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工去世已二十多年了,曾经有段时间,我这个堂叔老是出现在我的噩梦之中,他高而瘦像竹竿般的身体站在我面前,伸出干枯的手抓我,声音凄凉:“阿闽,救救我——”醒来后,在漆黑的夜里,我想给他打个电话,却想起他已经死去多年,不禁黯然神伤。
李长工的父亲就是因为大耳朵,被民兵误杀的李金水。李金水死的时候,李长工还小,他和姐姐以及悲伤的母亲相依为命。他很早就比一般人成熟,在姐姐出嫁后,用弱小的肩膀撑起了一个家。他是我最亲近的一个堂叔,看着我长大,在我眼中,他一直是个勤劳、善良、正直的男人。年轻时候的李长工个子很高,比我另外一个堂叔高佬稍微矮一点点,但比高佬英俊。因为太高,加上生活的重负,他的背有点佝偻,尽管如此,也不会影响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我从少年时代起就脾气暴躁,好斗,总是惹是生非,没有一个堂叔敢管我,只有他会训斥我。奇怪的是,在他面前,我一点脾气都没有,我就是听他的话。
记得有一回,我和别人打架,打输了。我气急败坏地拿着一块石头,跑到人家家里,将人家做饭的锅砸了个大窟窿。当时,我父亲不在家。他十分生气,打了我一巴掌,凶我:“你这是做什么!砸人家的锅,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打架哪有包赢的,有种去打赢他,就是输了,有什么要紧的,胜败都是常事。砸人家的锅,这是无赖才做的事情,你是无赖吗?我看你的书都读到**里去了。”听着他的话,我被他打肿的脸火辣辣地痛,浑身也臊得冒火,大汗淋漓。教训完我,他带着我来到那户人家,让我赔礼道歉,然后,他给人家赔了口锅,这事情才算了了。我父亲回家后,得知此事,也气得火冒三丈,将我暴打一顿。李长工拉开父亲,没有让父亲继续打我,父亲要给他买锅的钱,他死活不要。就连对我百般宠爱的奶奶,也说我不对,怎么能够去砸人家的锅。还说李长工和父亲对我教训得好,照这样下去,说不定我就会点火烧人家的房子,那和强盗有什么两样。我对李长工是心服口服。
李长工也是我那么多本家中,与我对话最多的人。我和我父亲及亲叔叔,也没有那么多话说。有一次,我问他:“你恨大耳朵吗?要不是他,我金水叔公也不会死得那么早,你也不会受那么多苦。”
他笑了笑说:“恨,怎么不恨?大耳朵是我的仇人。可是恨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好好过日子最要紧。”
我说:“既然大耳朵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我们把他杀了吧。”
李长工哈哈大笑:“为什么要杀他?杀了他就报了仇吗?不是,杀了他,我们要坐牢,或者会被抓去枪毙,一命抵一命。你傻瓜呀,我们不能杀人,杀人是多大的罪孽,人要良善。”
我说:“那这仇就不报了?”
李长工笑了笑,卷了根纸烟说:“这事情以后再说吧。”
我只好作罢,没有再说什么。我想过,如果李长工要找大耳朵报仇,我一定会帮他。不过,李长工对大耳朵的仇,后来就不了了之了,随着时光流逝,大家都淡忘了这件事情,毕竟是叔伯兄弟,况且也不是大耳朵打死李金水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问题是,我心里一直有个结,觉得李长工会找个时机报仇的。
李长工是过日子的好手,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吃苦耐劳。他没有给富户当过长工,这个名字的得来,是因为他在父亲死后,像长工一样拼命干活。他应该有个正经的名字,可是我怎么也记不得了,从来也没有人唤他那体面的名字,只是叫他长工。他曾经和我的李炳叔公学过木工手艺,后来不知怎么不学了,改学泥瓦匠。他最拿手的是打泥墙,旧时节造的房子都是泥墙,那是力气活,他就靠一把力气养家糊口。泥瓦匠在“*****”期间并不吃香,因为那年月没有什么人有钱造新屋,他的力气就用在干农活上,他在生产队里是拿工分最高的那部分强劳力之一。
