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七水是我亲叔,年轻时是个健美的汉子,三伏天总是赤膊下田劳作,浑身上下被毒日头晒得黝黑光滑,胸肌和腹肌十分明显,手臂和腿部的肌肉也像铁块一样,充满了力量。那是我童年时眼里的亲叔,如今的他,早已变了模样。十几年前,他中风留下了后遗症,一条腿走路不方便,说话也不像从前那样大嗓门了,甚至不太流畅。
每次回乡省亲,我都要去看望他。他有时在家,有时不在。在家时,基本上躺在床上睡觉,我来后,他会起床。看着苍老疲惫的亲叔,我心里有些难过,和他拉扯一些过去的事情,然后给他几百块钱。我把钱递过去,他的脸色灿烂起来,眼中燃起兴奋的火苗。他看了看门外,轻声说:“阿闽,你给我钱的事情,千万不要告诉你婶婶。”我点了点头。我心里清楚,只要让婶婶知道,这几百块钱很快就会被收走。以前给他钱,他拿到钱就去赌,婶婶深知他的恶习,不会让钱过他的手。婶婶也一再叮嘱我,不要给他钱,可是我做不到,他是我亲叔啊。现在他就是去赌,我也不会有意见,他现在就是个等死的废人,没有什么爱好,如果那几百块钱能够给他带来短暂的快乐,去赌赌又何妨呢。
李七水什么时候染上赌博的恶习,我不清楚,只记得那年他因赌博被抓,才知道他喜欢赌博。李七水这一代人,被“*****”耽误了,读书读到初中就停了下来,去串联了。他对我讲过那段时光,眼睛里闪动着光泽。在他的记忆中,串联是他一生中最闪光的事情,和几个同学,举着一面红旗,走出了河田镇,在县城里坐上汽车,去了永安,又从永安坐火车去了福州,到大城市里开了眼界。那时,坐汽车坐火车都不要钱,在福州,还有地方吃饭,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是个革命青年,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当时,他以为未来的生活都是这样的,热热闹闹,到处串联,不必种地。一场痢疾让他停止了串联,其实就是不得痢疾,串联也很快就结束了。他还是灰溜溜地回到了河田镇,该干什么就干什么,革命真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回到河田镇后,他觉得十分沮丧,总是打不起精神。也许就是在那段沮丧的日子里,他迷恋上了赌博。
奶奶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让他去学了一门裁缝手艺,还买了台缝纫机。问题是,他也不好好做裁缝。那时人们都贫苦,平常时节也没有人找他做新衣服,那台缝纫机长时间闲置在厅堂的一角,只有到了年关,镇上的人准备过年了,才有人找他做新衣服。那时李七水没有和我爹分家,我们家由奶奶主持,他做裁缝赚的钱要上交给奶奶贴补家用。他会偷偷留点钱,也就是一两元钱。他留下来的钱,有两个用途,一是给我买点糖吃,另外,就偷偷地去参加赌博。
李七水有裁缝的手艺,也会做豆腐,在河田镇,有双手艺的人不多,尽管他两门手艺都不精,但说出去还是会让人觉得蛮厉害的。他的农活应该也做得不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所以,说门媳妇还是比较容易的。奶奶托人给他找了个老婆,是南山塘村的陈玉兰。我玉兰婶婶的父亲是吃商品粮的,母亲勤俭持家,所以她的家境比较好,玉兰婶婶嫁到我们家,受了苦。那时我还小,是个馋鬼,见到好吃的东西,眼睛就发出绿光。有一次,家里请玉兰婶婶的父母兄弟到家里吃饭,没有让我上桌,我躲在一旁,看着桌子上的菜,心里有只虫子在钻来钻去,口水直流。每端上一盘菜,都会剩下一点。我看到一盘芋子糕剩下了两块,我忍不住了,走上前,伸出手,抓起一块芋子糕就往嘴巴里塞。桌上的人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都笑了。玉兰婶婶的父亲十分慈祥,将另外一块芋子糕用筷子夹给我,我伸出手抓住了那块芋子糕。正好我妈从厨房里端菜出来,看到了我,她脸色变了,将菜放在桌上,就将我拖到没人的角落,在我屁股上狠狠打了几下,生气地说:“太丢人现眼了,你是饿死鬼投胎呀,你这样会被人看轻和笑话的呀。”我哭了,哭得惊天动地。李七水闻声过来,抱住了我,心疼地说:“阿闽不哭,我买蛇糖给你吃。”我不晓得玉兰婶婶的娘家人有没有瞧不起我,反正,后来只要他们来作客,我都躲得远远的,怕他们笑话我,我心里也十分羞愧,这样的心态始终陪伴着我,直到我长大成人。
