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老屋

每次还乡,我总要去看看老屋。无论在雨中,还是在阳光下,破败不堪的老屋像个迟暮的老人,苍茫地面对无人料理的风烛残年。站在至今还屹立不倒的门楼前,看着上面写着的“饮水思源”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感伤。这四个字,让我记挂于心,纵然走遍天涯,纵然时光流逝,也不能忘怀。

老屋是座三进三出的府第式建筑,还有一排偏房。进门楼后,是个偌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两棵已经不结果了的枣树。记得几十年前,枣树上挂满果实,孩童时期的我,一天天地期盼果实成熟。从枣树开满淡黄色的小花,到结成小小的果子,我心里对它们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想象。六岁那年,枣子长得小指头大的时候,我就想,是不是可以吃了。那天,我站在枣树下,一直盯着满树的枣子,心里怪痒痒的,直咽口水,迫不及待地想尝尝枣子的滋味。于是,我爬上了枣树,我的脚踩在一条枝桠上,伸出手,摘下了一颗枣子。突然,我的脚下一滑,踩空了,掉落到地上,尽管我摔痛了屁股,痛得龇牙咧嘴,手中还是紧紧地攥着那粒青枣。王毛婆婆走过来,扶起了我,问我摔伤了没有。我忍着疼痛摇了摇头,其实半个屁股都肿了。王毛婆婆说,枣子还青,是苦涩的,不能吃。我点了点头。她走后,我躲到一个角落,将手中的枣子放进嘴巴里,嚼了一下,真的十分苦涩。我不忍心吐掉,连枣核一并吞到肚子里去了。在饥馑年月,苦涩的青枣也可以充饥。

成熟后的枣子很甜,甜得牙都要掉,尽管分到我手中的只有一把枣子,那也是一年之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分到手中的那把枣子,我舍不得一下子吃完,而是每天吃一颗,每颗枣子都细嚼慢咽,希望那香甜多在口腔里停留一些时间。后来,枣树不知怎么就不结果了,可是,我还是充满了期待,希望依然枝繁叶茂的枣树开出花,结出果来。父亲说,枣树不结果,是因为哑哥堂叔去世了,那两棵枣树是哑哥堂叔年轻时种下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哑哥堂叔死后,枣树就不结果了,那是一个谜。尽管枣树不结果了,但还会开花,那细小的黄花让我充满了希望,尽管希望之后是失望。那两棵枣树一直没有被砍掉,直到它们枯死。不过,它们像哑哥堂叔一样,在我心里一直活着。

那些有星星有月亮的夏夜,院子是我们最好的去处。我的童年时代,没有电视,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甚至连电都没有。大家在院子里坐着乘凉,有人在闲聊,有人在打瞌睡,而我们这些孩子,则围在七巴爷爷身边,听他讲故事。七巴爷爷是讲故事高手,他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故事,那些故事又是怎么来的,无从知晓,只知道目不识丁的他年轻时闯过江湖。他会讲《水浒传》里的英雄好汉,也会讲三国的纷争,最吸引我的,还是那些奇奇怪怪的鬼故事。那些让我又怕又爱的鬼故事,滋养了我童年贫瘠的心灵。李七巴不会白白给我们讲故事,我们须轮流给他捶背和扇扇子,只要我们的手停下来,他的声音也停了下来,我们的手动起来,故事才能继续讲下去。一个晚上下来,我们的手都酸了,那也是值得的。听完鬼故事的那些夜晚,自然会做噩梦。在噩梦中,故事中的鬼怪纷纷出现,它们抓住我不放,往黑暗中拖拽,我吓得大哭,哭醒后,发现奶奶慈爱地看着我,在飘摇的小油灯下,鬼怪不见了,巨大的安全感油然而生,甚至有种莫名其妙的幸福感,仿佛死里逃生一般。第二天夜晚,照样和小伙伴一起,缠着七巴爷爷讲故事,听得心惊肉跳还是喜欢听,哪怕再有噩梦缠绕还是喜欢听。因为我晓得,噩梦会有尽头,醒来后一切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从院子里的正门走进老屋,是下厅,下厅平常是放农具的地方,后来人口越来越多,无端地分出些新家,下厅也摆上了饭桌。下厅和中厅中间,隔着一个天井,这是老屋里六个天井中最大的天井。雨水落到天井里,顺着排水管道流到外面的水圳上。天井中间,有个很大的水缸,水缸里种着荷花,荷花盛开的时候,老屋就鲜活起来。从前,汀江水容易暴涨,河堤也容易决口,因为我们河田镇是福建省水土流失最严重的地方。一般在端午节前后,是发大水的时节,那时候,我们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大水毁了家园。大水气势汹汹来临之际,我们会到高处去躲大水。有一年端午节,大水冲垮了河堤。我们站在高处的山坡上,看着狂怒的洪水淹没了田园,淹没了房屋,心里哀伤而又绝望。我担心大屋会被洪水冲毁,很多泥屋都在洪水中倒掉。没有人哭,人们只是默默地看着洪水肆虐,多年以来,人们习惯了灾难,也习惯了贫困,故乡的人们不会将哀伤轻易表露,洪水过后,他们还会一如既往地重建家园。那次洪水,两天之后才退去。当我回到老屋,发现老屋安然无恙,心里有了些安慰。我们发现天井里竟然有很多鱼,那是洪水冲来的鱼,鱼都很大,大家顿时忘记了哀伤,欢乐地跳到天井里抓鱼。当每家每户重新生火做饭,炊烟腾腾袅袅地从屋顶升起,生活又回到了正常状态。