记忆中,他在漫长的艰难岁月里,没有犯过什么大错,他总是以正面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而且,他是个绝对的孝子,这点在我们河田镇有口皆碑。他从来没有让母亲吃过苦,尽管我那个叔婆过早地成了寡妇,可她一生都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因为她有个孝顺而又勤劳的儿子。我叔婆长得漂亮白净,而且有个很好听的名字:陈新人。我一直唤她新人婆婆,就是她八十多岁时,脸还十分鲜嫩。漂亮寡妇总是会引起很多男人的非分之想,也有人劝她改嫁,她没有答应。她没有再嫁人,却和一个男人好上了,一直是秘密来往。那男人有家室,并不经常来,他还要做工。据说,新人婆婆和那男人好上之初,家族里很多人愤愤不平,要去捉奸,暴打那男人,结果被李长工制止了,居然他儿子都没有意见,别人的愤愤不平就显得不重要了。其实,李长工在家的时候,那个男人也是不太敢登堂入室的,李长工不会给他好脸色,新人婆婆和那个男人偷情,李长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不喜欢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有个绰号,叫癫子,长得五大三粗,满脸胡茬,他看上去倒像真的土匪,而且举止粗鲁,在我眼里,他和美丽小巧的新人婆婆根本就不般配。有时,我碰到他,会用恶毒的目光瞪他,他居然还朝我笑。后来,我长大了,理解了很多东西,也理解了堂叔李长工,他不光是孝顺母亲,而且还尊重女性,这在他那一代人里是十分难得的。癫子上了年纪之后,就和新人婆婆少了往来,但有时还会送点好吃的东西给她。她对他说:“以后还是不要送了,让人看到不好。孙子们都长大了,不能再这样了。”癫子也听她的话,就没有来往了。癫子比新人婆婆死得早,好像是死于爆血管。我不晓得新人婆婆听到他的死讯后,有没有哀伤。
李长工当过两年生产队长,他应该是个很好的生产队长,有魄力,身体力行,不偷懒,做事情也公平,大家都服他。问题就出在他对新人婆婆的孝顺上了,新人婆婆有段时间特别喜欢吃炒黄豆,黄豆在那个年代,可是奢侈之物。新人婆婆总是在儿子面前说:“唉,有把炒黄豆吃就好了,我怎么就那么喜欢吃炒黄豆呢。”我奶奶经常对我亲叔叔说:“你要是像长工那样就好了,你看他,新人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架个通天的长梯,去将星星摘下来。”新人婆婆和儿子说了想吃炒黄豆的第二天晚上,我就闻到了从他们家飘来的炒黄豆的香味。我小时候是个馋鬼,闻到香味就会不停地流口水,好在家族里的老人们都十分疼爱我,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分点给我吃。果然,新人婆婆手里攥着一小把炒得香喷喷的黄豆走出来,找到躲在门口角落里流口水的我,温和地说:“阿闽,给你炒豆子吃,偷偷地吃,不要告诉别人啊。”我从她手中接过炒黄豆,放进口袋,撒腿就跑了。我躲在一个稻草垛后面,一颗一颗地吃着炒黄豆,那是无比幸福的事情。我想,新人婆婆吃炒黄豆的时刻,也是蛮幸福的。那时候的幸福感很容易就可以得到,因为那时候的人是那么容易满足。
正是因为新人婆婆这点微不足道的幸福感,李长工的生产队长被撤掉了。撤职不是什么大事,不干就是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严重的是,有人到公社和大队部去举报他,说他贪污生产队的粮食,这可是大罪。大队长带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基干民兵,将他带走了,还五花大绑。他被关在大队部的一间小房间里,工作队队长负责审讯他。如果是大队里的干部审他,那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都是熟悉的人,怎么样也好说,况且也不是什么大罪,不过拿了几两黄豆,从来也没有多吃多占。那个工作队队长是外地人,凶神恶煞的,李长工也不是软蛋,根本就不怕他。李长工说:“我就拿了几两黄豆,你要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工作队队长说:“只是几两黄豆吗?你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已经掌握了你所有贪污的证据,你自己老老实实地说出来,我们也许会网开一面;如果你顽抗到底,就送你去坐班房。”李长工火了:“我说过了,我就拿了几两黄豆,你们要送我去坐班房,老子也不怕!”那工作队队长不知为什么,非要和李长工过不去,到了晚上,大队的本地人都回家了,他带着手下,将脱光了衣服的李长工吊在房梁上,用鞭子抽打他,打得遍体鳞伤,还浇上盐水,痛得李长工吱哇乱叫。工作队队长冷笑道:“你尝到苦头了吗?你要是还不招,还有更大的苦头让你受。”李长工的犟脾气上来了,愤怒地说:“老子没有犯罪,你就是打死我,我也只是拿了几两黄豆。”就这样,工作队队长折磨了他几天,因为突然被调到别的乡镇去了,这事才草草收场。李长工回到家里,躺了好几天才恢复过来。新人婆婆流着泪说:“我以后再也不吃炒黄豆了。”