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了天堂

2014年1月19日早晨,阳光透过浓重的雾霾,照耀着我所居住的城市,也照耀着我,却再也照耀不到一个叫吴丽莎的年轻姑娘。她在这个早晨的8点,在离我很远的福建宁德,闭上双眼,离开了尘世。当王小山沉痛地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不相信这是真的。随后,我接到丽莎丈夫的电话,才接受了这个噩耗。当时,我正带着女儿李小坏去学写字,见我难过,她问我:“爸爸,你怎么流眼泪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悲痛地告诉她:“爸爸的一个朋友死了。”

我一直想为她写篇文字,作为纪念,也留作备忘。一生中有太多人离开了,时间长了,就忘记了,就像忘记了一棵野草,或者一块石头。人心是柔软的,也是残忍的,有些人不应该被残忍地遗忘,比如吴丽莎。

认识吴丽莎,是件偶然的事情。那是2010年秋天,从汶川地震中死里逃生的我,决定去玉树地震灾区做点事情。到了玉树后,我住在则热活佛姐姐家的板房里,吴丽莎就住我隔壁。见她第一面时,没有觉得她有什么特别之处,普普通通的一个姑娘,中等个子,身材壮实,脸晒得很黑,因为黑,很容易让人忽略了她的五官。则热孤儿院院长李星陆将她介绍给我时,她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已经在玉树待了两个多月了,我不知道她在这里干什么,只晓得她每天拿着个相机,到处去拍照,跑遍了玉树市区以及周边所有的灾民安置点和学校。后来才知道,她将照片提供给外界的一些慈善机构,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帮助。她得知我的来意后,就带我去找那些灾民。记忆深刻的是,那次在赛马场灾民安置点,面对一个叫根求卓玛的八十三岁的孤寡老人,她哽咽了。我看着她红红的眼睛,对她有了信任,我总认为,善良的人值得信任。我们了解到,许多灾民面对马上到来的寒冬,缺少粮食和过冬的物品,特别是那些孤寡老人。

记得在玉树的那些夜晚,寒风呼啸,半夜会传来狗的狂吠。有时大雨如注,板房漏雨,被褥被雨水浇湿,板房的地上也积起了水,我的鞋就像小船一样漂在上面。我浑身冻得发抖,她会在隔壁说:“李老师,你没事吧?要不要我们换个房间,我这个房间好些,不漏雨,我年轻,能扛得住。”我内心十分感激她,但是没有和她换房,我不能让一个姑娘为我受罪。

因为汶川地震给我留下的骨伤还没有恢复,加上高原气候恶劣,我的身体无法支撑,必须离开。临走之前,我把带去的钱都留给了吴丽莎,让她先用这些钱给那些孤寡老人买些粮食。她说,你连我是什么人都没有搞清楚,就把钱给我,你不怕我把钱卷走了?我说,不怕。我的确不了解她,只因为她在这里待了那么久,只因为她面对老人发红的眼睛,我相信她。至于她的过去和出身,和我没有关系。我很少对人刨根问底,哪怕是认识很久的朋友,只要他不告诉我真实情况,我不会去刻意了解,我只在乎自己的感觉。

因为我,本打算也要离开的她留在了玉树。离开高原后,我联系了些朋友马上买了一批被子发到玉树,由丽莎在那里分发给需要的人们。因为了解到一些学校和许多人没有过冬的厚帐篷和炉子以及燃料,我又筹了一笔钱汇过去,让丽莎在当地和西宁采购,分发给他们。我个人的资金对灾区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于是,我在微博发动了捐款,很多热心善良的网友纷纷把钱打过去,解决了许多人过冬的问题。丽莎坚守在玉树,把网友们的温暖带给了那里的人们,而她自己,却在高原的风中,默默地忍受痛苦。我一直认为,对于丽莎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竟然不知道她是个乳腺癌患者,更没有想到,她在高原上会得肺积水。如果不是我,她也许早离开了高原,回内地去了,身体不会垮掉,生命也不会因此消逝。她是个特别能吃苦的姑娘,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可以忍受那么多艰难的日子,很多人去了,走马观花地转转就走了,她却一直坚守在那里……我不知如何表达对她的哀伤和歉疚。每每想到远方的玉树,总觉得那是一种亲近,是沦落天涯之人带来的温暖和爱。

此后,我们发动网友又捐助了一所民办学校。为了建这所学校,她费尽了心血,一次次去教育部门跑批文,一次次推倒重来。我不知道,对一个身有疾病的姑娘而言,这意味着什么。后来,我们又为两百多个孤寡老人养老发起了捐款,由她在那里负责实施。那是一项苦差事,最远的孤寡老人救助点离玉树市区有一百多公里,每个月,她都要送粮食到各个点,开始没有车,还得雇车,最后,她自己掏了两万多元买了个破旧的二手车,给老人们送粮食。这样的日子,她坚持了一年多。她总是在电话中说为我和网友们的资助而感动,我却为她的付出而感动,没有她,我们所谓的爱心根本就无法传递到需要帮助的人那里。每一件事情,她都认认真真地做,做到清清楚楚,做到问心无愧。要不是肺积水,她不会离开玉树,不会离开那片高原。她得病的事情一直没有告诉我,她离开后,所有的事情都交代给当地的朋友继续做下去,没有让捐助者失望。她特别感谢新浪微博的网友们慷慨解囊,为了高原上需要帮助的人们,总是说不能对不起大家。