中厅是老屋最大的厅,摆了六七张饭桌。老屋最兴盛的时候,住了十多家人,都是我的亲房叔伯。中厅中央的壁幛下,有长条形状的神龛,这个神龛有年头了,比我爷爷的爷爷还要年长。逢年过节时,摆满香炉的神龛上香烟缭绕,我十分喜欢那香火的味道,闻着那香火味,感觉有神仙住在心里,也感觉到祖先的庇护。那些年月,壁幛上挂的是毛**的画像,过年过节焚香之际,老人们会把藏起来的祖先画像偷偷挂出来,祭拜完后,又收起来藏好。后来,毛**的画像就被神像和祖先的画像取代了。中厅那时是生产队开会的地方,也是家族议事的场所。生产队开会闹哄哄的,有时大家会因为粮食分配不公而吵得一团糟,甚至打成一团,我总担心我父亲会被板凳或者扁担击中。清明时节,家族的男丁们会聚集在大厅里,商量祭祖事宜,还会因一些非常之事,大家聚集在大厅里,商量对策。比如,有一次因为祖坟的事情,家族的男丁们摩拳擦掌,策划了一场械斗。那次械斗十分惨烈,很多人受伤,好在没有死人。对械斗,我一直心惊肉跳,我不希望在大厅里听到这样的事情。我喜欢大厅里过年过节祭祖时的香火味,也喜欢大厅里有喜事张罗,那样的话,又欢乐,又有好吃的东西。当然,过年过节是童年最渴望的事情。平常的时候,肚子里没有油水,搜肠刮肚的饥饿感会让人绝望。在绝望之际,点燃我心里希望之火的自然是过年过节。过年过节一定会有肉吃,无论如何,大人们借钱也要买点肉,做些好吃的来度过节日。清明节之后,迎来了端午节,端午节过后是尝新禾。尝新禾其实是六月节,这个节日特别机动,各村都不一样,一般是新稻谷收获之后的一周后过节,庆祝丰收。尝新禾过后是七月节,也是鬼节,整个晚上,大人们都在打糌粑,据说是驱鬼,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睡觉,等着好吃的东西,中厅整个晚上灯火通明,人们有说有笑。八月节是中秋节,中厅也是热闹非凡,妇女们整个晚上都在玩一种叫卜花的传统游戏。神奇的是,卜花的妇女趴在桌子上,会进入一种神秘的状态,她们会像死去的人一样说话,说话的语气和说的事情都是逝者的,这让我长大后也百思不得其解。九月节是我们客家人的大节,登高望远,做好吃的,尊老敬老……然后就是春节。春节是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日,中厅的热闹达到了一年的最高峰,大年三十夜晚,大家都不睡觉,在这里喝酒,玩耍。子夜时分,年长者打开大门,大家出去放鞭炮,辞旧迎新。我们这些小孩子最喜欢放鞭炮了,但是二踢脚还是十分危险,大人们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小心,说街上剃头店缺佬的兔唇就是小时候玩二踢脚被炸坏的。胆大的孩子,比如我土土堂哥就不怕,最喜欢放二踢脚,他会让我们离远点,捂上耳朵。整个正月,中厅有接连不断的宴席,很多来拜年的亲戚朋友在这里欢笑,在这里醉酒,在这里谈起悲伤的事情哭泣。