他笑了笑:“姆妈,你想吃,我还去给你弄,不就是一点黄豆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长工还有个妹妹,那是我堂姑,她和我同年出生,只不过比我大几天而已。堂姑和我一起长大,小时候我们水火不容,经常吵架,只要被李长工看见,他就会呵斥堂姑,说她没有当姑姑的样子。堂姑的泪水飙飞,我在一旁得意。有一次,堂姑被我欺负得忍无可忍,拿起一块石头,把我的头砸出了血,这下轮到我号啕大哭了。堂姑被李长工打了一顿,见她挨打,我有种报仇的快感。堂姑没有读书,和他哥哥一样,过早地下地劳作。我上初中时,她已经长成一个羞涩的姑娘了,我们再也没有吵过架。我开始审视她的命运,并且抱以同情。有一次我借喝醉酒,质问李长工,为什么当初不让堂姑读书,他无言以对。这是他自私的一面,让堂姑分担家庭的重负。
李长工的老婆叫红毛嫲,因为她的头发有点红。刚嫁过来的时候,红毛嫲对新人婆婆爱理不理,被李长工教训了几次就好了。红毛嫲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对李长工百依百顺,但是发起脾气来,也是不得了的事情。在我的印象中,红毛嫲一直都笑眯眯的,挺喜欢说些玩笑话,经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她对新人婆婆起初不是很敬重,是因为癫子,她很不喜欢那个男人,因为此事,那些日子常常和新人婆婆起摩擦。李长工十分严肃地对她说:“她是我妈,她做任何事情,你都没有权利管她。你对她不敬重,也是蔑视我,我只好请你离开这个家。”她晓得李长工说话算话,才渐渐收敛。日后,她和新人婆婆的婆媳关系处理得不错,新人婆婆也放心地把家交给了她。
新人婆婆曾经对红毛嫲也有意见,因为她头两胎生的都是女儿。新人婆婆就李长工一个独子,如果红毛嫲不为李长工生个儿子,那就绝后了。李长工在这个方面还是相当开明的,多次劝母亲:“生儿生女都一样,有什么区别?我觉得两个女儿挺好的。”新人婆婆听了他的话,就呼天抢地地哭闹起来。李长工拿母亲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们那儿从前有个陋习,没有男孩子传宗接代的人家,一般都会买个男孩子回来,当亲儿子养。新人婆婆四处打听有没有合适的人家,想去买个男孩回来。终于有人告诉她,连城县有户人家,家里有三个男孩,因为家境贫寒,要卖掉最小的儿子。她带着红毛嫲通过介绍人,来到连城那户人家,见那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甚是喜欢。她们就将那男孩带回了家。李长工没有办法,只好将那男孩当自己的亲儿子养。那个男孩就变成了我的堂弟。他的两个姐姐和我这些堂哥们对他都很好,渐渐地,他就把自己当成李长工的亲生儿子了。这个男孩到李长工家两年后,红毛嫲又怀孕了,生下了个白白胖胖的男婴,一家人喜出望外,李长工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这是十分美满的事情。
李长工自己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四个孩子都送去学堂里读书。他一直说,只要儿女们肯读书,就是读到博士,也要出钱培养他们。遗憾的是,他的大女儿和大儿子的确不喜欢读书,学习成绩一般,读到初中毕业就不读了,和他一起干活。大女儿田里田外,干什么活都是能手。大儿子不仅农活干得好,还和他学了泥瓦匠的手艺,帮人家造屋。李长工的小儿子书读得不错,一直读到高中毕业,阴差阳错,这样一个用心读书的人,居然没有考上大学。李长工的小女儿十分聪敏,长得又漂亮,是我那么多堂妹中最漂亮的一个。我一直希望她能够上大学,可是,她没有上大学,而是去上了幼师,当了个幼儿园老师。她后来成了我战友的太太,我战友是部队干部,让她随了军,我战友前几年就地转业,堂妹和他以及女儿一直生活在杭州。有时我去杭州,会去看我漂亮的堂妹,说起她爸爸,我们都十分伤感。李长工没有享到女儿的福,要是他还活着,女儿会接他到杭州游玩,看看西湖,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他一生都没有到过杭州,也没有到过其他大城市,最远的地方也只到过龙岩市。
