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风吹过

我的堂叔很多,大目养是其中的一个,也是和我接触最多的堂叔。他的真名叫李文养,因为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大家都唤他大目养。因为家贫,大目养没有读过书,少年时学了泥水匠的手艺,赚钱养家糊口,照顾母亲和弟弟。

大目养一家住在我家后面的小泥屋里,那是一座低矮的小泥屋,只有一个小厅和三间房,他们一家三口住着。我上高中的时候,经常可以听到小泥屋里传来划拳行令的吆喝声,那是大目养和他的朋友们在喝酒。20世纪80年代初,是大目养人生最辉煌的时节。他带了个工程队,到处去建房子,赚钱容易些。和他一起喝酒的有包工头,也有他铁杆的泥水匠兄弟。我这个人从小就嘴巴馋,闻到香味,脑海里就会产生无边无际的关于吃喝的想象,那时生活比较困难,喝酒吃肉也不是那么随便的。我经常会到大目养家,看他们喝酒猜拳,大目养从来没有把我当小辈,常常让我和他们一起喝酒吃肉。

于是,我产生了一种幻觉,觉得和大目养一样做泥水匠也不错,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所以,那年我没有考上大学,心里长满了野草,就跟着他去做工了。我们到离家乡河田镇几十公里外一个叫张地的山村里做工,给张地村建一栋三层楼的村部。张地村在偏僻的大山之中,环境虽然十分优美,但很艰苦,走出二十多里的山路,才能够坐上通往县城的班车。干了几天后,我才知道做泥水匠的辛苦,每天晚上,腰酸背痛,手足僵硬。大目养的钱赚得并不容易,他虽然是包工头,但是也和我们一样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干活,丝毫不敢怠慢。其实,他自己也是重要的工匠,他还要承担责任,比如哪里做得不好,就要被那个凶恶的村书记训斥。他向村书记要点工钱,还求爷爷告奶奶的,他低三下四的样子,让我心里难过。

大目养身材高大,是很帅气阳刚的那种汉子,在我们面前表现出男子汉的气概,人也和善,通情达理。可是,每当我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的那种无奈和落寞,我心里就会隐隐作痛。那时,他都快三十岁了,还没有讨上老婆。我知道他母亲找媒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姑娘,那些姑娘对他的相貌没有什么意见,就是嫌他家房子破,家穷。因此,他和母亲经常吵架,母亲说他赚的钱都吃喝光了,他不同意母亲的说法,因为他把钱都交给母亲了,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些吃喝,也是他的朋友们买来的酒菜,他很少掏钱。其实,他赚的钱并不多,交给母亲养家和供弟弟上学,一年下来也没有什么积蓄,家还是穷家。我曾经好几次对他说:“养叔,你给别人建了那么多房子,怎么就不给自己家里建一幢房子呢?有了房子,就会有姑娘嫁给你了。”他苦笑着说:“难哪,苦日子不晓得何时才能熬出头。我们是出苦力的人,要赚到盖房子的钱,不知猴年马月。”

我很清楚,他喜欢女人,但是没有办法。我窥视过他看那些年轻姑娘的眼神,充满了某种欲望。镇上有一些不好的传闻,说他经常在夜里偷看女人上茅房。我不是很相信,但那些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仿佛在夜里偷看女人上茅房的是我。有个晚上,我下了晚自习回家,路过一间茅房时,看到茅房里有马灯的亮光,听到里面有个女人在咒骂:“短命鬼,断子绝孙的短命鬼。”我听出了是小媳妇凤兰的声音。我就在茅房外面问:“凤兰,你在咒谁?”凤兰说:“阿闽呀,和你没有关系,我咒的是那偷看我屙屎的短命鬼。”我笑了:“到底是谁呀?”茅房门开了,凤兰提着马灯走出来,气呼呼地说:“还有谁,不就是大目养那个短命鬼。”我说:“怎么可能,他人呢?”凤兰说:“怎么不可能,他趴在门口地上,从茅房门底下看进来的,被我发现后骂跑了。”我说:“他为什么要偷看你?”凤兰说:“我看他想女人想得发癫了。”我走到大目养家门口时,看到他和两个工友在喝酒,脸红耳赤地说着什么。我不相信他偷看凤兰上茅房,就走了进去。他邀我一起喝酒,我说:“不喝。”我问他:“养叔,凤兰说你偷看她。”那两个工友不说话了,大目养有些尴尬,笑了笑说:“我偷看她做什么,她那底下又不是金子做成的,又不会发亮。”那两个工友哈哈大笑。我默默地回家去了。除了听说他偷看女人上茅房,别的更加出格的事情并没有听说,于是,我选择了相信他的话,但心里还是怪怪的,只要碰到凤兰,就会想到她在那个夜晚的咒骂。

