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阴雨

关于春天的记忆,充斥着雨水、潮湿、霉烂、阴郁、饥饿、青草、洪水等等,缺少明媚与鲜花,那种灰色感知是由于旧日的残酷、穷困和匮乏造成,也许是时光把色彩过滤掉了,还原了春天真正的底色,那一览无余的苍凉。

1975年春天,同样是灰色的,关于这个春天的记忆,和丘火木有关。

那时,我是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不知道上学有什么意义,对未来也茫然无知。雨季特别漫长,让我无所适从,感觉浑身上下都长出了令人厌恶的霉点,散发出腐烂的气息。春天里,饥饿如影随形,每天上午,从第三节课开始,就饿得浑身无力,瘫软得像条死狗。让我更加难以忍受的是,就在这个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油条的香味,那是从我的同学林斌的书包里散发出来的油条的香味,全班同学里,只有他每天带根油条,到第三节课下课后吃,他父亲是公社的武装部长。神气的林斌目中无人,他独自慢条斯理地吃着油条之际,根本就不会顾及班里几十号同学各种各样的复杂眼神。我内心冲动,想象自己是一只凶猛的豹子,把林斌扑倒在地,夺过他手中的油条,以胜利者的姿态享用战利品,可是想象归想象,我根本就不敢那么做。我另外一个同学丘火木出现在我面前,朝我使了个眼色,我跟着他走出了教室。

阴霾的天空飘落着讨厌的雨水。我和丘火木跑过坑坑洼洼的操场,来到厕所的背面,躲在屋檐下抽烟。我学会了抽烟,师傅就是丘火木。他的裤兜里总是藏着烟丝、烟纸和火柴。他把烟卷好后递给我,自己卷了根烟叼在嘴上,从裤兜里摸出压扁了的火柴盒,细长干瘦的手指颤抖地从火柴盒中捏出一根火柴,不停地划着。因为潮湿,他用了三根火柴才把火点着。我们吞云吐雾,相互窃笑,脸上呈现出坏孩子的表情。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油条的香味,忘记了武装部长的儿子。他告诉我烟丝是怎么来的,是他把大人扔在地上的烟头捡起来,掐掉烧焦的那头,剥开,取出剩下的烟丝,积少成多,我们就可以卷烟抽了。那个春天,我也去捡烟头,积攒烟丝,和他分享。我们因为偷偷吸烟,成了好朋友。

在我的印象中,除了我,丘火木没有其他朋友。他性格孤僻,不爱说话,即使和我在一起抽烟时,也少言寡语。还有一点他长得老相,刮不出半两肉的脸黑乎乎、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但他个子高,比我们班最高的同学高出半头,尽管如此,却显不出他的高大伟岸,因为他干瘦,而且总是佝偻着背,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同学们经常嘲笑他,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老命,老命是我们河田镇人对老头的另外一种称呼。同学们肆无忌惮地嘲笑他,他从来不会恼怒,只是低着头,使劲地搓着手。我从来没有叫过他老命,一直叫他的名字。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成了他的朋友,他才选中我和他一起抽烟。

那个雨季里,学校出了件大事。

五年级的一个学生,在男厕所的隔板上看到了四个用红粉笔写的字:打倒**。他吓坏了,上完厕所就飞快地跑去报告了老师。老师觉得事态严重,马上报告给了校长。校长以前挨过批斗,心有余悸,赶紧跑到公社,将此事报告给了公社书记。于是,派出所所长带着两个公安人员进驻了学校,追查谁写了这条“反动标语”。在当时,这可是头等大事,没过多久,全镇人都知道了此事,人们都在议论,谁是那个写“反动标语”的“反革命分子”。

林斌在班里大声地说,这个“反革命分子”要是被抓住了,肯定要枪毙的!

他的话让同学们面面相觑,在没有抓住写“反动标语”的人之前,我们都是嫌疑犯。老师给每个人发了一张白纸,让我们在白纸上写下四个词语:打开、倒闭、江水、青草,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上交。我傻傻的,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写这四个词语,后来才知道是为了核对我们的笔迹。那天下午放学后,学校没有让我们回家,而是开大会,派出所所长站在台上讲话,强调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还说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天上飘落着苦雨,我们淋着雨站在操场上,饥寒交迫,瑟瑟发抖。

好不容易挨到散会,我觉得自己已经奄奄一息了。散会后,丘火木把我拉到厕所后面,说抽根烟再回家。那根烟仿佛补充了我身体的能量,让我有了活力。我说,火木,你认为是谁写的“反动标语”?他没有说话,抬头看着铅灰色的天空,表情十分古怪。天很快就要黑了,我们要在天黑前赶回家。抽完烟,他突然问我,西闽,我们是好朋友吗?我点了点头。他又问,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吗?我又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默默地走了,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飘雨的暮色之中,心突然抽紧,觉得要失去丘火木这个朋友了。我喊叫着他的名字,朝他追了过去,他飞快地奔跑起来,我终究没有追上他,只好落寞地回家。

