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箍桶匠

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下着苍凉的雨。他母亲因为难产一命归西,他惊人的哭喊没有唤回母亲。1921年的河田镇像块飘摇在风中的破布,对于一个生命的到来以及一个生命的消逝,不会有太多的惊喜,也没有过分的忧伤,一切都自然而然。他父亲把妻子埋葬后,给他起了个极普通的名字:李桐材。

我很难想象,从小体弱多病的李桐材如何在那灰暗的年代长大成人。

知情者——河田镇的另外一个老者李七巴告诉过我,李桐材在六岁那年的某个晚上,上茅房时蹲得太久,两腿发抖掉进茅坑,差点淹死。要不是后妈去找他,李桐材就真的没命了,也就没有了河田镇最后一个杰出的箍桶匠。

李桐材是我叔公,他是我爷爷的堂哥。

我爷爷死得早,他在五十岁那年下身瘫痪,没几年就离开了人世。我们家族里出手艺人,而且都能够在各自的行当里做到最好。我爷爷是做豆腐的,他死后,镇上的人说,河田镇再也没有那么好吃的豆腐了,直到我父亲做豆腐的手艺名扬河田镇。还有一个叫李灶火的叔叔,他是闽西最好的手工造纸师傅,他七十多岁时,还在宁化的纸场做手工纸,前几年,我在上海电视台的节目里发现了他,他出现在一部关于手工造纸的纪录片里。现在他在家养老,谈起几十年的造纸生涯,满目沧桑。我们家族里的匠人们都有一个特点,对他们从事的行业十分执着,而且精益求精,如果让他们去做别的事情,却一无是处。

李桐材从小就迷恋小木工。

在河田镇,有大木工和小木工之分。大木工是指建房造屋的木工,小木工指的是做家具农具的木工,而在小木工里,也有圆木方木之分,圆木是指做桶、盆等家什的木工,方木指做棺材、床、柜子、桌椅等的木工。

其实,李桐材迷恋的是圆木。

据李七巴回忆,李桐材五岁那年,就经常跑到小街上王三水的箍桶店里,痴迷地看着王三水做活。如果说大木工用的是大锯大斧等工具,那么,小木工用的大都是小锯小斧小刨子等工具。和大木工用的工具相比,小木工的工具显得极为精巧,其本身就是民间工艺品。李桐材经常会遭到王三水的大声斥骂,因为王三水是个脾气暴躁之人。还有一个原因,王三水不许别人轻易动他的工具,一般手艺好的工匠,都不喜欢别人动他吃饭的家伙。而李桐材偏偏喜欢动那些工具,他会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小斧因使用时间长而光滑的木柄,这时,王三水就会大声呵斥他,让他滚蛋。李桐材对王三水的呵斥无动于衷,这让王三水十分纳闷。王三水十分讨厌这个病恹恹的瘦弱的孩子,赶也赶不走,骂也不听。实在无奈,王三水找到了李桐材的父亲李时林,让他管教好自己的儿子,不要老是到他的箍桶店影响他做活。李时林是河田镇的猎人,脾气也十分暴躁,听到王三水的投诉,他把儿子揍了一顿,李桐材不经打,躺在后妈上官玉珠的怀里奄奄一息。上官玉珠疼爱李桐材,哭着对丈夫说,你要是再打桐材,我就和你没完,除非你把我打死。事后,上官玉珠会抚摸着李桐材苍白的小脸,让他不要再去看王三水做活。然而,伤好之后的李桐材还是经常站在箍桶店门口,目光痴迷地往里面张望。

王三水是当时河田镇最好的箍桶匠,镇上的人用的木桶、木盆等家什大都出自他那双灵巧的手,所以他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即使到了深夜,他还点着油灯做活。他没有徒弟,人们传说,他不收徒弟是怕徒弟抢了他的饭碗。