和大目养在张地村做工,并没有发现他对女人有什么不轨行为。女小工有几个,都是年轻姑娘,那些师傅在干活时,会和她们开玩笑,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女小工们反唇相讥,他们就哈哈大笑。大目养神情严肃地说,你们别闹了,好好干活。那时,我觉得他还是蛮正直的。

有一天大目养说是去县城里办事,三天后才回来。他带回来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身高一米六五的样子,身形瘦弱,脸很白,长得挺秀气,看上去三十好几了,工人们私下里说,这个女人比大目养年龄大。我相信工友们的说法,可我没有因此而对她或者对大目养有什么看法。事实上,他们十分恩爱,女人温柔如水,对大目养也很体贴,那段时光,是大目养最幸福的时光,从他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来,少了往常的无奈和落寞。女人刚刚来到工地时,大目养告诉工友们,她是请来的小工,和大家一起干活,她和那几个女小工住在一起。女人干活是把好手,手脚勤快,和大家相处得十分融洽。白天里,我发现大目养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目光里有火,有关怀。夜晚,大目养就拉着她的手,偷偷钻进了大队部后面山上的树林里,很晚了才下山。喝过酒的我坐在一棵古树下,看着他们走下山。有时天上有月亮,有时星斗满天,有时乌云密布。大目养见到我,只说一句话:“还不去睡觉。”女人躲在他身后,不说话。

他们过了段偷偷摸摸的日子,其实我们大家都发现了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却谁也没有说出口,大家心照不宣。给我们烧饭的是当地的一个老女人。她的脸很黑,眼睛深邃,还抽烟。有时,我会去帮她烧火。她告诉我,她并不是当地人,是抗日战争时期,从潮汕逃到闽西山区的,时间长了,和当地人结了婚,就回不去了。我问她,在潮汕有没有亲人。她抽着烟告诉我,丈夫和儿子都被日本人飞机投下的炸弹炸死了,公公婆婆和父母亲都失散了,不知死活。我问:“你还想回去吗?”她说:“回不去了,回去也不过是一把泪。”人世间,是不是所有的离散,都是一把泪?

这个做饭的老女人,才是真正理解大目养和那个女工的人。她对这对露水夫妻充满了同情和关怀。那天晚上吃饭时,老女人对大家说:“我给大目养他们收拾出了一间屋子,晚上就让他们住在一起吧。老是钻到林子里,多难受啊。男女在一起,就要痛痛快快在一起,免得日后后悔。我是过来人,很多道理我懂。”她说完这番话之后,大目养和女工都羞涩地低下了头。工友们沉默了片刻,就哄闹起来,要他们住在一起。大目养当下让我去小酒馆买了十斤米酒,切了三斤猪头肉,让大家吃喝。我觉得,那是大目养的喜酒,他和女人从来没有正式办过结婚酒宴。于是,他们就住在了一起,不用再去钻树林了。有了爱情的人生毕竟有了光彩,我一直希望他们能够结婚,能够真正在一起生活,尽管大目养的母亲知道此事后一直反对,说丢了她的人,儿子找的不是老婆,而是一个老妈。

大目养的母亲陈十妹,是个泼辣的女人,天不怕地不怕,谁要是惹了她,她不仅可以和惹她的人吵上三天三夜,还可以动手打架,镇上很多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在我小的时候,亲眼见她和一个牛高马大的壮实男子打架,她和他抱在一起撕扯,最后那男人被她摔到家门口的水沟里,脑门在水沟边的石头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豁口,血流如注。她似乎一直是个得胜者,没有人敢和她较劲。早年,她独自带着大目养过日子,没有丈夫,丈夫先前当土匪,逼她一起上山,吃了很多苦头,逃下山后,就和土匪丈夫分道扬镳,自己带着孩子度日。一个人凄风苦雨,难熬,她就和镇上一个姓俞的男子好上了。俞姓男子是有家室的人,对她却死心塌地,起初偷偷摸摸地往来,后来就干脆搬到她家里来住了。

