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佬是我另外一个堂叔,他的名字叫李灶火,因为他个子高,河田镇上的人们都叫他高佬。老家的每个人几乎都有绰号,绰号成了人们常用的名字,而真实的名字只存在于需要正式书写的地方。我也有绰号,不止一个,小时候,人家叫我呱佬,因为喜欢说话;上小学时,同学们都叫我老四,我常常学着《红色娘子军》里恶霸的爪牙老四,拿着一把木头做的驳壳枪比比画画。老四这个绰号跟随了我很久,就是现在回到故乡,还有同学这样叫我。高佬的身高有一米九几,却很瘦,脸上无肉,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就是这样一个看似痨病鬼的人,却常常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而且有一颗自由散漫的心。
2005年,我在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看到一个纪录片,正讲述闽西一家手工土纸作坊的故事。这部纪录片其实是一曲挽歌,闽西土纸制造业的挽歌,现在基本上没有人手工制造土纸了。因为老家以前有不少做土纸的手艺人,在我的家族里,就有两个造土纸的堂叔,我对这个纪录片特别感兴趣。正看得入神,突然,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眼中,我叫了声:“高佬——”我兴奋地对妻子说:“你看,你看,那是我堂叔高佬。”那的确是高佬,虽然七十多岁的人了,但神情没有变,只是背有点佝偻,不像年轻时那么挺拔。更没有变的是他的臭脾气,他在和土纸作坊老板吵架,要不是被人拉开,就要动手了,从他的怒吼声中,还可以感觉到他的力量。
记者讲述着闽西最后一家造纸作坊的故事,也讲述着我堂叔高佬的故事。他挑着行李担子离开土纸作坊,走在山路上。记者采访他,他气愤地用客家话说老板是个糟糕的人,诬陷他偷东西,目的是要克扣他的工钱。这是他和土纸作坊老板吵架的原因。记者也采访了土纸作坊的老板,那是个敦实的中年男子,他也十分气愤,说高佬手脚不干净。不过,他还是说了良心话,承认高佬的造纸技术一流,在整个闽西山野都有名的,顶呱呱。高佬以前也在这家土纸作坊做过,因为脾气暴躁离开,这次是老板找他回来的,现在像高佬这样的造纸师傅太罕见了,岂料还是不欢而散。土纸作坊的老板愤怒之余,还是有些感伤,想劝高佬留下来,高佬骂骂咧咧一定要走。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闽西的土纸作坊已经很少了,谁还会收留他做土纸?如果不做土纸,他又能干什么?而且那么大年纪了,该回家养老了,在闽西各地的山野漂泊了一生,心还那么野,收不回来。
我们家族中有各种手艺人,比如木匠,比如纸匠,比如石匠等等,奇怪的是,家族中的任何一种手艺人,都是当地手艺人中的佼佼者,都是响当当的大师傅,而且都有个怪毛病,都不愿意收徒弟。高佬是纸匠中的翘楚,闽西做土纸的手艺人,没有不知道他的。
没有一把力气的人,是当不了土纸师傅的,做土纸的任何一个环节,都会把人累个半死。就拿踏竹麻这个环节来说吧,一般的人会望而生畏。什么叫踏竹麻?就是将毛竹砍下来破成竹片,放到装满石灰水的池子里泡,等竹片泡软后,纸匠就跳进池子里,赤脚踩踏竹片,把竹片踩踏成纸浆。一天下来,踏竹麻的人会累得腰酸背痛,双脚也泡得肿胀,甚至开裂。谁也不清楚高佬为什么会去学造纸,而且一做就做了一辈子。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一个土纸师傅上了山,一生靠造纸活命。