的确,如果不是那次赌博被抓,我还真不知道我亲叔李七水好赌。
那是1972年春天的一个夜晚,李七水和几个赌徒在老赌鬼保斗子家里赌博。保斗子家是赌窝,他不光自己参加赌博,还抽头,赢家都要给他钱,因为他提供了场所、赌具和茶水,高兴了,还会让他老婆起床煮点心。保斗子夫妻俩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没有儿女,靠赌博为生。因此,他也多次被抓去批斗,他是个屡教不改的人,一直和政府对抗。我印象中的保斗子,眼睛是阴森森的,每次路过他家门口,我都不敢和他对视,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那天深夜,他们赌得正酣,公社治保主任带着荷枪实弹的基干民兵包围了保斗子家。
民兵们撬开门闩,冲进保斗子家。保斗子赶紧吹熄煤油灯,喊了声:“大家快逃。”赌鬼们在黑暗中伸手去抓桌上的钱,乱成一团。结果,除了李七水一人逃脱,其他人全部被抓。治保主任用一根很长的绳子,把他们绑成一串,押回公社去了。李七水的逃脱,和他的机灵有关,而且他最年轻,脑袋转得快,在他们抓钱的时候,他就溜进了保斗子老婆的房间,不顾一切地钻进了保斗子老婆的被窝。保斗子的老婆睡得像死猪一样,根本就没有理会藏在她被窝里的李七水。有个基干民兵打着手电筒进了房间,闻到房间里有一股奇怪的臭味,没有仔细搜查,就走了。等赌友都被押走后,李七水才偷偷回家。事后,他说,保斗子老婆很脏,房间里像茅坑一样臭。
李七水以为躲过了一劫,暗自侥幸,第二天还若无其事地和生产队的社员们一起出工。晌午时分,公社治保主任带着几个基干民兵,来到李七水劳动的田里,吆五喝六地指使基干民兵当着众社员的面,把他抓走了。后来,李七水才晓得,是被抓的一个赌友把他出卖了。公社对这些赌鬼,采取的惩罚手段是送他们去修水库,做义务工。所谓义务工,是没有工钱,也没有工分的,就是白干。没有工分,意味着年终时,要少分口粮,这种惩罚在当时十分残酷。修水库,李七水他们干的是搬石头的重活,一天下来,累得筋疲力尽,屎都屙不出来,加上没有工分,心理打击沉重,三个月的义务工做下来,李七水脱掉一层皮,瘦了十多斤,眼睛都陷下去了。看着他黑黑的深陷的眼窝,我心里怪不好受的。他也许是怕我瞧不起他,也可能觉得赌博是恶习,不想给我当坏榜样,他告诉我,他是冤枉的,他当时没事干,睡不着觉,去保斗子家看热闹。
做完义务工回家,我奶奶给他做了一碗荷包蛋,他边狼吞虎咽地吃荷包蛋,边听我奶奶的数落。我爹蹲在一旁,面无表情地保持沉默。我望着他碗里的荷包蛋,吞咽着口水,那年月,荷包蛋多么金贵。他抬头看了看我,留了半个荷包蛋给我吃,其实,亲叔一直对我很好。他不在乎奶奶的唠叨和训斥,在乎的是他老婆。我玉兰婶婶因为他被抓,一气之下,回娘家去了。我吃完荷包蛋,他对我说:“阿闽,走,跟我去接你婶婶回来。”我就跟着他走了。
婶婶的娘家在离我们河田镇五公里的南塘村。我走累了,亲叔就背着我,好不容易来到了婶婶的娘家。玉兰婶婶见到他,又哭又骂,她妈妈则在一边劝和。李七水这一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老婆,他又是承认错误,又是嬉皮笑脸地哄她,最后,我们还是把婶婶接回了家。打那以后,李七水很长时间没有去赌博,最起码,我没有听说他去赌过。
因为分家,还有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婶婶和我妈一直有芥蒂,两人不和,有时会吵架什么的。好在女人吵架,男人们不掺和,我爹和亲叔关系还可以。叔叔婶婶对我也很好,有什么好吃的,总要给我留点,我父母对亲叔的孩子也这样,我们几个堂兄弟,并没有因为她们的不和而分裂,感情一直不错。