李长工一家都十分勤劳,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造了新屋,搬出了老宅,过起了独门独院的幸福生活。过上幸福生活的李长工有了变化,在此之前,他只顾怎么样搞好家庭建设,极少理会家族中的事情。生活好转后,他似乎有了某种权利的欲望,积极参与家族中的各种事情。比如,家族里谁和别的家族发生矛盾,他就主动过去调解;家族里有谁被欺负了,他就张罗着带人去讨回公道。不久,他就成了我们家族里的几个首脑之一,没事就在祠堂里商量着什么。当时,他在我们河田镇,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只要提起李长工,大家都会跷起大拇指,说他是个呱呱叫的人物。他也是我们河田镇上街村李姓人的主心骨,有什么事情,只要他出面,基本上都可以顺利解决。据说,那些日子,他走在镇街上,威风凛凛,就是别的姓氏的头面人物见到他,都要和他打招呼。他还经常被人拖去喝酒,喝酒的时候,表现出一副长老的模样,仿佛是一方霸主。没有人敢挑战他在宗族里的权威,就是镇政府的干部,也得给他几分面子,因为有些不好开展的工作,还需要他配合。我曾经对他也是极为佩服。我刚刚参军到西北时,不习惯那里的生活,企图装病回家,怕真回乡后,被他瞧不起,就给他写信,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他给我回信,劝我不要有什么负担,在哪里都一样生活,就是回河田镇种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会罩着我。当然,也有人看不惯他,说他是野心家,好高骛远,飞扬跋扈。
在他死前的那段时间里,他在家族中的声望达到了顶峰,人们惊讶地发现,他是个很优秀的族长人选,家族里的人发生什么事情,就说:“找长工去!”整个河田镇,都知道李家有这么一号有号召力和影响力的人物。我没有见过风风光光地处理棘手问题的李长工,只是听家族里的人描绘过他神气活现时的情景,因为我十七岁就离开了家乡,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去了。那年回乡过春节,我带了些礼物,去他家,看新人婆婆和他,看到他捂着肚子,坐在椅子上哼哼唧唧。我晓得,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的胃病是在困难时期落下的。我记得一个细节,每次从田里回到家里,他都会从水缸里舀起一瓢冷水,咕嘟咕嘟喝下去。
我离家后不久的一个春日,传来了他死去的噩耗。
关于他的死,有许多传闻。
后来,我回乡特地作了些调查,基本上清楚了他为何而死。
几十年都没有男女方面绯闻的李长工,竟然在他五十多岁的时候,和本村的一个有夫之妇好上了。奇怪的是,和他相好的那个女人奇丑无比,又矮又胖,像个长歪了的冬瓜,和红毛嫲根本就没法比,尽管红毛嫲也不算什么美女。李长工有段时间经常在黄昏的时候,独自走出家门,穿过一片田野,翻过树木葱郁的河堤,来到汀江边上的水柳丛中,等待那个女人。天渐渐地黑下来,女人如期而至。他们就搂抱在一起。红毛嫲觉得奇怪,他到底到汀江边上去干什么,每次去都很晚才回家。她问过李长工这事,李长工在宗族里有威严,在家里的地位更是至高无上的。李长工就训斥她:“我去哪里还要向你汇报?你算什么东西。”红毛嫲笑着说:“嘿嘿嘿,你了不得了,我是什么东西?我是你老婆呀。我是什么东西。”李长工不耐烦地说:“去去去,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事情不要多嘴。”红毛嫲就不说话了。
红毛嫲对丈夫的诡秘行踪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有天傍晚,李长工拿着手电筒出门之后,她就悄悄地跟在了后面。当她看到丈夫和那个女人搂抱在一起时,她惊呆了,像是被雷电击中,痴呆了。她没有当面去戳穿他们,而是眼泪汪汪,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家里。她痴呆地坐在厅堂里,面对着洞开的大门。新人婆婆发现她不对劲,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没有理会婆婆。新人婆婆已经老迈,回房间睡觉去了。李长工回家后,看到眼睛直勾勾的红毛嫲,便粗声粗气地说:“你怎么不睡觉,坐在这里做什么?”红毛嫲突然冷笑了一声:“就那烂货你也要,你可是族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不怕别人笑话。”李长工瞪着眼睛:“你说什么,什么烂货?”红毛嫲歇斯底里地喊叫道:“你和矮子的老婆干的那事,别以为我不晓得——”李长工扑上去,用巴掌捂住了她的嘴巴:“你不能小声点,我们进房间里去,我和你说清楚。”他将老婆架进了房间,反插上了门。
红毛嫲坐在床沿上,眼泪汪汪地说:“你给我说清楚。”
李长工说:“你跟踪我?”
红毛嫲说:“自己做下的事情,还怕人看见。”
李长工说:“你晓得我和她在一起干什么吗?我是在做她的工作。你也晓得,矮子不是东西,成天不务正业,把一个家搞得乱七八糟,她要和矮子离婚,我做她的工作,让她不要和矮子离婚。离婚了,那两个孩子怎么办?”