除了高佬,我还有位堂叔,也是造土纸的高手,也是个喜欢自由的人。他叫毛猴子,我到现在都不晓得他的真名。和他谋面的机会很少,他一直在闽西的山野游荡,居无定所,我离开故乡后,就更难见到他了。他父母早逝,有个哥哥也不管他,他从小就学做土纸,一生没有离开过土纸。他没有高佬活得精彩,人生大部分时光都孤独凄凉。在他三十多岁时,和镇上一个女人结了婚,做了上门女婿,倒插门。也许他和那女人有过短暂的幸福时光。他还是在山野做纸,赚的钱全部交给老婆。好景不长,天有不测风云,有天他临时起意回家,发现老婆和另外一个有妇之夫躺在眠床上。他没有血性,只是默默地抱起熟睡中幼小的女儿,离开了那个家,再也没有回去。
他身上仿佛有双重的特质,父性和母性兼备,他就这样独自将女儿拉扯大,最后披红挂彩地将女儿嫁了出去,自己却回归到孤独人生。可以想象,他一边做土纸一边抚养女儿的艰难,女儿是他一生的寄托,也是他终极的爱。
1976年之前,纸匠、木匠等手艺人,把手艺当成一种副业,只能在生产队劳动之外的业余时间偷偷地做,否则会被扣上投机倒把的帽子,抓去批斗,还分不到口粮。高佬与众不同,他一开始就拒绝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躲在深山里做土纸。他不要什么口粮,也不怕抓去批斗,他放言能够养活自己,事实也是如此。在这里,必须提一下他父亲。
我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过我高佬父亲的事情。高佬的父亲在他没有出生前,就参加了红军。那时节,兵荒马乱,国共两方打来打去。奶奶说,家里人都担心他被打死。高佬的母亲挺着大肚子,多次要去找丈夫。她说,这样的日子太难熬了,得把他叫回来。每次走出家门,就被奶奶拖了回来。奶奶说,她这是去找死,自己死了不要紧,肚子里的孩子要是没了,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奶奶说,她生高佬时,口里一直喊着丈夫的名字,喊着“回来,回来”。高佬出生后,他的母亲还是记挂着丈夫,盼望他回来,经常泪流满面地说:“就是回来看一眼孩子也好呀。”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丈夫回来,她的眼睛都快哭瞎了。
高佬满月那天,他父亲拖着枪回来了,大家都很欢喜,高佬的母亲眼睛放光,以为他有了儿子就不走了。谁知道,喝完满月酒,他又拖着枪跑了。不久,传来了激烈的枪炮声,亲属们都胆战心惊,女人们都在大厅的神龛上烧香,祈祷祖先和神佛保佑他平安。亲属们的担心变成了现实,高佬的父亲在离家二十多公里的松毛岭被国民党兵击毙。松毛岭一役打得惨烈,双方都投入了大量的兵力鏖战。高佬父亲所在的部队死守松毛岭,掩护中央红军撤退。最终无法守住松毛岭,打剩下的部队匆忙撤走。这一仗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尸横遍野,半年之后,松毛岭松树的树枝上,还挂着死尸上爬出的蛆。
撤退的红军经过河田镇时,乡亲们都站在路边,眼泪汪汪地寻找自己的亲人。看见亲人还活着,激动地哭,没有见到亲人的人们也在哭,那天道路两旁泪水飞扬,哀伤遍地。高佬的母亲在家族中几个女人陪同下,抱着襁褓中的高佬站在路旁,挨个审视着过路的红军,希望在队伍中发现丈夫的身影。队伍过完了,连躺在担架上的伤兵都一一看过了,她也没有发现丈夫,她心里只有一个答案,丈夫死在松毛岭了。回到家里,放下孩子,她就朝松毛岭走去。奶奶问她:“你要去哪里?”她坚定地说:“我要去松毛岭找他,就是死了,也要将他的尸体找回来。”奶奶点了点头,于是召集了几个族人,一起去松毛岭寻找高佬父亲的尸体。奶奶说,那些尸体一层叠一层,松毛岭充满了死亡的气息。有不少人在找亲人的尸体,哀声遍野。找了两天两夜,他们终于找到了高佬父亲的尸体,他的脸还算完好,就是脖子被子弹打烂了。他们抬着高佬父亲的尸体,回到了河田镇,尸体没有回家,直接在镇子外的五公岭埋了。
高佬怎么也记不起父亲的模样,尽管他们见过一面,父亲也抱过他。每年清明扫墓之际,高佬边铲去父亲坟头的野草,边喃喃地说:“死老鬼,也不等我记事了再死,弄得我梦见你,都是面目模糊。以后我要是死了,到阴间怎么找你,碰到了也不认识。”他父亲还算找到了尸体,很多人走了后,就一直没有回来,杳无音信。