其实,他从李桐材的眼睛里看出了热爱。

他无法扑灭李桐材眼中的热爱之火,就像当初无人可以阻止他成为一个出色的箍桶匠一样。

久而久之,他从心里接纳了这个孩子,尽管有时还会对李桐材凶神恶煞。李桐材根本就不怕他,仿佛洞察了他的内心世界。王三水骂他时,他会面带微笑,好像王三水的恶语是赞美词。王三水叹口气,说,孩子,你身体太弱了,干不了这活。这活累,还要花心思。李桐材说,我喜欢,真的喜欢。王三水摇摇头说,喜欢有什么用。

李时林想把手中的那杆老铳传给儿子,让他日后也成为一个好猎手。显然,李时林所有的努力都徒劳无功,李桐材根本就对当个好猎手不屑一顾。在李桐材十三岁那年,他对父亲说,他要做一个箍桶匠。面对矮小瘦弱的儿子,李时林一点办法也没有。上官玉珠劝他尊重儿子的想法。李时林想,儿子这身体,肯定成不了好猎手,说不定还会死在野兽口中,最后,他答应了儿子的请求,让他去做一个箍桶匠。

河田镇的许多人家,都希望自己家的孩子成为王三水的徒弟,这在当时,是一门极好的手艺,不用下田劳作,就可以挣钱养家糊口。问题是,王三水没有收徒之意,很多人只好死了这条心。李时林找过王三水,王三水同样拒绝了他。李时林不死心,一连找了王三水好几次,王三水就是不松口。

一天中午,李时林喝了一壶酒,一手拿着土铳,一手牵着李桐材的手,来到了箍桶店门口。

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上官明的老眼中闪烁着火花,他亲眼见证了这场威逼,说起来绘声绘色,仿佛让我身临其境。

当时,王三水正在吃饭,因为劳累,他显得很饿,吃饭的样子不像他做活那么从容,也没有注意到店外的李时林。李时林端起土铳,大声说,王三水,你给老子听着,你要是不收我儿子为徒,老子就一铳崩了你。

王三水抬起头,嘴巴里塞满了饭菜,他注视着李时林,吞下那口饭菜,说,李时林,我是吓大的吗?有种你就杀了我。

这时,围上来许多看热闹的人。

李时林说,你以为我不敢?我再问你一句,收不收我儿子为徒?

王三水冷静地说,不收。

李时林真的对着店里开了一铳。在轰响声中,箍桶店里冒起一股浓烟。浓烟散去,王三水完好无损地坐在那里吃饭,对他根本就不屑一顾。围观者都吓坏了,以为要出人命了,见王三水没事,才松了口气。原来李时林那一铳并没有瞄准王三水射击,而是打在了旁边。李时林也不是真想要他的命,只是威胁他而已,没有想到王三水不买他的账。李时林顿时泄了气,脸色异常难看,悻悻而去。围观者也议论纷纷地散了。

只有一个人没有离开,那就是李桐材。

他突然跪在店门口,什么话也没有说。

李桐材在那里跪了一天一夜,谁叫他回家,他都不理会。

李时林的野蛮威胁,没有奏效,李桐材这一跪,让王三水动心了。他晓得李桐材铁了心要和自己学艺,只好收下了他。当了学徒后的李桐材十分高兴,脸上也有了血色,那是他的生命开始灿烂的时节。他学得十分认真,对师傅也十分孝敬,只要父亲打猎回来,他都会回家提只山鸡什么的来孝敬师傅。学了两年时间,李桐材出师了。他出师后,并没有抢师傅的饭碗,而是和师傅一起做活,赚了钱,师傅拿大头,他拿小头。不久,王三水得了肺痨病。肺痨病让王三水的身体一落千丈,很快就没有体力做活了。他只能坐在店里,看着徒弟做活。徒弟的手艺很快就超越了他,得到了河田镇人的认可。李桐材赚的钱还是给师傅大头,自己拿小头。

