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姑姚七妹,在凄凉的风雨中死去。
那是1976年某个秋日,阴雨绵绵,姑婆跌跌撞撞冲进我家,哽咽地告知了表姑的死讯。那时我们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奶奶放下了碗筷,颤巍巍地站起来,问姑婆,她,她怎么死的?姑婆泪水涟涟地说,被那下作鬼害死的。我们都晓得,那下作鬼就是表姑的老公。
奶奶喃喃地说,可怜的七妹。
她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样子。我妈扶住了她,让她坐下,商量怎么处理后事。奶奶瘫坐下去,招了招手,示意姑婆也坐下。姑婆是我爷爷的亲妹妹,出嫁前和奶奶十分要好,出嫁后有什么事情,都回来和奶奶商量。姑婆的丈夫和我爷爷都过早离世,这两个女人是两个家庭的主心骨,而我奶奶又是姑婆的依靠。表姑死了,姑婆自然来找奶奶想办法,她已经悲伤得六神无主。奶奶沉默了很久,吐出一句话,找刘家算账!
父亲和叔叔听了奶奶的话,磨刀霍霍,准备给表姑报仇。我那两个表叔,都是老实得胆小如鼠之人,姑婆觉得他们靠不住,但是他们随后也到了,说一切听我奶奶的,我父亲和叔叔在磨砍柴刀时,他们在一旁面面相觑。奶奶拉着姑婆的手,说些伤心的话。我妈在一旁陪着她们,不时插上一句话,抹着眼泪。十岁的我含着泪,也拿起把小砍柴刀,将它磨得锋利。我们李家,血脉里奔涌着蛮荒的血性。
我一直记得表姑的模样,瘦小的身体,清秀的脸,温和而善良的眼睛。她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离镇上三十多里地的小山村,在一户刘姓人家当童养媳。表姑每当到镇上赶集,都要到家里来吃顿午饭,然后回家。她话不多,一副羞涩的样子。我奶奶特别疼爱她,她每次来,奶奶都要给她单独炒两个鸡蛋,让她一个人吃。她脸红红的,羞怯怯地细嚼慢咽,不碰那盘鸡蛋一筷子。奶奶就会微笑地将鸡蛋夹到她碗里,温存地说,七妹,吃吧,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委屈你了。她看了看旁边垂涎欲滴的我,又将鸡蛋夹了点放在我碗里,才安心吃饭。我朝她笑,她也朝我笑。我妈说我是贪吃鬼。表姑笑了笑,说,阿闽还是个孩子。我们一家人都喜欢她。
我从懂事那天起,就知道表姑受尽了屈辱。奶奶带我去姑婆家走亲戚时,姑婆就会向奶奶哭诉,说表姑的婆家对她不好,动辄打骂表姑,经常打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表姑还忍耐着不说。奶奶听了姑婆的话,十分生气,埋怨姑婆将我表姑送给人家当童养媳。姑婆眼泪汪汪地说,没有办法呀,家里孩子多,养不起。奶奶抹着眼泪,心疼表姑。
一个圩天,表姑来到了我们家,左眼红肿,一看就是挨了打,她自己还说是摔跤碰伤的。奶奶不信,脾气暴躁的叔叔也不信,我也不信。叔叔气得要命,扬言要带人去刘家讨回公道。奶奶拦住了他,怕他去了会出人命。奶奶也很气愤,她想出了个主意,不让表姑回刘家去了,就留在我们家。奶奶说,等她长大了,再给她找个好人家,披红挂彩地出嫁。表姑留了下来,可是她并不开心,有几次偷偷地哭,被我发现了。她搂着我说,阿闽,千万不要告诉你奶奶。我点了点头,我保守了这个秘密。不久,表姑就偷偷回刘家去了。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愿意拖累我们,因为那时生活困难,多个人吃饭,多一份负担。
记得1973年春夏之交,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家里断了粮,靠野菜度日,我饿得浑身无力,眼冒金星。表姑的出现,给我们带来了活下去的希望,她挑着两小箩筐地瓜,走进了我们家。我看到地瓜,两眼放出贪婪的亮光。表姑拿起个地瓜,打了点水,洗干净递给我。我迫不及待地啃着地瓜,边吃边看着表姑。表姑微笑地看着我说,慢点吃,别噎着了。表姑的笑容一直甜到我心里,那时,她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那两小箩筐地瓜,让我们家度过了一段困苦的时光。我一直不知道,那两小箩筐地瓜,她是从哪里得到的。她也没有说,送完地瓜,她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奶奶和我站在门口,目送着她远去的娇小背影,奶奶叹了口气说,七妹有情有义。我不希望她走,真想她牵着我的手,在田野里游荡。天空是蔚蓝的,田野是碧绿的,她的笑容是甜蜜的,我的心是温暖的。
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年纪轻轻刚刚结婚不久的表姑会死。噩耗传来,我哭了。姑婆来报丧的第二天一早,父亲和叔叔带了几十个族人,朝那个小山村直奔而去。两个表叔和我也跟在后面,我手里提着磨得锋利的小砍柴刀。这次奶奶没有阻拦。
表姑的尸体放在村头的一片草地上,用一块草席遮盖着,露出双穿红布鞋的脚,那是双走遍了附近山路的脚,可是再也不会走动了。刘家只剩表姑年迈的公公婆婆,她丈夫已经逃之夭夭。两个老人也在哭,在痛骂他们的独生子,他们说,是那个打靶鬼(该死的,挨千刀的)害死了七妹。左邻右舍都来向我们控诉,说是那混蛋害死了勤劳善良的表姑。那混蛋一直对表姑不好,打骂是家常便饭。他不喜欢表姑,还要和表姑结婚,婚后,他竟然带着村里的一个寡妇私奔了,表姑就喝农药离开了尘世。
刘家人见我们气势汹汹前来,也没有抵抗,仿佛由我们处置。父亲和叔叔虽然说满腔悲愤,可也是讲道理的人,不可能打这些对我们说好话的人,就收起了家伙。叔叔喊叫道,以后要是捉住了那个王八蛋,非千刀万剐不可。表姑的公公泪流满面地说,捉住他要千刀万剐,他不是人,猪狗不如。村里人也纷纷声讨表姑的老公,像是在开一场声势浩大的批斗会。父亲说,让七妹安息吧,大家别吵她了。大家才安静下来。
父亲和叔叔将表姑埋葬了,埋葬表姑的过程中,我烧着纸钱,泪水和纸钱的灰在风中飞溅。新起的坟包在细雨中显得苍凉而又凄迷,我的目光无法穿越群山,只能停留在表姑的坟头,盼望她能够重新出现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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