1949年后,高佬家成了烈属,每年大年初一,政府的人会送来“光荣之家”的贴纸,还有对联和张贴画,表示慰问。高佬对此不以为然,说,送这东西有个屁用,还不如送两斤肉来吃吃。弄得敲锣打鼓上门的人面面相觑,十分尴尬。我清楚,那些东西年年发,却从没有送过肉给高佬吃。我不知道高佬不顾一切地去做土纸,是不是和他死去的父亲有关。很多人喜欢将那些贴纸和张贴画贴在墙上,高佬不以为然,谁想要就送给谁。有一年,他居然将这些代表光荣和政府关怀的东西送给了一个富农分子。那富农分子如获至宝,将那些东西贴在了家里的中堂上。那年月抓阶级斗争,工作队的干部发现了富农分子家里张贴这些东西,无疑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不光抓他去批斗,还要他老实交代,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富农分子如实交代了。工作队的人找到了高佬,高佬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高出一头,居高临下地对他们说:“是我给他的,怎么样,把我的屌咬掉?”工作队的人气急败坏,要捉他去批斗。高佬抄起条板凳,怒吼道:“你们谁敢动,只要动我一根毫毛,我就让你们死在这里!”那些人只好悻悻而去。
高佬总是冒犯权威,这让我十分佩服,小时候,我就想,长大后要像他那样威风。
有一年,强行清理在外搞副业的人,高佬也被列入了黑名单,大队派了两个民兵去抓他回来,结果,人没有抓回来,那两个年轻力壮的民兵却鼻青脸肿地跑回来了,说高佬不但不回来,还暴怒地打了他们。大队书记十分愤怒,因为高佬冒犯了他的权威。他们知道,高佬逢年过节都会回家,等到端午节那天,大队书记带了几个人,荷枪实弹地到了高佬家,要抓他走。狂暴的高佬不肯就范,号叫着:“你们有本事把我当场枪毙,要抓走我,没那么容易。”我们家族的人很多,都拿着柴刀扁担上前阻止他们。大队书记见势不妙,只好带着民兵走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大队书记找到了我们族里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商量,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让高佬还是去做他的土纸,但是每年要象征性地给生产队交一点钱,算是生产队派他出去给集体搞副业的。刚开始,高佬不同意,说他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为什么要交给集体。老者说,不交会有大麻烦,这个结果还是因为他们看在你是烈属的分上妥协的。话说到这里,高佬就默认了。高佬经常在喝醉酒后骂大队书记,还骂他从未谋过面的死鬼父亲,当初扔下他和母亲去当什么红军。他的话和我所受的教育是格格不入的,令人惊骇。
高佬有个毛病,就是好色。高佬好色是小镇上众所周知的事情。他总是用色眯眯似笑非笑的目光打量女人,年轻女人碰到他都躲着走,上了点年纪的女人会骂他,无论怎么骂他,他还是那种表情。我们都晓得,他在外面有过许多女人,每到一个地方做土纸,都会傍上一个相好的。他老婆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就是拿他没有办法。要是说他,他就会暴怒,拳脚相向。我们家族的人,在这一点上,都瞧不起他,他无所谓,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有一年,他在山上纸寮里做土纸,雇了个女人当帮手,那个女人的丈夫在外地修铁路。那个女人和他在一起日久生情,他也寂寞,又好这一口,就和她睡在了一起。白天一起做纸,晚上就在一张眠床上翻滚。