李桐材四处给师傅求医问药,可是都没有效果,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人血馒头可以治疗肺痨病,就用斧子割破自己的皮肤,用自己的血浸透馒头,给师傅吃。王三水感动得落泪,他没有想到这个徒弟如此孝顺,简直把他当爹了。吃了很多李桐材的人血馒头,王三水的病还是不见好转,终于在某一天,他一命归西。死之前,王三水把箍桶店给了李桐材,并且把所有的工具留给了他。李桐材关闭店门,很久没有开张,天天坐在师傅的坟头流泪。直到他的眼泪已经流不出来后,才重新把箍桶店的门打开。

上官明告诉我很多那时候的事情,每说一件事情,他都十分感慨。

李桐材后来成了河田镇手艺最好的箍桶匠,他守着那个小店,没日没夜地做活,他总是有做不完的活。一个晚上,一队国民党兵进入了河田镇,四处抓壮丁。他们见李桐材的箍桶店还亮着油灯,就撞开了店门,把矮小瘦弱的李桐材抓走了。有人飞快地告诉了李时林,李时林找到了国民党兵的连长,央求他放人。连长不答应,说除非有人顶替李桐材,他才放人。李时林的堂侄顶替了李桐材,跟国民党兵走了。

李时林的堂侄一走,就杳无音信,一生都没有回到河田镇。有人说他死在战场上了,也有人说他和兵败的国民党军队一起逃到台湾去了。不久,李时林得了一种古怪的病去世了。李桐材安慰后妈上官玉珠,说会好好孝顺她。上官玉珠自从和李桐材的父亲结婚后,一直没有生育,李桐材对她像亲生母亲一样,这对上官玉珠来说,是莫大的安慰。李桐材还是守着他的那个小箍桶店,没日没夜地做活,赚到的钱都交给上官玉珠。1948年那年,上官玉珠给李桐材说了一门亲事。结婚后,李桐材的老婆余水妹和婆婆不和,有一次竟然动手打了上官玉珠。从来不发火,只知道默默做活的李桐材发了大火,拿着斧子要劈了老婆。余水妹吓坏了,跪在地上求饶,在上官玉珠的再三央求下,李桐材才原谅了老婆。从那以后,余水妹对上官玉珠毕恭毕敬。

谈起上官玉珠的死,李七巴的眼中流下了泪水。

上官明和李桐材怎么也没想到,1960年会饿死人。河田镇——这个南方的山区小镇,虽然不算富裕,可并没有穷到饿死人的地步。可是,这年春天河田镇人竟然没有饭吃了。李桐材还是在箍桶店做活,除了做木工活,他什么也不会做。他的箍桶店早已公私合营,基本上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只是个工人而已。无论如何,他热爱这份手艺,他离不开那些做圆木的工具。饥饿让李桐材更加瘦小了,上有后妈,下有儿子,他觉得赚口饭吃是如此艰难,往昔,他凭自己的手艺养活一家人,根本就不成问题。断粮后,儿子们饿得哇哇直叫,他们上山采野菜和树叶充饥。后来,野菜和树叶都被采光了,河田镇有人开始吃观音土。观音土是一种黏土,可以烧陶瓷用,很多雕塑家用它做泥塑。那个晚上,余水妹抱着一大团观音土进了家门,对奄奄一息连叫唤都没有力气的家人说,吃的东西来了。大家就把观音土分着吃。观音土这东西的确可以填饱肚子,可是不能多吃,吃点就胀肚子,而且消化不了。因为难以消化,屙屎都困难,余水妹只好用耳勺给孩子们把**中的观音土挖出来。那天早上,李桐材发现后妈死在了床上,她浑身瘦得皮包骨,只有肚子鼓得像气球。她是观音土吃得太多,给撑死了。李桐材号啕大哭,觉得对不起后妈。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么地无能为力,哪怕是河田镇最好的箍桶匠也无能为力。