李七水的赌瘾并没有改掉。分田到户之后,生活慢慢好了起来,他又开始赌博了。因为婶婶掌管着财政大权,他没有钱去赌,又忍不住,就背着婶婶借钱去赌,赢了钱自然皆大欢喜,输钱那就惨了。有一次,李七水一晚上输掉了三百多块钱,因为还不起赌债,债主带着人找上门来了。这时婶婶才知道,他又赌上了。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三百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婶婶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也没有那么多钱。债主要把亲叔家的那头两百多斤的大猪抬走抵债,婶婶死活不让他们把猪抬走。我爹也不让债主把亲叔家的猪抬走,和他们僵持着。实在没有办法了,亲叔知道债主家正在建新屋,就提出来,去帮债主家做小工,抵偿赌债。债主觉得把猪抬走是件困难的事情,就答应了李七水的提议。李七水就这样,给债主家做了几个月的小工,直到债主的新屋建成。婶婶没有回娘家,因为儿女都在上学,不能一走了之,但架没有少和我亲叔吵。亲叔的确怕老婆,又好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赌博。
20世纪70年代后期,李七水学会了贩卖粮食。那时还没有完全放开,不小心被抓住了,还是会受到惩罚,最起码要没收粮食。起初,他到处去收粮票,将粮票积攒起来,到了春天青黄不接时,将粮票高价卖出去,这样也能够赚点钱。粮票渐渐地没什么用了,他才想到去贩卖粮食。他拉着板车,到各个圩场,从赶集粜谷的人那里将稻谷收购回家,囤积在谷仓里,同样是等到来年春天青黄不接时,将谷子在圩场高价卖出,赚些差价。那时候,像他这样的人不多,他的生意还算不错。后来,贩卖粮食的人渐渐多起来,生意就惨淡了,没有什么钱可赚了,加上分田到户后,人们的日子好起来,不缺粮食了,他就不做贩卖粮食的生意了。贩卖粮食赚了些钱,不知道他有没有去赌过,我参军后,有些情况就不知道了。
只是听说,他又去养猪崽卖了。对于广大人民来说,粮食的问题解决后,猪肉的价格上来了,猪崽的生意特别好,每家每户都要养猪,政策变化,鼓励大家发家致富,养猪也是个途径。李七水还是有点商业头脑的,他就到江西——猪崽比较便宜的地方,去收购回来,拿到镇上集市的猪行里去卖。他收购回来的猪崽都很好养,名声就传出去了,没有到圩天,猪崽等不及拿到猪行里去,就有不少人到他家里来买猪崽。我父亲说,叔叔那段时间十分风光,走起路来都特别神气。他和玉兰婶婶的感情也越来越好,儿女们都在长大,生活过得不错。后来,做猪崽生意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什么事情,只要有钱赚,人们就会一窝蜂地效仿,加上李七水从江西贩回来的一百多只猪崽,放在家里不到两天,就死掉了好几只。心眼不好的人,就传出了风声,说他家的猪崽得了猪瘟,就没有人上门来买猪崽了,拿到集市上,也无人问津。他心里感到了恐惧,这些猪崽要是卖不掉,要大蚀老本。要不是玉兰婶婶的母亲想了个办法,鼓动南塘村的人过来买走,他们将一夜回到解放前。当然,这批猪崽也没有赚钱,便宜卖掉,保住了本而已。这次教训,让他不再从事卖猪崽的生意。
其实,一个人要是染上了一种恶习,是很难改掉的,就像狗改不了吃屎。我亲叔李七水也一样,他改不了赌博的恶习,幸运的是他碰上了能够管住他的老婆,否则,他现在会怎么样,真的难以预料。反正,镇上的那些赌鬼,没有几个有好结果的,不是家破,就是人亡。亲叔的家没有破,还把四个儿女拉扯大,儿女们对他也还算孝顺,遗憾的是到老年时中了一次风,让他常常感到生不如死。