女人本来每天傍晚都要回家,公公见她几个晚上没有回家,就到纸寮里去找儿媳妇。老头见他们俩搂抱在一起亲嘴,知道发生了什么。老头还是很有心机的,没有当场给他们难堪,悄悄地往回走了一段路。他唱起了山歌。女人听到公公唱山歌,马上就推开了高佬。她迎了上去,见到公公,笑着说:“家公,你怎么来了?”老头皮笑肉不笑地说:“来看看你,几天都没有归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女人说:“没事,没事,我好好的。”老头说:“家里有老有小,你也该回家看看。”女人说:“这几天忙,活都干到天黑,路不好走,就没有回去。”老头说:“哦,哦,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现在活干完了吗?”女人说:“干完了。”老头说:“那跟我归家吧,明天早上再来。”老头的话不容反驳,女人只好跟他回家。
第二天傍晚,女人对高佬说:“高佬,我得回家去了。”
高佬说:“别回去了,昨天才回去,你走了,我一个人孤单。”
女人面露难色:“我们还是算了吧,你也不可能娶我,你有老婆;我也不可能跟你走,我有老公和孩子。我也陪过你了,味道你也尝过了,我们还是断了吧。我感觉我家公发现了我们的事情,在没有被他们抓住把柄之前,我们还是断了好。重活也干完了,你收好纸,就可以走了,我明天也不来了。”
高佬二话不说,就抱住了她。女人挣扎道:“不要了,要是被人看到,会被打死的。”
高佬不管那么多,就把她弄到了床上。两人在床上翻滚完事之后,天已经黑了,鸟儿都归巢了,停止了鸣叫。女人执意要回家,高佬无奈,只好让她走。她走出一段路,回转来说:“高佬,天麻麻黑,我一人走夜路害怕,我家公说了,如果天黑要回去,让你送送我。”
高佬打着手电筒送她回家,一路上拉着她的手,他们的手都捏出了汗。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默默地行路。高佬没有想到一场灾祸在等待着他。
女人的公公当然知道了他们的事情,心里压不住愤怒,而且知道,只要女人摸黑回家,高佬一定会送他。基于高佬人高马大,而且打架出了名地凶狠,要明火执仗上纸寮修理他,不见得能占什么便宜,有可能自家人会被他打伤。他就想了一个主意,在半路伏击高佬。高佬和女人走着走着,就掉进了一个陷阱。一下子出现了十几个男人,为首的就是女人的公公。老头吩咐族人将女人拖起来,然后拿乱石往陷阱里砸下去。女人吓坏了,蜷缩在一棵树下,瑟瑟发抖,想喊叫也喊不出来,一个男人看住了她,跑也跑不掉。她以为公公会让族里的年轻人将高佬打死,那是条人命呀。
老头手中举着火把,见高佬被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就让那些人收了手,带着儿媳扬长而去。要不是一个猎人救了高佬,他可能就死在陷阱里了。高佬从来没有被这样暴打过,不仅皮肉受了伤,五脏六腑也有了内伤。此处纸寮待不下去了,休养了几天,等收购土纸的人上山挑走了土纸,就灰溜溜地回河田镇的家中养伤了。
那时我才八岁,见到被打得不成人形的高佬回来,我觉得特别怪异。他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挨打?我以为他可以横行世界的,看来真的是强中还有强中手,我对河田镇以外的世界第一次有了恐惧感。
高佬的老婆是个很好的女人,叫吴嫲子。她在我记忆中,是个温顺的女人,长得有些富态。她的脸总是十分饱满,像圆月,不过,没有圆月那么白,她的脸有点黑,嘴唇也似猪肝的颜色。他们的卧房紧挨着我奶奶的卧房,那段时间,我和奶奶睡,他们说话的声音和干那种事情的声音,我都能够听见。老屋的房间和房间之间都是用木板隔开的,根本就不隔音。高佬回来的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一直在听他们说话。
吴嫲子说:“你这身伤是被谁打的?”