上厅和中厅,隔着一层壁幛和一个天井。那个天井比较小,我住的房间就在这个天井边上,每当落雨天,雨水从瓦楞上滴滴答答落下,宛如奏乐,在我心里留下美好的回忆。上厅比较小,也摆着饭桌,但是气氛比较阴森,因为上厅的上面是大屋的阁楼。从我记事时起,就知道阁楼是个可怕的地方,我和其他孩子们都不敢上去,上面堆满了稻草和棺材,那些棺材是给年老的亲人们准备的,有的油了黑漆,有的没有。传闻阁楼上闹鬼,但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是鬼。过年时,每家每户都要酿米酒,酿好的米酒都藏在阁楼里。童年的我,特别喜欢米酒的甜味,那种甜味是种诱惑。有一天下午,大人们都到田野里劳作了,其他孩子也在院子里或者外面玩耍,我却偷偷地溜上了阁楼,胆战心惊地偷喝了两杯甜米酒。那种甜是有欺骗性的,喝完后,我就醉倒了,躺在稻草上沉睡。家里人到吃晚饭时,才发现我不见了。他们四处寻找,怎么找也找不到我,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我会到阁楼上去。找不到我,奶奶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是哑巴堂叔到阁楼里取稻草垫猪栏,发现了醉得不省人事的我,大家才转悲为喜。

中厅和上厅都有通向偏房的过道和门。偏房有不少房间,也有两个小厅,还有几个小厨房。我家的厨房和王毛婆婆的厨房挨在一起。那时节,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特别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菜里都没有油星,肚子很容易饿,不停地咕咕叫唤。要是闻到谁家炼猪油的香味,肚子叫得就更加厉害了,口水也情不自禁地流下来。为了不让别人看见口水流下来,只好紧闭着嘴巴,不停地吞咽口水。有一次,王毛婆婆家炼猪油,闻到香味,我躲在她家厨房门口的角落里,贪婪地呼吸着,猪油的香味仿佛是尘世最美的味道。王毛婆婆发现了瘦弱的我,她拿了个小碗,装了半碗猪油渣,微笑着对我说:“闽闽,吃吧。”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半碗猪油渣,它是我童年记忆里最美好的一部分,温情脉脉。王毛婆婆是老屋里对我最好的长辈,每当有什么好吃的,总是要给我一点,她自己都舍不得吃。王毛婆婆后来一直活到一百零一岁,在儿子上海的寓所仙逝。她去世时,我正在国外,没有给她送葬,十分遗憾。我回上海后,我桂生堂叔——王毛婆婆的儿子,还说,王毛婆婆死前还念叨我,希望我和她见上最后一面。听他说完,我流下了眼泪。其实,老屋里的亲房叔伯们尽管也会有矛盾,甚至动武,但还是相互照应着,打断骨头连着筋。谁家杀猪或者做什么喜事,每家每户都可以分到一些好吃的,谁家断粮了,也会相互接济。

老屋也留给我死亡记忆。那是刻骨铭心的死亡记忆。我爷爷就死在老屋偏房的下厅里。在偏房下厅的一个角落,放着一张床,我在这张床上陪了爷爷两年。爷爷五十岁就瘫痪了,不能走路,都是我照顾他,帮他擦身体,端屎端尿。某个春天的早晨,我醒来后看到爷爷在大口地喘气,他睁大眼睛看着我,眼睛里流着浑浊的老泪。不一会儿,他就断气了。死亡是一件重大的事情,我喊叫过后,大家都赶了过来。亲人们开始哭泣,开始操办爷爷的后事。爷爷死后,在他出殡前,我一直没有哭。直到出殡后的那个晚上,很多人在老屋的大厅里吃白饭时,我悄悄来到汀江边,对着呜咽的河水,号啕大哭。那时,我才真正感觉到,爷爷永远地离开我了。他死在老屋里,死在那个贫困的年代。有人在老屋里死去,也有人在老屋里降生,一代一代的人在这里生存,从这里走出去,直到这里再没有人居住。

老屋的确破败不堪了。上厅的阁楼倒掉了,很多棺材荒废在地上,窗棂上的木雕也被人挖走。围墙上长满了野草,门楼却依然苍凉地矗立着。去年回乡,我带小女李小坏去看老屋,站在我出生的那个破烂不堪的房间门口,泪水流了下来。小坏问我为什么哭。我说,爸爸心里有根弦被无情地拨动了。老屋已经无法修复,所有人家都搬走了,他们都有了独立的新楼房,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离开老屋,我不住地回头张望,老屋还在那里,就是以后变成废墟,它也是我灵魂的栖息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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