他的中风,让我想到了我爷爷。爷爷中风,下身瘫痪,那段难熬的日子历历在目。我十分担心叔叔会像爷爷那样,不过,现在的医疗条件比以前好了很多,他没有瘫痪,只是走路有点困难,说话有些障碍,生活基本上能够自理。我小堂弟和他住在一起,承担起了赡养他和玉兰婶婶的义务,照料得还算周到,没有什么大的问题。问题是,没有生活负担后,他还是一想到赌博,心里就怪痒痒的。我的大堂弟在龙岩工作,逢年过节回家,会给他点零花钱,我弟弟们有时也会给他点钱。兜里有了几个钱,他就会溜出家门,一瘸一拐地去有人赌博的地方,加入战斗。
李七水的赌运并不好,他似乎从来没有赢过,从年轻到年迈,都是输家。我不晓得他到底是什么心理,纵然每次都将钱输光,仍无法让他下决心戒掉这个恶习。有一次我回乡探亲,他偷偷告诉我,多年来,他根本就没有戒掉过赌博,藏了些私房钱,拿去赌博,幸好没有让玉兰婶婶发现。他学会了见“好”就收,输掉了钱就跑回家,没有赌债,人家也不会找上门来。他说,如果有段时间不去过过赌瘾,心里就会很难受,会莫名其妙地抓狂,发脾气。玉兰婶婶总是不让我们给他钱,因为担心他会拿去赌。玉兰婶婶这一生,最恨的就是赌博,经常告诫堂弟们,不要去赌博。她以为李七水中风后收敛得多了,那次在镇上某个人家里赌博,差点出了人命,她才晓得丈夫故态复萌。
那是个下午,李七水走出家门,来到一户人家。那家人像当初保斗子那样,在家里放了好几张麻将桌,供赌鬼们赌博,也有扎金花、斗骰子赌博的。那天,我大弟弟刚刚给过李七水三百块钱。他站在一张麻将桌前,眼睛发出绿光。玩家们发现了他,有个人说:“李七水,又有钱拿来输了?”李七水笑笑:“你怎么晓得我会输?”那人说:“你什么时候赢过?”李七水的脸上挂不住了:“你让开,让我玩几把,看我会不会输。”那人赢了钱,正要找借口开溜,就装模作样地说:“去去去,我今天手气好,别影响我赢钱。”李七水心里发痒,手也发痒,笑着哀求道:“你就让我玩几把吧。”那人打完一盘麻将后,装得极不情愿的样子,站起来,将位子让给了他。没有几把,他那三百块钱就输得精光,他站起来就要走。另外三个人叫住了他,不让他走,说他走了就三缺一了。这时,让位给他的人早不见了踪影。他急了,如果再玩下去,兜里没有钱,就要欠赌债了,怎么向老婆交代?而且,老婆一旦发现他恶习不改,扔下他不管不顾,他就完了。无论如何,不能再玩下去了,他站起来就要逃。有个人脾气火暴,也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了他:“你不能走。”两人相互拉扯着,李七水火冒三丈,他一发火就倒在了地上,这可把其他人吓坏了,要是李七水死在这里,他们都有责任,他们就急急忙忙地将李七水送进了医院。好在送医及时,李七水没有什么大碍,否则就要了他这条老命了。玉兰婶婶气得半死,等他出院回家后,就恼怒地对他说:“李七水,你要是再去赌博,我就不会再管你了,我让儿女们也不再管你了,你自己一个人过吧。”这也是玉兰婶婶让我们不要再给他钱的原因。
我每次回乡探亲,还是会偷偷给他些钱,也会给玉兰婶婶钱,好让玉兰婶婶觉得我没有给李七水钱,只是将钱给了她。有一次,我问他,你为什么戒不了赌?已然这样了,还要去赌。他说,只是玩玩,看到别人玩,心里很难受,没有办法。因为他至今还会去赌,家里没有人再给他钱了,他痛苦万分。我对他说:“你最好还是不要去玩了,有什么意思呢?”他笑了笑:“你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什么?”他说:“你就是不知道。”我猜测,他是说我不理解他内心的想法,就像我无法停止写作一样,他也完全戒不掉赌瘾。我说:“你实在想玩,不要去那些地下赌场,第一,赌输了,你自己心里难受,要是被派出所的警察抓住了,也没有什么意思。你若实在想玩,就去找那些玩得小的,以娱乐为主的人玩玩,输赢也没几块钱,也算过瘾了。”他点了点头。我给他点钱,让他去玩玩,对他也是种安慰。不过,他有没有听我的话,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希望他活得长久些,晚年幸福点儿,毕竟他是我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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