李七巴告诉我,李桐材后来自己单干了,被当作投机倒把分子抓去批斗。有一段时间,白天,李桐材头戴高高的纸帽子,胸前还挂着一块沉重的木牌,被拉出去游斗,晚上他躲在箍桶店里做活。那是他这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比饥馑年代还难熬——精神上的摧残比肉体上的折磨更可怕。他总是沉默寡言,其实他一生都沉默寡言,只是默默地守护着自己的手艺,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他也没有降低对自己手艺的要求,还是精益求精,每一个水桶或者木盆,他都当成艺术品来做。那些物件的表面溜光水滑,内里严丝合缝,不光看起来精巧,还结实耐用,河田镇人对他也从来没有降低过评价。

对于任何赞誉,他都一笑置之,就像对待所有的苦难一样,他保持了一个优秀手艺人的品格。

让河田镇人奇怪的是,他的三个儿子,没有一个继承他的衣钵。

他一生也没有正儿八经地收过一个徒弟。

其实,在20世纪70年代末期,还是有很多人崇拜手艺人的,做手艺是除了考上大学和当兵之外最好的出路,甚至比前两者更让人热衷,可是李桐材还是没有收一个徒弟,他甚至比师傅王三水更顽固,死活不肯收徒。那时,李桐材完全没有意识到他这门手艺会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尽管洋铁桶开始被河田镇人接受。李桐材不认为洋铁桶能够取代木桶,因为洋铁桶贵,另外就是在传统观念上,河田镇人还是喜欢用木头制作的家什。

我开始感受到李桐材的魅力,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李桐材依然在箍桶店没日没夜地做活,那时,箍桶店已经归还给他个人所有了,他的日子也因为自己出色的手艺而重新变得殷实。他还是沉默寡言。我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是1978年,我去镇中学读书,每天都要路过他的箍桶店。每次路过箍桶店,我都会被他瘦小的身体莫名地感动。他的身体变得佝偻了,却还是那么卖力地做活。有一天晚上下了晚自习,路过箍桶店时,见里面还亮着灯。我站在店门口,说,叔公,怎么还不回家睡觉呀?他打开门,笑着说,再干会儿,把这个饭甑做完就回家。他一直对我很好,我小的时候,还偷偷地给我麦芽糖吃。

我说,太晚了,明天再干吧。

他说,今天的活不能推到明天。

我没有说话,拿起了一把小斧子。

李桐材警觉地从我手中夺过斧子,放回了原处,什么话也没有说,继续干他的活。

我笑了笑说,我喜欢这把斧子。

好大一会儿,他抬起头说,你还是好好读书吧,不要东想西想,你不是干这活的命。要像贵生那样,考上大学,到大城市里去生活。

贵生是我们家族里的第一个大学生,20世纪50年代考上的大学,那时,李桐材和我父亲都资助过他,每次贵生回来探亲,都会感谢他,给他带些糖果什么的。李桐材的儿子们被“*****”耽搁,都没有上大学,他希望我以及他的孙子们能够像贵生那样考上大学,那是他的荣耀。

可是,我一直认为,做圆木的手艺才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荣耀。

没有考上大学,曾经是我的屈辱。

1983年夏天,没有考上大学的我心里长满了荒草,每天在田野里像条野狗般游荡,有时为发泄心中的苦闷,还会和人打一架。那天,我在镇街上和人打架,被李桐材发现了。这个瘦小的老头提着斧子赶过来,把那几个和我打架的小子赶走了。他对我说,你怎么能到处惹事,你父母亲把你养大,难道就是为了让你变成流氓吗?他的话说得很重,我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如此重的话。我无地自容,灰溜溜地走了。那天晚上,老实巴交的父亲对我说,阿闽,你还是去学门手艺吧。我低着头说,学什么手艺?父亲说,我去和你桐材叔公说说,去给他当学徒吧。你看,他有那门手艺,日子过得也不错。我没有吭气。当天晚上,他就把我带到了箍桶店。让我惊讶的是,李桐材二话不说,就收留了我,让我跟他学徒。

