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婆婆漫长的悲伤

我又梦见死去多年的赤婆婆,她依然站在村口那个荒废的茅坑旁边流着老泪,满脸无法掩饰的悲伤。赤婆婆已经死去多年,但我还会想起她来,想起她凄苦的一生。

小时候,我就知道赤婆婆的丈夫是红军。

奶奶给我讲过赤婆婆丈夫的故事。她丈夫参加红军,是因为欠了人家的债还不起。那年,闹扩红的时候,他就去当红军了。赤婆婆得知此事时,丈夫已经到队伍里去了。队伍驻扎在上官祠堂里,赤婆婆找到了丈夫,要拖他回家,口口声声说,不能就这样走了。面对不依不饶的赤婆婆,丈夫打了她一巴掌。赤婆婆哭着说,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拖你回家。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丈夫说,我不能跟你归家,跟你归家,没有好处,天天有人上门讨债,而且,我当逃兵,抓去是要被枪毙的。有人叫来了农会的人,将赤婆婆拽走了。那天黄昏,赤婆婆的丈夫就上了战场。

我经常看到赤婆婆在薄暮中站在村口那个荒废的茅坑边,喃喃地说着什么。如果是夏天,那周边长满水草的茅坑里会传来青蛙的叫声。茅坑里的积水上面是青嫩的浮萍,青蛙就在浮萍中露出头来。我看到赤婆婆站在那里,风拂起她凌乱的白发,她仿佛在和谁说着话。她内心的悲伤随着语言飘散出来。有时,我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抬起头问她:“赤婆婆,你在和谁说话呢?”赤婆婆看见我,马上露出了艰难的笑容:“阿闽,婆婆没有和谁说话。”然后,她就会拉起我的手,一起回村里去。她的手虽然干枯,却很温暖,我同时可以感觉到她心灵的颤抖。

村里多次要把村口那个荒废的茅坑填掉,赤婆婆每次都毅然决然地加以阻止。我亲眼看到过赤婆婆以死保护那个茅坑的情景。那年,赤婆婆的儿子——脾气暴躁的生产队长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把那个茅坑填了。正当他带着人来到茅坑前时,大家看到赤婆婆坐在草丛中,手上拿着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喉咙,冷冷地对儿子说:“你可以不孝顺我,但是你不可以填掉这个茅坑!你敢填一下,我就死在你面前!”赤婆婆决绝的样子让人动容,来的人都自动离开了,她儿子也没有办法,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他们都走后,赤婆婆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关于这个茅坑的真实故事是奶奶告诉我的。几十年前的一个清晨,赤婆婆的丈夫上了战场。那仗打了三天三夜,就在红军离开的第二天,有人告诉赤婆婆,她丈夫的人头被挂在镇上的旗杆上示众。原来,她丈夫因为受伤留下来,被国民党兵捉住了。赤婆婆一路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来到镇上的旗杆下时,她哭得晕了过去。国民党兵得知她是死者的妻子,就让她提着丈夫的人头在乡村里游行,还让她边走边说这样的话:“大家千万不要去当红军呀,当红军就是我男人这样的下场。”最后,他们逼着赤婆婆把丈夫的头扔进了村口的那个茅坑里,那时,赤婆婆的肚子里正怀着孩子。从那以后,那个茅坑就没有再用了,村里人在深夜把赤婆婆丈夫的人头捞起来埋了……奶奶说,赤婆婆的泪在那时就流干了。奶奶还叹气说,赤婆婆含辛茹苦抚养大的儿子到头来不孝顺,让她一个人过,还经常咒骂她,可悲可叹呀。后来她要是肯改嫁,找个好人家,也不会这样孤苦。

提起赤婆婆的儿子,她常会愤愤地说,那是个生孩子没**的人。他真的生了个男孩,没有**。那是我上初中时的事情,一个秋天的早晨,我背着书包去上学,穿过那条悠长的镇街时,听到人们在七嘴八舌地议论。他们说赤婆婆的儿媳妇在夜里生了个男孩,没有**,现在送到医院去钻**了。那时,我们河田镇的女人仍然习惯在家里生孩子,请接生婆上门接生。据说,接生婆四嫂看到这个没**的孩子,惊呆了。她一生中,不晓得有过多少婴儿经过她的手来到人世,也有过死婴的情况,就是从未见过没有**的婴儿。她担心这个婴儿会死掉,就赶紧让他们带着产妇和婴儿去了医院。