在那年月,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家族里很多人看不下去,外姓人公然登堂人室,引起了轩然大波。面对兴师问罪的族人,陈十妹拿着把菜刀,站在小屋门口,大声喊叫:“你们都过来吧,不要你们惩罚我,我自己就可以把自己杀死。我命都不要了,还要什么名声。你们能给我什么,我守活寡你们很乐意吗?你们这些落井下石的狗东西,不觉得很下作吗?”族人面面相觑,都晓得她的秉性,菜刀能让她自我了断,也能落在他们头上,他们只好悻悻而去,这事就此作罢,大家默认了她和俞姓男人的关系。那男人是知书达理之人,写得一手好字,也会做人,和李家人都熟络了,大家觉得他是个好人,红白喜事、过年都找他写对联。镇上的人都觉得奇怪,这样一个肚子里有文墨的男人,怎么会喜欢上泼辣的陈十妹。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俞家人对他的行径是不齿的,他的儿女都十分愤恨,说他死后不给他送终,他也无所谓了,和陈十妹生活在一起是他人生最快乐的事情,哪里管得了死后的事情。他和陈十妹生下了一个儿子,也就是大目养的弟弟。后来,他老死在陈十妹的眠床上,陈十妹悲痛欲绝,哭了三天三夜。他的尸体最终还是被他的俞姓儿子们抬走了,没有在李家出殡。他和陈十妹生下的儿子姓李,没有给他送终。其实他和陈十妹生下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一儿一女被别人收养,因为家贫,养不起。

大目养对他还算客气,尽管名分莫名其妙,也不是继父,和平相处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他从小就对母亲唯唯诺诺,母亲的强悍让他恐惧。他没有上过学,从懂事开始,就和母亲下地劳作,后来学了泥水匠,干活养家糊口。我一直觉得陈十妹对他是不公平的,动不动就冲他发脾气,用恶毒的言语咒骂他。大目养对母亲忍气吞声,我很小的时候,就很同情我这个堂叔,我不晓得我的陈十妹婆婆为什么要那样恶毒地对待他。我长大成人后,才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可能大目养长得像土匪父亲,以至于陈十妹看到他就会想起仇人般的前夫,心生怨恨。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陈十妹对小儿子却非常溺爱,娇生惯养。大目养对弟弟并没有怨恨,而是和母亲一样,宠爱着他。我不知道他弟弟对他的感情如何,曾经有段时间,比我小几岁的小堂叔成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和我们厮混在一起,说起哥哥,他还是有种自豪感的。谁要是欺负他,平常从不和人吵架的大目养,会为了他去和别人拼命。

我一直不理解的是,陈十妹婆婆没有能力给大目养讨老婆,一家人都花大目养辛辛苦苦卖苦力赚来的钱,为什么会对大目养带回家来的女人如此反感,简直水火不容。她自己也是个饱尝苦难的女人,为什么会对另外一个苦命的女人如此刁难和唾弃。

那年过七月节,大目养带着我们从张地村回河田镇过节。我刚刚到家不久,就听到大目养的母亲吵闹起来了。我赶紧来到他家。陈十妹呼天抢地,要死要活,不让大目养的女人进家门。大目养站在家门口,气得脸红耳赤,眼睛里冒火,他没有和母亲吵,但我知道他已经气炸了肺。女人站在他后面,低着头,泪水涟涟。我对陈十妹说:“十妹婆婆,你不能这样。”陈十妹平常对我不错,她说:“你不要管那么多,没你的事。”我过去把女人领到了我家,女人眼睛红红的,一直抹泪。可怜的女人在我记忆中没有什么话语,只有微笑和落泪,笑和泪是她全部的人生。过了好大一会儿,大目养来到了我家,把女人带走了。他对我说他们先回张地村去了,让我好好过节,过完节再回去做工。我爸爸妈妈让他们在我家吃完饭再走,大目养婉言谢绝,带着他的女人走了。我送了他们一段路。陈十妹的男人追上来,对大目养说:“养养,你晓得你妈的脾气,给她一点时间,我也会劝她,你不要记恨她。”大目养说:“你回去过节吧,我怎么会记恨她。”说完,从兜里掏出一沓钞票,递给他:“给我妈,让我弟弟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就不用在家受气了。”那个老男人接过钱,嗫嚅地说:“也怪我,没有本事,让你受苦,唉。”大目养说:“你别说了,和你没有关系,这个家应该靠我支撑。只要你们好,我什么苦都可以承受。”