也许李桐材以为我是当初的他,会好好地学艺,日后继承他的衣钵,成为河田镇最好的箍桶匠。我却让他失望了。一连几天,他教我最简单的活,比如刨木板,我都干不好,还把好好的木板给刨坏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我。他长叹了一口气说,看来,这活真的不是谁都能干的,你还是另找出路吧。我心里很明白,我并不像他那样热爱这门手艺,心中没有热爱,说什么也没有用,就像他对我父亲说的,总不能捉牛上树。放弃我,李桐材并没有什么不快,对他来说,反而是种解脱,如果他教出一个蹩脚的徒弟,对他的名声影响惨重。

也就是在那一年,我从军了。走的时候,路过箍桶店,他正埋头做活。我站在店门口说:“叔公,我走了。”他抬起头,放下手中的活计,说了这样一句话:“到外头好好混,混出点人样来,不要退伍回来种地,你不是种地的命。”

我点了点头,就离开了他,离开了河田镇。我这一走,就彻底告别了故乡平淡的生活。当他得知我在部队提了干,后来又写小说,成了一个作家,他心里是高兴的。我父亲说,当我写信回去告诉他提干的消息,他马上就告知了李桐材。李桐材说,这孩子有出息了,我没有看走眼。好在他没有留下来和我学手艺。他说此话时,内心已经有了感伤,因为那个时候,塑料盆和塑料桶等塑料制品已经开始取代洋铁桶以及木制家什。他不相信这一天会那么快到来。这对他的打击十分沉重,明显地,找他做活的人越来越少了。可是,他没有放弃,还是固守着他的箍桶店,每天守株待兔地等待客户的到来。没有那么多活干了,他也清闲起来。有时,他会来到小镇的市场,默默地站在堆积如山的塑料制品面前,伸出颤抖的手,摸着那些东西,口里喃喃地说,这真的比木头做的好吗?卖东西的人走过来,说,李木匠,要买什么东西呀?他慌乱地说,不买,什么也不买。然后仓皇逃离。走出一段路,他回头望了望,发现卖东西的人还在笑着看他,他认为那笑容里充满了蔑视,对他的蔑视,对他的手艺的蔑视。回到家里,他把家里的塑料制品全部敲破,扔到垃圾堆里去了。儿媳妇说,你这是怎么了?他瞪着眼睛,大声说,以后我们家谁要用这些塑料垃圾,我就和他没完!他很少发火,偶尔发一次火,把儿媳妇吓得大气不敢吭一声。他的大儿子那时贩卖猪崽赚了点钱,劝他把箍桶店关了,好好安享晚年。他说,要把箍桶店关了,等我死了吧。

的确,他到死都守着他的箍桶店。

2011年冬天,河田镇出奇地冷,冷得人骨头生痛。我在这个冬天回乡,是一种感召——某天晚上,我梦见故乡的天空飘起了大片的雪花。那个南方山区小镇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有过雪天,后来因为气候变暖,就很少下雪了。梦见故乡下雪,让我的心灵回归到童年时代,唤起了我许多关于故乡的记忆,过了几天,我就赶回了故乡河田镇。河田镇曾经是个古镇,有一条铺满鹅卵石的悠长小街,小街两旁有很多古老的祠堂和老屋。那条小街还在,老屋却很少见了,就是残留下来的老屋,也破败不堪,很少有人居住了。河田镇多出了很多街道,新街两旁,建满了新楼房。这些街道和楼房看不出有什么规划,乱糟糟的,房前屋后到处都是垃圾堆,镇上没有排水设施,一下雨,到处积满了脏水……这不是二十多年前我离开时的河田镇,那时的河田镇是那么地宁静和美丽,一派田园风光。晚上,我睡在新楼房的房间里,半夜还可以听到摩托车从门口的街上呼啸而过,我记忆中的那份宁静已经不复存在,我多么渴望重新回到过去。过去是因为贫穷而宁静,现在大家有钱了,却又破坏了很多值得留恋的东西,这难道真的是不可解决的矛盾?我站在我出生的那栋倒塌的老屋前,眼睛湿湿的。我想,故乡不见了,我是回不到从前了。