其实,我和丽莎只有过两次交往。

一次是她带我去见我助养的孤儿金珠。那是我第二次去玉树,也是第二次和她在一起,那是2011年秋天,我们去帮助远在囊谦大山里的噶尔寺小学。她和男朋友在玉树等着我,接到我后,她就带我去看小金珠。小金珠生下来不到一个月,父母亲就被灾难夺去了生命,她和哥哥由爷爷奶奶抚养,住在赛马场的帐篷里。见到小金珠,丽莎开心极了,黑乎乎的脸上绽放出如花的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她抱起小金珠,说:“你看谁来看你了。”小金珠朝她笑。她把小金珠放到我怀里,小金珠也朝我笑,我却心酸起来,想起幸福的李小坏,小金珠的遭际让我难过。丽莎看到了我眼中的泪水,一直安慰我,说小金珠的爷爷奶奶对她可好了,她一定会健康成长的,让我放心。

第二天,丽莎和我去了嘎尔寺。

我们早上从玉树出发,一路奔波,中午到了囊谦县城。丽莎说,嘎尔寺小学师生们的生活很艰苦,我们买点菜上去吧。于是,我们买了肉和菜,继续上路。到了傍晚,太阳西沉时,才走完坎坷的道路,到达嘎尔寺小学。虽然路不好走,但是嘎尔寺峡谷的风光却令人赏心悦目。

嘎尔寺小学的条件真的很差,前段时间,小学的教室被洪水冲垮,孩子们都在操场的帐篷里上课。我们到达时,学生们放学了,只剩下空空的帐篷。小学校长和几个老师在等着我们。我决定给老师们做顿饭吃,丽莎和两个女老师给我打下手,择菜、洗菜什么的。因为没有电,在烛光中,我炒好了四个菜,然后,边吃边和他们聊天。热情的老师们又是唱歌又是跳舞,欢迎我们的到来。我们实在太累了,这里海拔又高,很快,我就晕头晕脑了。一个女老师把她的房间腾出来给我们住,狭小的房间里有两张床,我出门在外,从来没有和别的姑娘同居一室,有些尴尬。丽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李老师,睡吧,这里的条件就这样,没有办法,凑合着住一晚吧。我点了点头。她又说,你先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睡。我打呼噜,怕影响你。我和衣而眠,很快就睡着了。半夜,我被呼噜声吵醒,怎么也睡不着了,就披着被子,走出房间。我独自坐在校门口坡地上的一块石头上,呼吸着清冷稀薄的空气,望着满天繁星和远处黑黝黝的群山,脑海里充满了幻想。我从来没有那么近地靠近星空,银河清晰可见,大而明亮的星星宝石般耀眼,仿佛伸手可触。天气出奇地冷冽,寂静中,呼吸是证明自己活着的方式之一。我在外面坐了一个多小时,实在冻得受不了了,才回到房间。也许我的响动惊醒了丽莎,我上床后,她的呼噜声消失了,一直到天亮,我再没有被呼噜声吵醒。在回去的路上,丽莎告诉我,为了让我好好休息,后半夜她一直没有睡,怕她的呼噜声再次将我吵醒。当时没有觉得什么,现在想起来,特别内疚。

回到玉树后,我的骨伤又发作了,疼痛不已。

丽莎和她的男朋友开着那辆破旧的二手车,把我从玉树送到了西宁。那天天气不好,过了清水河草原就开始下暴雨,道路泥泞难行。看到路上发生的好几起车祸,我们都心惊胆战。他们一路轮换着开车,小心翼翼,到了晚上九点多,才进入西宁市区。他们帮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又给我弄了点吃的,十一点多才离开。那次分别,竟然成了永诀。我们约好来年的七月,去嘎尔寺小学给师生们过师生节(他们把教师节和六一节一起过,称为“师生节”)的,可是,第二年我去的时候,丽莎却没有再出现在高原,为此,我对她还有意见,没想到,那时,她的病已经很重了,可是她一直没有和我说起过她身体的疾病。她是因为肺积水引起乳腺癌复发而离开人世的。我们都是民间的资助者,自己找项目,自己筹钱,自己落实。我们在玉树做的每个项目,都由她经手,账目清清楚楚。每次我看着那些井井有条的账目,心里都觉得对不住她,让她承受了那么多。她的辞世,我是罪魁祸首。

想了很多,写下的却是这短短的一篇文字,不足以纪念一个淳朴的志愿者。可是我想,一个朋友去世了,我们哀悼他或她,其实也是哀悼自己。能做朋友、能相互信任的,都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同类,走一个就少一个了,最后,当自己离去时,世界就彻底安静了,再不会有哀伤。所以,活着时,尽量对朋友好些,不要用各种理由伤害朋友,不要辜负朋友这两个字,亲人也一样,丽莎也是我的亲人。丽莎酷爱民俗摄影,她拍了许多精美的照片,我想有机会,会想办法筹钱给她出本摄影作品集,也许那是对她最好的纪念。

写完这篇文字时,我还在想,丽莎到底去了哪里?

只有一个答案,她去了天堂。

只有天堂才配安放她的灵魂。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