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朋友编了一本小说集，嘱我写个序。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又正在忙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太想接活。朋友不悦了，说你不写拉倒，给你一次表现的机会你还不要，京城里找个写序的名家还不是手到擒来？想想也是的，我一个外省的小文人，每次进京都要自卑得双腿发软，现在有机会在京城出版物里抛头露面，怎能狗坐轿子不识抬举？又想起做秘书和办公室主任那阵，市里领导要讲话了，局长把撰稿任务交给我，我稍稍犯难，局长就批评道，这是给你密切联系领导的机会，这样的机会人家想捞还捞不到呢，你如果想做一辈子的秘书和主任，不想进步和提拔，不写也行。结果是我乐滋滋地揽下了这个美差。谁不想提拔呀？不想做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提拔的干部也不是好干部嘛。
也是巧了，我有幸要为之写序的这本小说集就叫《即将提拔》。
在机关和各级行政部门呆过的人都知道，提拔这两个字眼是最能刺激神经的。不要嘲笑我这些兄弟姐妹，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谁到了这座山都会唱这支歌。人在江湖，目的是占山为王。人在商场，只有数票子的时候眼睛才会发绿。人入了官场，图的还不是早日提拔，成为人中之龙？如果只长皱纹长白发总不长级别，只增腰围增血压总不增待遇，谁愿意在那深深庭院里熬上一辈子？我1985年以前做过四年教师，以后便在县市政府部门里待着，不瞒大家，我想得最多的也是提拔两个字。眼见得那些能力并不比你强，学历并不比你高，资历并不比你深，品行并不比你正的人一个个进步了，而你工作再努力也总是原地踏步，你能不苦大仇深么？
我们究竟是凡人嘛，凡人有点凡人的心态和喜怒哀乐才是正常的。果如有些人常挂在嘴边的，宠辱不惊，去留无意，那已是**亮节了，吾等凡夫俗子恐怕念上一辈子的经也难得达到如此境界。至少我本人却从没做到过不惊和无意，见人家上去了，即使双眼没红得涂了猪血一般，但碰着那已提拔的人，免不了要心里发酸，视其如陌路之人，又给白眼，又撇嘴角。若是自己提拔了，重用了，做梦都会笑出声来，走路更是梗着脖子，两眼向天，一副小人得志的德性。谁叫我本小人呢。
本书里的篇什，就是写的我等凡夫俗子和小人，位卑者也就干事股级科级一类，位尊者也不过处级县级。在县乡一级，能谋个股长科长干干，也是一方诸侯了，玩得转的，小车小楼小蜜，什么都不会缺。至于县处级，在县里是顶尖级人物，每天晚上都要油头粉面上县里的新闻联播，大名还能进内部发行的领导干部电话号码本。如果与市里要员傍得紧，提拔重用自然不在话下，则更是要风可得风，要雨可得雨。这是大家都有目共睹的。还有有目也无法共睹的，那就是这类人物的内心和灵魂。他们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和好恶悲喜，而这些又与他们所处的环境和际遇紧紧连在一起，于是便有了书中那些或庄或谐，或乐或哀，或长或短的故事。
本书的几位作者都是市县乡一级的公家人，他们的职业不是作家，其本人几乎就是书中那些科级县级之类人物的化身，说这些故事是他们创作出来的，还不如说是他们现身说法，把自己所作所为所思所感公开给了读者。这是一种地地道道的写实文本，不是想虚构就虚构得来的。就文学创作而言，写实与虚构，孰优孰劣，不太好下定论也没必要下定论。但要反映现实人生，写实往往有着较大的优势，容易得到读者的认同。过去有人说，最有资格讲故事的人是那些漂洋过海周游列国的水手，他们经历丰富，见多识广，讲出来的故事有听头。近年的中国文坛也出现一种有趣现象，那些行业作者写出来的东西较受读者欢迎，一些住在****院子里的作家写出来的作品往往问津的少。请注意我这里的用词，我用东西和作品两种不同的概念，来区分行业作者和专业作家的产品，这说明我对专业作家确是怀着敬意的。可读者没有必要像我一样对谁怀有敬意，完全用不着管你是作品还是东西，钱在他自己的口袋里，他想买谁的书就买谁的书，由不得你是作家还是作者。除非你手眼通天，让某要员给你的大著签发个红头文件，指令各地都要订购若干，没有完成任务的，三年内领导不得提拔晋级，地方和部门不得评先评优。即使是这样，将书扛回去后，是束之高阁还是送给造纸厂打浆，还是人家的自由，除非你再补发一个红头文件，规定每人都要写篇深刻的读后感，写得好的连升三级。
手头这本著作，我估计是用不着下红头文件的。最起码的一条，内容是实实在在的，拿在手上能让你感觉出沉甸甸的份量来。这得益于作者厚实的生活。我知道本书作者是些什么货色，他们在县乡的显位上摸爬摔打多年，只是对文学痴情不改，业余舞舞文，弄弄墨。我对他们意见最大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们官场上干得有滋有味，吃香的喝辣的，工资基本不动，烟酒基本靠送，桑拿基本不空，老婆基本不用，基本得不耐烦了，又干起文学的行当来，企图瓜分市场份额，说不定就砸掉了专靠文字养家糊口的所谓作家的饭碗。这决不是耸人听闻，这些家伙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经营多年，没必要怎么杜撰，只要将自己身体力行，亲自干过的勾当从实招来，形成文字，就是现成的可圈可点的小说作品。而这些作品因为跟生活差不多就是一回事，容易让读者产生共鸣，往往比那些凭空捏造出来的与生活风马牛不相及的所谓的精品力作更受欢迎。
当然不敢说这些作品艺术上如何炉火纯青，如何珠圆玉润，其中不少地方确实还略显粗糙了点。也许这不是什么坏事。我见过两类作品，一是没什么内容，故意在文字上耍些花招，到头来花招还是花招，品位是没法上去的；一是内容还算不错，却因过于讲究什么艺术，结果文胜于质，内容伤于雅，相反得不到应有的表现。人说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还说没有技巧的技巧是最高明的技巧，说不准粗糙也是一种技巧。何况粗糙有时也不失为一种真诚。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假货和水货，表面看去往往比真货光亮鲜艳得多。好在读者朋友都是深暗世情的，不太容易让假象所迷惑了，倒是虽然粗糙却实在的东西能受到青睐。
真实真诚真性，总是深得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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