新屋,搬出了老屋。只有大耳朵夫妻还住在苍老的大屋里。大屋上厅的楼房都倒了,他们也没有搬出去,住在两间还没有倒塌的危房里。那危房和他们一样,风烛残年,经不起任何折腾。他们的三个儿子都在外面成家立业,没有一个儿子愿意接他们去一起住,这里面有儿子们的原因,也有他们自身的原因。我作过一些调查,儿子们对他们的确讨厌,也许是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有许多不痛快的记忆。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感情,为一点蝇头小利可以大打出手,像仇人一样。对待大耳朵夫妇,他们相互推诿,谁都不想管他们。大耳朵的小儿子,对我还算客气,因为我帮助过他。他结婚前的那年正月,我从部队回家探亲,那时他还和父母住在一起,两个哥哥不关心他的婚事,只有大耳朵老两口替他着急。他相中邻村的一个姑娘,姑娘家里要他上门去谈,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上蹿下跳地逼大耳朵夫妇找钱,因为上门要买礼物,还要给姑娘的长辈包红包。梅英把我叫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阴着脸对我说:“阿闽,你现在是部队的干部,拿工资的人,我想向你借点钱,救个急,等我家的猪长大了,卖了,再还你钱。”她从来没有跟我开过口,看着她窘迫的样子,我心软了,问她:“需要多少钱?”她嗫嚅地说:“300块钱就够了。”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300块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一个月的工资才200多块钱。我踌躇了一下,还是将钱给了她,她拿着钱兴高采烈地走了。我不敢将她借钱的事情告诉我母亲,否则她会去要回来。结果,那钱再也没有还给我,我也没有管她要。
我找到大耳朵的小儿子,对他说:“你这样不行,你父母亲最疼你,为你操碎了心,你现在有自己的家了,怎么就不要他们了。”他面露难色。我说:“即使你两个哥哥不要他们,你也不能不管,这样做,会天打五雷轰的。”他说:“不是我不要他们,而是他们与我老婆不和,在一起总是吵架,弄得家里鸡飞狗跳,日子过不下去。”我说:“你就不能说说你老婆。”他说:“就是我老婆不吵,我妈也会和她吵,经常莫名其妙地挑起事端,你也晓得我妈那人的品性。”我无语了,我说服不了他,也没有精力去管他们家的事情。探亲的假期到了,就要离开故乡,对于河田镇而言,我只是个过客,这里发生的一切,仿佛和我没有太多的关系,只是藕断丝连,留着一丝牵挂。
我基本上每年都回乡一次,有时过年回去,有时平常回去。每次回乡,我都要到老屋去看看,那里埋葬了我的童年,那里有我许多的记忆。小门上的那个枪眼还在,小时候,我们会用手指去捅那个枪眼,枪眼变得十分光滑。这个枪眼永远和大耳朵有关,那关乎一条无辜生命的消逝。我不知道年迈的大耳朵对那个光滑的枪眼还有没有记忆,对因他而死的李金水有没有一丝愧疚。只要我去老屋,就会见到年迈的大耳朵和梅英。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梅英的笑脸,他们都苍老了,大耳朵见到我,还是笑眯眯的,叫着我的小名;梅英也笑眯眯的,她老了以后,仿佛变得慈祥了,再也不会和人吵架了。看着他们风烛残年的模样,我有些心酸。风烛残年的大耳朵靠在集市猪牛行给人家做牙人(中间人,介绍人)为生。我会偷偷地塞两百元钱给他,算是给长辈的一点心意。每次我离开老屋,大耳朵都会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目送我。我偶尔回头,看到他满是皱纹的老脸,心中早没有了恐惧,更多的是忧伤。每个人都不能够抵抗衰老,无论你是如何强悍的人。
大耳朵离开人世后,梅英孤独地活着,那时她已九十岁了。年轻时的梅英多么泼辣,几乎得罪了所有的人,但是她年老后,早已经没有了戾气,看上去就是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老太太,目光也变得柔和了,说话也细声细气了。她再也没有本事和他人争斗了,就像行将熄灭的烛火。听父亲说,大耳朵过世后的几天里,她一直在哭,孤独地哭,人们听到她从破败老屋里传出的凄凉哭声,情感都异常复杂,但是没有人去安慰她。如果王毛婆婆和我奶奶还活着,她们也许会去陪伴她,安慰她,她们是我们宗族里的菩萨。如果让梅英饿死在老屋里,那是所有族人的耻辱。族里几个主事的人开始干预她的事情,他们一次次地在她三个儿子中间游说,最后,小儿子答应供养她,不过,小儿子十分不幸,不久得病辞世。族里的老人又到她两个儿子那里游说,他们答应轮流供养她。大耳朵死后,她其实已经没有了希望,也没有了语言。她最后的时光是落寞的,凄惨的,每个儿子家对她并不是尽心尽责地照料,而是将她当成累赘,仅仅让她填饱肚子而已。儿媳妇们嫌弃她,总是对她恶语相向,她忍受着屈辱,忍受着有生以来最艰难的时光。她觉得这一生,对她最好的人就是大耳朵。梅英死的前一天,回到老屋,一直喊叫着大耳朵的名字。她的喊声在严冬的寒风中渐渐地微弱下去,直到她的生命枯竭,熄灭,身体冰凉,再也呼不出一丝热气。她在孤独和煎熬中,追随大耳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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