那晚,我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被抓去枪毙。梦中的我五花大绑,被公安人员押往刑场,背上还插着尖顶的木条,木条上写着:反革命分子李西闽。我的名字上还打了个红色的叉。很多看热闹的人跟在我后面,他们嘻嘻哈哈,像是在看一场戏。我不停地回头,寻找一个人,我希望他给我点根烟,在我被枪毙前,我希望抽一根烟。我要找的人就是丘火木,我怎么找也没有找到他,恐惧而又伤感的我,号啕大哭……我哭醒了,天还没有亮,黑暗将我吞没。

第二天,丘火木没有来上课。

第三天,丘火木还是没有来上课。

第四天,我明白了他为什么没有来上课,他被抓起来了。学校开除了丘火木,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个事实,那所谓的反动标语是丘火木写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写打倒**。同时,恐惧占据了我的心灵,我十分担心丘火木会被枪毙。很多人都认为他会被枪毙。我很难过,一个人躲到厕所后面,默默地流泪。一连几天,我都很悲伤,什么话也不想说。雨季还没有过去,天还是阴沉沉的,时不时落下讨厌的雨水。我捡了很多烟头,积攒了一包烟丝,可我没有抽,我想留给丘火木抽。他上刑场时,一定会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找我,我会卷一根粗大的烟给他抽。

就那样过了几天,我得知派出所没有送他上刑场,而是放了他时,我高兴得躲到厕所后面,一口气抽了好几根烟,几乎把自己抽醉,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像个游魂。因为他还小,派出所的人才放了他,倘若他是个大人,后果不堪设想。尽管他没有被枪毙,也没有去坐牢,却不能回来上学了,我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遗憾和失落,他再也不会和我一起躲在厕所后面偷偷地抽烟了。不久,听说他离开了河田镇,到外乡去了,好像是他父亲送他去学手艺了,是学做木匠还是别的什么手艺,我真没有搞清楚。有时,我路过他家门口,会停住脚步,用目光搜寻他佝偻的身影,可怎么也搜寻不到。

一年之后,他竟然成了英雄,这让我啼笑皆非,可我还是替他高兴。他在厕所的隔板上写的那个要打倒的人,被抓起来了,所以他成了英雄,这个结果我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他被请回了学校,学校开大会表彰他,他穿了身簇新的衣服,坐在**台上,胸口还戴着一朵纸扎的大红花,大红花看上去比他的脸还大。一年多没有见面,他的脸还是那么老相,还是那么黑,还是那么干瘦,脸上挂着坏小孩才有的笑意。我想起我们一起躲在厕所后面抽烟的情景,也笑了。我想,他现在是英雄了,也许以后不会再理我了。表彰会上,县里的一个领导给他发了奖品,一支金星钢笔和一本塑料封面的日记本。

表彰会开完后,我默默地回家。

回家的路是那么漫长,丘火木以这样的方式让我重新看见,我心里有了新的失落。走着走着,一辆吉普车停在了我面前,我吃了一惊,那时候,只有大人物才能坐吉普车。更让我惊讶的是,丘火木从车里钻了出来。他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我还是你最好的朋友吗?我茫然地点了点头。他笑了,坏孩子似的笑容,他把手中的金星钢笔和塑料封面的日记本递给我。我更加茫然了,不知所措。他说,收下吧,我用不着这些,你才是读书人,你用得着。我说,不要,我不要。他强行把东西塞到我手里,说,你是我的好朋友,不给你给谁?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扭头就走,我突然问道,你当初为什么要写打倒**?他回过头,笑着说,我早就不想读书了,只有这样,学校才会把我开除。这个回答让我一生都感到意外。那辆吉普车把他拉到县里去了,说是去参加县里的什么大会。很多人都觉得他风光,我内心却有种凄凉。他没有回来读书,也没有风光下去,更没有混个什么公职,他依然是个普通的农民,时间一长,他那茬事情也被人遗忘得干干净净。

是的,故乡河田镇没有人记得他当年的事情了,去年我回河田镇参加高中同学聚会,问起这件事,大家都说记不得了,只有我记得。我没有考上大学,我去当了兵,丘火木送给我的钢笔和日记本,我一直带着,跟着我走了很多地方,遗憾的是,在一次搬家中遗失了,这是令我深感愧疚的事情。丘火木现在还在河田镇,在镇街上摆了个小摊,卖些杂货。他很早就娶妻生子,现在孙子都抱上了。我找到了他,问他,你还认识我吗?他摇了摇头。这个在孩童时代被人称为老命的人,看上去却比我年轻,这是让我觉得意外的事情。当我说出我的名字时,他笑了,和当年的笑容一模一样,他说,我们曾经是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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