我也以为那个孩子会死掉,对他的生命十分担心,他毕竟是无辜的,他父母的报应不应该在他身上显现。孩子没有死,手术非常成功,可无论如何,他是个替父母受过的人。让我惊讶的是,这个孩子长得眉清目秀。我晓得赤婆婆得知他生下来没**,也急得团团转,让我奶奶陪她一起到庙里去烧香拜佛,给她的亲孙子祈祷。赤婆婆有个愿望,就是帮助儿子带孙儿。儿子对她还是怒气冲冲,因为孩子没**的事情,他承受了人们背后的指指戳戳,还有闲言碎语,他觉得这一切都拜母亲所赐。他根本就不想让赤婆婆和他们住在一起。赤婆婆的儿媳妇长得丑,性情凶悍,不像个女人,动辄就发脾气,还动手打人,也是个惹不起的人物,比大耳朵的老婆梅英还厉害。她把丈夫收拾得服服帖帖,赤婆婆要去照顾孙儿,首先得过了她这一关。

赤婆婆实在太想孙儿了,她来到儿子家门口,对正在给孩子喂奶的儿媳妇说,我晓得你们讨厌我,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就想看孙子一眼,求你了,就让我看一眼,看一眼我就走。儿媳妇瞪着眼睛,走过来,腾出一只手,关上了房门,一句话都没有对她说。赤婆婆在门外喊叫,就让我看一眼孙子,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有路过的人看不过眼,就说,你就开开门吧,赤婆婆都这样求你了,开开门吧。赤婆婆的儿媳在门里骂道,关你什么事?把你自己家里的事情管好吧。你老婆每天半夜三更钻谁的被窝,难道你不晓得。那人被她阴损,跳着骂了声泼妇,悻悻而去。赤婆婆无奈,只好离开。我一直很清楚,赤婆婆心心念念地想看孙儿。有时,她会躲在儿子儿媳发现不了的角落,偷偷地看着孙子。在她孙子两岁多的时候,赤婆婆生了场大病,躺在居住的泥瓦小屋里痛苦地**。奶奶带着我一起去看她,奶奶还给她熬了中药。赤婆婆形容枯槁,奄奄一息。我有点害怕,不敢看她黑洞般的眼睛。赤婆婆说,唉,我就是想看看我的孙子,哪怕就一眼,死也瞑目。我突然想了个主意,跑出了赤婆婆的小屋。我来到她儿子的家门口,看见她的孙子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吃地瓜干。我对他说,你爸爸妈妈呢?他指了指屋里。我不管那么多,抱起他,一路狂奔到了赤婆婆的小屋。赤婆婆见到孙儿,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睁大眼睛,浑身颤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将孩子抱到她跟前说,赤婆婆,好好看看你的孙子吧。赤婆婆仔细端详着孙子,伸出干枯的手,摸了摸他的脸蛋。孩子哇地哭起来。赤婆婆顿时手足无措。奶奶对我说,阿闽,赶快把细崽送回去。我只好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出了小屋,将他哄好后,放回那门槛上。

赤婆婆的晚年十分孤独,靠政府的抚恤金为生。我当兵时,她和我奶奶一起把我送到镇政府门口,我上车前,她还拉着我的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的手在颤抖。我当兵后的第二年秋天,赤婆婆去世了,她是死在村口那个荒废的茅坑边的。那个清晨,有人在茅坑边的草丛里发现了赤婆婆的尸体。她死之前,没有什么预兆,只是在头天晚上,找到我奶奶,说他孙子去看她了。孙子流着泪喊她奶奶。赤婆婆很开心的样子,说孙子懂事,比儿子和儿媳妇都强,以后一定会有出息,她死也瞑目了。奶奶对她说,别总说死,好好活下去,将来享孙儿的福。赤婆婆笑着说,够了,我很满足了。奶奶还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真的走了。

多少年过去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一生凄凉的赤婆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她死去的红军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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