老男人攥着钱回去了。

大目养朝我笑了笑,眼睛里全是泪:“阿闽,回家去吧,过完节再到张地来,我们先走了。”女人也笑笑:“阿闽,你是好人,你爸爸妈妈都是好人,回去过节吧。”说完,他们就走了。此时,节日的鞭炮声响起,在夜空中此起彼伏,每家每户都开始吃节饭了,而他们却落寞地走了,像无家可归的野狗。那时,我觉得这个死心塌地跟着大目养的女人是多么伟大,她给了他宝贵的爱情,也给了他宝贵的肉体,心甘情愿跟着他浪迹天涯,什么也不管不顾。

我心里特别难过,目送他们远去的时候,眼中流下了泪水。

我在张地村并没有待多久,也没有和大目养一直做下去。我在张地的日子里,心里的确长满了野草。繁重的工作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重要的是,我心里不甘,我的同学们都上大学去了,只有我在这个穷乡僻壤里做苦工。那段时间,我天天晚上在村里的小酒馆里喝酒,喝醉了就一次次地从村部的二楼往下跳。那天晚上,我照常在小酒馆喝酒。小酒馆的店主是个脸色黝黑的中年人,半秃的头,特别显得老。他是个特别温和的人,每次我在他这里喝酒,都记在账上,月底时,大目养会来和他结账。店主笑眯眯地对我说:“还是一壶米酒,一碟猪头肉?”我点了点头。

很快地,酒和猪头肉上了桌。我寂寞地喝着闷酒,店主走到外面抽烟,山村寂静,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星星。店主有个十五岁的女儿,和他一起守着这个小店,她白白的脸,眼睛很亮,让人觉得不是她父亲亲生的。我在喝酒之际,她坐在灶膛前,默默地注视我。她突然对我说:“你应该去更大的世界里闯荡,不要当池中之物。”她还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去参军。在此之前,她没有和我说过话。听了她的话,我十分惊讶,决定离开这个地方。那个晚上,我喝了很多酒,我醉了,撒尿时一头栽倒在尿桶里。那天,大目养进城去进材料了,大目养的女人在。女人用水冲洗我全是尿水的头,给我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扶我上了床。她坐在床边,为我流泪。酒醒后,我告诉她,我要离开了。那时天蒙蒙亮,我得在大目养回来之前离开,我觉得对不住他,没有学好手艺就走了,原来信誓旦旦要给他当一辈子徒弟的。我把心里话对女人说了,女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她送我走了好长一段山路,然后和我挥手告别。我走出很长一段山路,回头张望时,发现她还站在秋天的薄雾之中,像一棵单薄的树,十分凄凉。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这个苦命的女人。

大目养和那个女人也没有最后的结果。后来,我才知道,那女人是江西石城人,在家受到丈夫的家暴因而逃了出来,在一个工地做小工时,碰到了大目养。他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她,不顾一切地和她住在了一起,到哪里都带着她。女人是大目养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爱情。大目养一直劝她回去和丈夫打离婚,他要名正言顺地娶她,和她在一起生活。女人内心有深深的恐惧,她不敢回家,怕丈夫会把她打死。他们就这样做了几年露水夫妻,女人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后,就离开了他。

女人为大目养生下了儿子,陈十妹开颜了几天,允许她进了家门。陈十妹并没有真正接纳这个可怜的女人,她看重的是自己的孙子。陈十妹抱着孙子,在镇上走来走去,逢人便说:“看看,看看,我有孙子了。”孩子是女人的心头肉,有时,她会跟在陈十妹后面,陈十妹回过头,训斥她:“你跟着我做什么,要让我丢人是不是?”女人说:“我丢人吗?那我儿子也丢人。”陈十妹恼羞成怒:“滚回家里去,我孙子不丢人,你怎么能够和我孙子比。”女人强忍着屈辱,默默地回家去了。