高佬说:“我怎么会被人打,是摔的,走夜路不小心掉到山坑里了。”
吴嫲子说:“你不要骗我了,分明是被打的。掉到山坑里会摔断手脚,不会弄成这样。”
高佬说:“我说掉山坑里就是掉山坑里了,你啰唆什么。”
吴嫲子说:“好,好,我不啰唆。你要是死在外面,我和孩子怎么办?”
高佬说:“我有那么容易死掉吗?就是我死了又怎么样,我爹那么早就死了,我妈还不是照样把我养大,还养得比别人高大。”
吴嫲子说:“我说不过你,你死也好,活也好,得讲良心。你不能光顾自己,要想想我和孩子们,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在一起,无病无灾,比什么都好。你只要一出门,我就担心,担心你的死活。”
高佬说:“我痛,不要说了,都痛死了,你还啰里啰唆。”
吴嫲子说:“再给你擦点药。”
高佬不说话了。
高佬伤好后又走了,还是我行我素,继续做他的土纸,继续寻找相好的女人。也许女人是他这一生唯一的爱好和寄托,他和每个女人相好,都会留下那个女人的一件东西,一绺头发或者一条底裤,还有梳子什么的,甚至还有月经带。逢年过节,他还是会回来,和家里人一起过。每次回家,他都要把卧房门反锁起来,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开了锁,将从相好的女人那里拿来的东西,放进箱子里。
有次回家,吴嫲子要和他做那事,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于是,两个人在床上就吵起来了。他将吴嫲子打了一顿,她整个晚上都在哭泣。高佬对哭泣的老婆不管不顾,自己呼呼大睡,呼噜声山响。第二天一大早,哭了一夜的吴嫲子从床底下拖出那个木箱,抱着木箱就走到了老屋的大厅里,呼天抢地地号叫。高佬还在沉睡。大家都被吴嫲子的号叫声吵醒了,纷纷起床,来到大厅里看个究竟。吴嫲子对着族人,也不要脸皮了,哭诉道:“叔伯兄弟,婆婆婶婶,你们要给我做主哇。”王毛婆婆对她说:“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别呼天抢地的,像是死了人。”我奶奶也说:“对呀,好好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女儿带着两个弟弟站在她身后,拉着她的衣摆,让她不要再吵了。吴嫲子真的豁出去了:“高佬不是人,我对他那么好,他还在外面嫖女人。”大家围住她,像看猴子耍把戏。王毛婆婆说:“你说他在外面嫖女人,有什么证据吗?”
吴嫲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有,有。”说着,她将高佬收藏女人东西的箱子当众砸开,大家看到里面放着很多女人的底裤和头发,还有各种各样女人用过的东西。我也跑过去看热闹,那时我还小,只是觉得奇怪,他收藏那些东西干什么?吴嫲子哭喊道:“大家看看,这是些什么东西,他在外面到底有多少女人。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大家目瞪口呆,这真是绝无仅有的事情。高佬气呼呼地走出房间,来到大厅里,一脚把老婆踢开,抱着那个箱子回他的房间里去了。他老婆在大屋的大厅里号啕大哭,家族里的女人们都在劝慰她,骂着高佬,都说他不是人,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吴嫲子真寻过死。高佬在一次和她吵完架后,找人喝酒去了。那是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天是端午节过后的第三天,下午放学回家,我回到卧房,准备做作业,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乐果的味道。高佬的女儿和家族里的大人们都下地劳动去了,生产队还没有收工。高佬的两个儿子都还小,在下厅和几个小孩在玩四角板。我感觉到了什么,那年月,经常会有想不开的人,喝乐果自尽。想到这里,我特别恐惧。我敲了敲她的房门,没有人回应。我赶紧找人,看到高佬的两个儿子,我问他们:“你们的妈妈是不是没有出工?”高佬的大儿子说:“是的,我妈和我爹吵了架,在房间里睡觉。”我说:“赶快去叫你爹回来,你妈喝乐果了。”他听了我的话,大惊失色,狂奔而去。我找到了王毛婆婆,她和我来到门口,苦口婆心地劝吴嫲子开门。不一会儿,高佬急匆匆地赶回来,脸很红,浑身酒气。他飞起一脚,踢开门,抱起口吐白沫的吴嫲子,出了门,朝卫生院狂奔而去。吴嫲子的命被救回来了,她以为高佬奋力救她,是回心转意,可是事与愿违,他们的感情彻底破裂了。第二天一大早,高佬就走了。从那以后,他们就没有同过房,形同陌路。吴嫲子也不管他了,也不会为他流泪了,更不会去寻死觅活了。传说吴嫲子也找了个相好,我不相信,因为那个相好似乎是虚幻的,没有实证。