红毛嫲说:“做工作,你以为你是国务院总理呀,什么事情都要管。做工作要抱在一起做吗?我看你是昏了头,自己几斤几两都不清楚了。我只要你一句话,要她还是要我?要她的话,我们明天就去打离婚,我离开这个家;如果要我,就和她断了关系,从今以后,不要再和她有什么牵连。”
话说到这个分上,李长工不再狡辩了。腆着笑脸说:“老婆,别生气了,我怎么能不要你呢。好,好,我答应你,不再跟她来往了。”
红毛嫲说:“你给我发誓。”
李长工说:“我发誓,我要是再和矮子的老婆来往,不得好死。”
红毛嫲说:“你也不看看,那是什么货色,你也要!真不要脸,我都不晓得怎么说你了。”
李长工又瞪起了眼睛:“你有完没完,我都发誓了,你还要啰啰唆唆,你想干什么?”
红毛嫲不理他了,躺在床上,背过身去。
有那么一段时间,李长工的确没有再和矮子的老婆来往。可是,矮子的老婆却不依不饶,有时会在他家门外的路上,朝他家里探头探脑。红毛嫲发现了她,气呼呼地对她说:“哪里来的野神野鬼,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矮子的老婆也不是吃素的,和她吵了起来。这一吵,就吸引了左邻右舍,大家都出来看热闹。红毛嫲急眼了,就将李长工和矮子老婆偷情的事情说了出来,大家都晓得了这件狗血之事。
他们通奸之事很快就在我们上街村乃至河田镇传得沸沸扬扬。那女人的老公矮子我认识。矮子的确是个邋里邋遢的人,日子过得酸涩,这是他老婆和李长工通奸的原因。至于李长工为什么做出此事,我不得而知。矮子发现老婆和李长工的事情之后,并没有惩罚老婆,而是拿着把刀子,上门叫骂,扬言要杀了李长工。真要动武,矮小瘦弱的矮子根本就不是李长工的对手,李长工出门应战,他就跑了。矮子总是阴魂不散,拿着刀子,鬼影一般跟在他身后。有人提醒李长工:“你要小心,矮子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他是可以和你换命的。他的命不值钱,你可是有头有脸的人,不要被他伤到了,划不来呀。”矮子成了李长工的一块心病,他像踩到了一摊狗屎,怎么甩也甩不掉。矮子有时会拿着刀子在他家门口叫骂,故意恶心他。李长工的儿子们出去,他就跑了。有时矮子会躲在李长工必经之路的路边,看到他快靠近时,突然跳出来,用刀子指着他,要和他换命。李长工被他弄得魂不守舍,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曾拿出一笔钱,让人递给矮子,让他作罢。谁知矮子不买他的账,说不在乎他的几个臭钱,就是要他的命。李长工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噩梦缠身,经常半夜喊着矮子的名字惊醒过来,大汗淋漓。
在家里,泼辣的红毛嫲不停地和李长工闹,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在这个家里李长工就是权威。现在,他的权威受到老婆的挑战和蔑视。李长工在家族里的权威也受到挑战和蔑视,因为矮子也姓李。矮子有更毒的一招,每当李长工与族人在李家祠堂里议事之际,矮子就拿着刀子跳进祠堂的门槛,对着李长工破口大骂,痛诉李长工勾引他老婆的丑事。更要命的是,矮子的老婆也站在了丈夫一边,有时会和矮子一起来到祠堂,夫妻俩像演双簧一样,说着李长工的坏话。有些话不堪入耳,让祠堂里的头头脑脑大跌眼镜。他们在祠堂里吵闹,不光族人知道,外姓的人也围拢在祠堂外面,哄笑着,指指点点,嘀嘀咕咕。这是最让李长工受不了的事情。他走到哪里,哪里都有人在他身后戳他的脊梁骨。李长工体会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在那个春天的夜晚,他拿了瓶乐果,独自走出家门,来到空无一人的老屋里,喝下了整整一瓶乐果。第二天早上,红毛嫲发现他不见了,知道大事不好,发动家族里的人去寻找李长工。最后,还是李长工的大儿子,在老屋里找到他已经僵硬了的尸体。李长工一世的好名声,随着他的死,丧失殆尽。而且,这种死法,比他父亲李金水还要糟糕。他的儿女、母亲,还有族人们,包括我,都认为他死得不值。那个叫矮子的人,得知他的死讯,还放了一挂鞭炮。他死后,新人婆婆也郁郁寡欢,不久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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