陈十妹根本就不把女人放在眼里,不久之后,她对女人说:“等我孙子断奶后,你就走吧,我们不需要你了。”女人心里有气:“你要我去哪里?”陈十妹骄横地说:“你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去,这不是你的家。”女人觉得憋屈,自从踏进这个家门,她连奶妈都不如,家里家外什么活都干,还博取不了陈十妹的欢心。她气愤地说:“你是人吗?说出这样的话。”于是,她和陈十妹大吵了一架。陈十妹的男人两边劝和都没有用,孩子受到惊吓,大声啼哭起来,她们才停止争吵。那时,大目养在外地做工,他弟弟也参军去了。女人越想越伤心,第二天一大早,偷偷抱着儿子走了,她是想带着儿子去找大目养,她宁愿和大目养浪迹天涯,也不想待在这个冰窖一样的家里。陈十妹发现女人抱着孩子走了,大惊失色,怪罪男人没有看好她。陈十妹从一个早起浇菜地的妇女口中得知,女人抱着孩子朝车站方向去了,她一直追到车站,发现女人买好了车票,还没有上车。她气呼呼地走到女人面前,一把抢回了孙子,破口大骂:“你这个不要脸的臭**,你想拐走我的孙子呀。”女人辩解道:“他是我儿子,我带他去找他爸爸,有什么错。”陈十妹强词夺理:“你说的鬼话有谁信,你就是要拐带我孙子,你是想卖了他吧。”女人还想辩解,陈十妹根本就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大声说:“大家过来评评理,这个外地女人要拐走我的孙子。”很多不明真相的本地人就过来帮腔。在陈十妹的煽动下,几个本地女人将她当成了人贩子,抓着她的头发,又打又踹。女人哭喊着,没有人理解她内心的苦痛。趁着这个机会,陈十妹抱着哭叫的孙子,跑出了车站。女人一路哭着离开了河田镇,离开了她爱着的大目养,不知所踪。

女人的离开,对大目养是个沉重的打击。他趁做工间隙,回到家里,发现心爱的女人不见了,心里充满了绝望。据我父亲说,大目养好几天脸色铁青,什么话也不说,也不吃不喝,只是坐在家门口的竹椅子上抽闷烟。父亲让他到家里吃饭,他也拒绝了。就在大目养离开河田镇的时候,女人的丈夫找来了。那是个脸色黝黑的壮实男人,父亲最先发现了他。父亲正在猪栏里喂猪,男人走过来,拿出张照片给父亲看,问他:“你见过这个女人吗?”父亲看了看照片,认出了照片中的女人就是给大目养生儿子的女人。父亲问他:“这是谁?”男人说:“这是我老婆,听人说跟你们这里的一个泥水匠跑了,我来找她回家。家里还有孩子,也十分想念她,我已经找了她两年多了。”父亲听了他的话,吓得心惊肉跳,生怕这个男人会对大目养不利,连声说:“我,我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你赶紧走吧。”男人可怜巴巴地说:“大哥,你就行行好吧,你肯定见过我老婆,我找她找得好苦,我打听好了的,我老婆是跟一个叫大目养的人跑了,知情人说他就住在这一带。”父亲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是老实人,说谎会脸红、不安。

就在这时,大目养出现了。他对男人说:“不要找了,我就是大目养。”男人见到他,像见到仇人一样,怒火中烧,气得发抖:“你把我老婆藏哪儿了,快给我交出来。”大目养笑笑:“我也正要去找她,她走了,不晓得到哪里去了。”男人气不打一处来,扑上去,和大目养扭打在一起。父亲要帮自己的堂弟,大目养说:“哥,你不要过来,就让他打死我好了,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大目养放弃了反抗,被男人打倒在地。男人骑在大目养身上,抡起拳头,不停地捶打大目养。父亲看不过去了,捡起一块砖头,砸在了男人头上,男人头上流出了血……

那天中午,父亲让母亲弄了些酒菜,请男人和大目养吃饭。三个男人默默地喝酒,什么也不说。喝完酒,大目养跟着那个男人走了,他对父亲说,他要去寻找女人。男人再没有来过河田镇,女人也再没有回到河田镇,大目养和那个男人有没有找到女人,没有人晓得。父亲和我说起这件事,很后悔砸了男人一砖头。