高佬六十多岁的时候,土纸作坊穷途末路,他只好待在家里。有人请他去做土纸,他就去,没有的话就哪里也不去。那段时间,他和家里的关系有些缓和,尽管没有和吴嫲子同房,还是一口锅里吃饭。女儿也嫁人了,两个儿子也长大了,娶妻生子。他不是那种好吃懒做之人,田头地尾的活也做,还帮家里喂猪带孩子什么的。吴嫲子早已经不和他吵架了,也没有什么话说,日子平淡如水,一家人相安无事。床底下那个木箱子也不见了踪影,不晓得高佬将它藏到哪里去了,也许被他扔到汀江里了。如果真的被他扔到江里,谁要是捡到这个木箱子,打开后,发现那么多女人的物件,很难想象那人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不过,我还是相信他没有扔掉那个木箱子,他怎么舍得呢,那是他一生生动的过往。木箱子里的东西,会让他在回忆过去的时候,觉得自己非常非常了不起,仿佛是战神。那些在岁月的风中消失的女人们,她们的面容、笑语,她们的肉体,都那么不真实,犹如梦幻。
高佬的一生,也许就是个梦幻。
在家里待了两年多,一家人平平静静。吴嫲子开始给他笑脸,以为他老了就收心了,只要他不闹出什么事情,一起度过晚年,也是他们的福报。谁也没有想到,高佬那颗骚动的心根本没有平息。他还是会在空闲之际,坐在河田镇的镇街旁边,看来来往往的女人,眼睛里充满了情欲之火。他的目光粘在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身上。那个女人叫秀。秀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却保养得很好,脸又白又嫩。那时,秀的丈夫跑到外地去了,据说在外地有了女人,并且同居在一起,很长时间没有归家了。秀对他也死了心,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大儿子在县城里做生意,小儿子考上了大学,有了出息。她独自一人在家,忍受不了寂寞,也禁不住高佬的勾引,就和他搞在了一起。
这是我知道的他在河田镇上唯一的一个相好,有人说他鬼迷心窍,怎么吃起窝边草来了,说他不是人。他永远不在乎别人的评价,依旧我行我素。他堂而皇之地搬到秀的家里去住了,和自己的家庭彻底决裂。吴嫲子和两个儿子对他的行径十分愤怒,看来他是死不改悔,要一条道走到黑了。吴嫲子和两个儿子威胁他,说他以后再也不要踏进家门了,他的死活他们也不会管了,死了也不会有人给他送终。高佬觉得他们的话特别好笑,回应他们的是些鬼话,他说,自己从来也不需要谁照顾和同情,就是死了,烂在眠床上,也不要任何人收尸,他只要活着时快活就可以了。
后来,秀也不要他了,她的儿子接她到大城市里一起住了。秀走后,他神伤了好久,他已经七十来岁了,孤身一人,再没有女人和他相好了。宁化县的山区里弄了个什么土纸作坊,有点保留土纸手艺的意思,有人找到了他,让他去那里做土纸,并且授业,教些徒弟,将做土纸的手艺传承下去。他去那里待了两个多月,碰到上海电视台去拍纪录片,就在那几天里,他和老板产生了摩擦,最终离开了土纸作坊,他的手艺也没有传给别人,注定要带到坟墓里去。
他是我们家族所有手艺人中,唯一被影像记录下来的人,就是在多年以后,还会有人在那部纪录片中看到他的身影。现在,他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不知道老了有没有人给他送终,总之,他的自由是用一生的落魄作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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