让我奇怪的是,古老小街上李桐材的箍桶店竟然还顽强地存在着。

箍桶店被两边的新楼房挤压在那里,显得不合时宜,却让我无端地感动。李桐材还在里面做活。虽然他快九十岁了,却还有力气做活。我走进去时,他发现了我。他惊讶地抬起头,说,阿闽,你是阿闽吗?我说,我是阿闽,叔公,你怎么还在做活呀,现在还有生意吗?他苦笑着说,早就没有生意了,我都被人忘记了,没有人找我做圆木了。

我听出了他话语中透出的沧桑。

我知道,他也回不去了,就像我无法回到从前的故乡一样。

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活,只看到他在刨木板,一块块长条的木板。他干得十分吃力,不像从前的那个李桐材,尽管瘦小,却有使不完的力气。

我问他在做什么,他没有回答我。

他用沉默对待我,很长时间里,他是用沉默对待这个世界的。

我悄悄地离开。

他还是没有说什么,继续干他的活。刨木板的声音让我浮想联翩,让我想起一个个他经历过的年代。刨花的芳香浸透于过去的年代,浸透于李桐材整个的生命。我不清楚他内心坚守的东西在当代社会有没有意义,我只晓得他生命之中曾经有过的光荣和梦想已经远去,一如他苍白干枯的面容。我有种流泪的冲动,却没有泪水涌出眼眶。

雪花没有在故乡的天空飘落,冰冷的雨却浇透了故乡的冬日。

那个下着冷雨的早晨,我被吵闹声惊醒。

有人在我家门口大声说,桐材死了,桐材死了——

他是在说,我叔公李桐材死了。

他怎么会那么快死去,前几天我刚回来时,他还在箍桶店里刨木头,在我的想象之中,他最起码可以活到一百岁。

问题是,他真的死了。

他还是没有熬过那个冬天,死在冷雨飘飞的早晨。

我和我父亲及一行人赶到了箍桶店。

箍桶店的门大开着,门外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

我和父亲走进箍桶店,我看到了如此的景象:李桐材躺在一副精致的棺材里,棺材还散发着木头的香味,他的身边放着斧子、刨子等工具,那是他一生钟爱的吃饭家伙。他的眼睛没有合上,直勾勾地看着这个世界。

我的心脏被什么东西击中,异常地疼痛,眼泪情不自禁地流淌下来。

李桐材的大儿子站在棺材旁边,悲戚地说,我爹一生都没有做过棺材,没有想到,他最后给自己做了一口棺材。昨天晚上他没有回家,我没有在意,因为他经常睡在店里。他做好棺材,就躺在里面等死,早上起来,我来店里找他,发现他已经死在棺材里了,身体也硬了。

这时,李七巴走了进来,流着老泪。

李七巴平常和李桐材十分要好,可以说,他是李桐材唯一的好朋友。他走近棺材,伸出手,在李桐材的眼睛上抹了一下,说,桐材,你安心走吧,在另外一个世界,你还可以做你的圆木,到哪里你的手艺都是最好的,顶呱呱的。

李桐材的眼睛闭上了。

我突然想,李桐材的眼睛到死都没有合上,不仅仅是对他圆木手艺的留恋,或许还有什么我们不晓得的东西,让他难以割舍。

雨下得很大。

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早晨,天在落泪。

让我难过的是,李桐材没能让自己的遗体和他最后的作品——棺材一起入葬,因为按照规定,死人必须火化。我们还是把装着李桐材骨灰的盒子放进了棺材,连同他用过的工具一起埋葬。下葬的那天,天空下着冷雨,我们埋葬了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同时也埋葬了一门手艺,埋葬了无边无际的孤独和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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