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蛭

20世纪70年代初,我父亲当生产队会计的时候,李文亮是生产队的出纳。李文亮和我父亲关系不错,经常到我家里来。他长得干瘦,而且走起路来有点瘸。在我的印象中,李文亮从来都是穿着长裤的,即使在炎热的夏季。后来有一次到他家里去找他儿子李效能玩,他正在洗脚,我发现他的右腿比左腿干瘪得多,全是血管和骨头,两条腿根本就不成比例。我问李效能,你爹的腿为什么会这样?他不肯告诉我。

李效能和我的关系时好时差。他说话有些结巴,大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结舌子。我不能直呼他结舌子,否则他会恼怒,会涨红脸,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那样子十分好笑,也十分可怜。他不是李文亮的亲生儿子。李文亮和老婆三嫂不能生育,就到亲戚家抱养了李效能,把他当儿子。他们对李效能视如己出,十分疼爱。我们这些家里兄弟姐妹多的孩子,都羡慕李效能,他仿佛从来都没有饿过肚子。李文亮夫妻俩即使自己饿肚子,也不会让儿子没吃的东西。所以,李效能长得比我们壮实。我堂哥李土土经常欺负李效能,这让我很看不惯。他只要欺负李效能,李效能就不理我了,他晓得我和李土土关系好。有一回,我看到李土土抓了条水蛭(蚂蟥),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李效能大惊失色,撒腿就跑,他惊惶的样子,让我记忆犹新。

李文亮读过几年私塾,在我们村里也算个文化人,而且他的毛笔字写得很好,过年或者婚丧,村里人都请他去写对联。记忆中的李文亮十分地儒雅,从来没有和人吵过架,是个好好先生。有一次,他却显得惊惶。我十分清晰地记着那天的情景。我和邻居的孩子在一条小水沟里玩,上来时发现我的小腿痒痒的还有些痛,我低下头一看,一条水蛭紧紧地吸附在我的小腿上,还流出了血。我大叫起来。这时,李文亮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看到我小腿上的水蛭,惊惶极了,就像李效能看见水蛭一样。他浑身颤抖着把水蛭从我的皮肉中拔出来。李文亮将水蛭放在一块石头上,用另外一块石头使劲地砸着,边砸边发狠地说:“我叫你害人!我叫你害人!”

回到家里,听了奶奶的话,我才知道李文亮为什么会对水蛭恨得发狂。奶奶心痛地用盐水洗着我被水蛭吸破的伤口,她说:“孩子,要小心水蛭呀,如果它钻到你的血管里去了,你就和文亮一样了!”在我的追问下,奶奶讲了李文亮的故事。在我们闽西,水蛭是十分常见的东西,它在水圳和水田里到处可见。它靠吸血为生,只要它找到了人或者动物的皮肤,就会紧紧地吸附上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本来健健康康的李文亮就慢慢地干瘦下去了,特别是那条右腿变得越来越瘦,只剩下骨头和血管,正值中年的他变成了一个小老头。村里人都以为他得了什么怪病。后来他到城里的大医院去检查,医生发现他右腿的血管里有一只很大的水蛭,已经没有办法取出来了。那只水蛭一生都靠他的血存活着,李文亮一直为了这只水蛭活着。

从那以后,我就对水蛭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恐惧。只要一看到水蛭,我就会想到李文亮那条被吸干了的右腿。一个人的生命被一只水蛭无情地折磨,是一件多么无奈而痛苦的事情。善良的李文亮把对他体内那只水蛭的愤怒埋在了心里,就像他把贫苦的生活埋在心里一样。过年,他在帮助村里人写对联时的表情是快乐的,每当我看着他微笑的脸,就会想到他疯狂地砸水蛭时的表情,很多时候,愤怒和疯狂又有什么用呢?时间让我们看到了命运的力量,时间也让我们看到了生命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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