大目养消失了很长时间,几年都杳无音信。他和女人生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弟,被大目养的母亲一手拉扯大,现在好像做了厨师。后来,我只见过大目养一次,他已经十分苍老了,见到我时,还是那种慈善的笑,眼睛深陷,没有什么光彩,和年轻时的他判若两人。他孤身一人过日子,没有什么收入,日子过得艰难。陈十妹的小儿子在部队里当了干部,娶了我们河田镇的一个美女,建了新房子。大目养没有和他们一起住新房,还是住在那座小泥屋里。

大目养的确老了,没有力气了。父亲说,前些年,他和修坊村的一个老寡妇在一起待了两年,寡妇死后,他就一个人了。他和寡妇没有感情,天天吵架。大目养日子过得艰难,有些小偷小摸的行为。有次去偷人家的鸡,被人捉住,打了个半死。那天,我拿了一只鸡和一瓶五粮液,来到他的小屋里。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看样子是饿的,房间里有股浓郁的怪味。见我来到他的房间,他慌慌张张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诚惶诚恐地说:“阿闽,你现在是大人物了,你这是——”

我十分心酸:“叔,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个爬格子的。写作和做泥水匠一样,都是门手艺,我们一样靠手艺养家糊口。你什么时候都是我叔。”

大目养和我一起杀鸡,做饭,他一直诚惶诚恐,没有当年的那种神气、那种活力和伟岸。我含着泪陪他喝酒、吃鸡。我谈起了他弟弟,那个用他的血汗钱培养成人的部队干部。我生气地说:“你活成这样,他怎么不管你?”他苦笑着说:“阿闽,别怪他,他要养我母亲,还有老婆孩子要养,也培养我儿子,我不能要求他太多。”我说:“我要和他说,让你和他们一起住。”他十分害怕:“你千万不要说,说了就是害我。我很满足了,真的很满足了,他心里有我,这就行了。”我哽咽了:“养叔,你这一辈子都为别人着想,什么时候想过自己。”他抹了抹眼睛:“我想过自己,现在也在想,活着不拖累他们,我就满足了。阿闽,难得你来看我,还请我吃鸡喝酒。那时,你跟我做泥水匠时,我真的不看好你,以为你一辈子就和我做泥水匠了,没想到你有了大出息。我替你高兴,阿闽。”我泪流满面:“养叔,你别说了,当时我走投无路,是你收留了我。我知道,当初在小吃店赊账喝酒,我那工钱根本就不够,都是你给我垫的钱。”

我还是问起了那个女人。他说当初也不是那么喜欢她,只是老大不小了,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心里会想,那是一种煎熬。碰到她后,干柴烈火,就上了瘾,离不开她了。时间长了,就真的喜欢上她了,更加离不开她了。他后悔没有陪她一起回石城去,让她和老公离婚。她要是离婚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她结婚,那样,谁也无法拆散他们。说起女人,他显得异常痛苦。

吃完喝完,我给了他两百元钱,他死活不收。第二天,他就不见了,直到我离开家乡。后来,父亲在电话里对我说,他将我给他的两百块钱给了父亲。我走后,他才回到小泥屋。我想,他是怕我看见他现在这样子难过,就躲开了。他这样做,其实让我心里更加难过。我一直记着最后一次见他时,花白的头发和深陷的眼窝,眼睛里的惊恐和无助。他认为,我们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尽管我们当初在一起做过工。

不久,父亲打来电话,哀伤地说,大目养得癌症去世了。他死前十分痛苦。父亲在他身边。他对我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那个女人回来找他,告诉她,他从来没有将她遗忘。那天晚上,我一直回忆和他在一起的时光,那些片段黑白电影般在我脑海回放,没有声音,却是那么沉重和忧伤。

他的母亲陈十妹比他多活了几年,后来也去世了。他的弟弟从部队转业,是国家干部,生活得很好,至于他当厨师的儿子,我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我还会想起大目养的女人,不知她离开河田镇后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在尘世的某个角落怀念那段和大目养在一起的幸福时光。有一次,我去江西石城,走在路上,左顾右盼,希望看到她的身影,可是我想,即便她活着,也不认识我了,我也不会认识她了。她是一股野风,吹过大目养的生命,也吹过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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