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人

活了大半辈子,用俚语说,一石米已吃了一头多。一边吃米,一边也在做人。做学生,虽至本科,却是回炉货,上不得场面。做教师,连三级四级都不是,一点不正宗。做机关干部,更没入流,写过不计其数的官样文章,摞起来“著作等身”,唯独没写过这么两个字:同意。做干部没资格写同意,可见这干部做得多么窝囊,多么没水平,没出息。

一言以蔽之,大半辈子做的都是边缘人。

其间还当了二十多年的业余“坐家”,用别人跑官跑马跑银子跑股票跑女人的时间,坐在家里码字。不觉就有了四百余万字的小说,出版了十几本“大著”,在同事屁股下的坐椅越坐越高的时候,在熟人腰里的钱包越鼓越厚的时候,在朋友身边的美眉越换越年轻漂亮的时候,在办不下七姑八姨的大事小情,遭受的白眼越来越多的时候,可以悄悄拿出来阿Q一番,自慰一阵。但也仅此而已,没有谁会有兴趣,将这堆东西归人某面时髦的旗帜下,去着意包装爆炒,捧杀棒杀,尽管这些东西上市后算受读者喜爱,为出版部门赚了不少银子。据说文学界有个不成文的定论,读者喜欢的作品不是好作品,读者喜欢的作家不是好作家。我写不出读者不喜欢的好作品,自然也算不上好作家,虽早已进入读者心中,却始终进入不了文学中心,依然是个文学边缘人。

边缘人自有边缘人的无奈。每每接过人家双手递过来的名片,对方伸着的手不肯收回去,你只好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没空去印片子,以后印好一定补上。其实哪是没空?是压根不敢去印。印什么?副科长,副主任,副**,同时在后面打个括号,写上没有科长主任**之类?那要看你怎么拿得出手。你不是出版过十多部小说么?就印上著名作家字样吧,估计没人会有意见。作家著不著名,也没谁制定过统一标准,不像人家国家一级或二级作家,属于国字号,是投票划圈评出来的,有关部门还下了红头文件,可以对人猛拍胸脯。自封著名作家拍不起胸脯,更不好印到名片上去,丢人现眼。何况我吃亏就吃在这个所谓的作家上,当初不是老坐在家里做作家,白费良辰美景,枉误壮丽青春,抓紧机遇多走夜路,多打工作麻将,多陪陪烟,陪陪酒,陪陪玩,陪陪乐,也早就不做机关边缘人了,有头有面的名片怕是早富丽堂皇地印了出来。

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小说惹的祸,只能做个边缘人,实在没什么屁可放。边缘人就边缘人,边缘人也得有人去做。做个机关边缘人,没有任何位移中心的可能,只好断掉高攀和进步的念想,落个心安理得。这没有别的好处,至少用不着见风使舵,见猎心喜,见兔放鹰,自可随波逐流,随遇而安。做个文学边缘人,用不着苦心经营名利,谁当****,谁做**团成员,谁在评委会上一言九鼎,完全可以不闻不问。只顾信手拈来,写点熟悉的现成生活,又有读者肯买你的书,算是看得起你。有了小版税,还可讨得老婆欢心,天天做了粗茶淡饭让你消受,养胃养身。哪天江郎才尽,再写不出像样的东西,也不必与自己过不去,扔掉秃笔,凭窗听市嚣,逢月观花影,亦非憾事。

看来天生注定只能做做边缘人,不认命还不行。边缘人到底不是中心人,中心人面对的诱惑多,一不小心为诱惑所诱所惑,还不怎么好甩手脱身。我这人平时还比较注意学习,也注意改造世界观,阶级觉悟较高,革命立场坚定,除了诱惑,什么都能抗拒。抗拒诱惑实在是件痛苦事,边缘人没有诱惑供你抗拒,追名没名,逐利没利,揽权没权,那就别追别逐别揽就是。如此一来,耳无妄听,目无妄视,心无妄念,也是个小小境界。

记得2005年出版长篇小说《待遇》时,我自拟了一份简历,又名自供状,边缘人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现录于兹,供读者朋友一晒。

四十五年前:湖南邵阳城步;三十五年前:红袖口号语录;二十五年前:唐诗宋词元曲;十五年前:公仆公文公务;五年前:《官运》《位置》《心腹》。官不官,民不民;文不文,武不武;仕不仕,隐不隐。品不优,学不精;业不勤,术不专;器不大,量不够。富不润屋,德不润身;貌不惊人,才不出众;笔落风雨不惊,文成鬼神不泣。出版小说十部,盗版伪书无数,对文学事业无甚贡献,于造纸行业功莫大焉。一生得过且过,做和尚,不撞钟,不思进取闻达。有打油诗为凭:

有书万事足 无欲一身轻

秋高数落叶 春残听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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