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也当博士

有首民谣流传已久: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国务院,下文件,一层一层往下念。念完文件进饭店,文件根本没兑现。2007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杨志福先生当着总理念了这首民谣,对骗风大行于世深表忧虑。

能一直骗到国务院的骗属于大骗,是总理要解决的问题。吾乃小民一个,只要袋里买衣购食的小钱没被人骗走,冻不坏,饿不死,就万事大吉了。再说我天生胆小,街上有人拣了金条要跟我平分,我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家里的保险柜不保险,金条没地方可放。有人拿着伟哥神油什么的,追着我便宜卖,保证我金枪不倒,坚韧不拔,我也捂紧钱袋,决不中招。都这么一把年纪了,马放南山,刀兵入库,金枪久不擦拭使用,早已氧化锈坏,成为蜡枪一杆,还管它倒与不倒?

这也许就是胆小的好处。胆小的人想象力不够,不敢妄生非份之想,人家奈你不何。天上又不掉馅饼,硬是掉馅饼下来,我赶紧抱着脑袋避开,先别砸出脑震荡再说。我系鼠年生人,命中不带歪财,只能鼠一样刨一点吃一点,想占人便宜,大发横材,没这个好八字。脑筋这么不开窍,再高明的骗术也拿我没法,除婚后夜夜被老妻骗上双人床,大半辈子好像还没被谁骗过。

正在得意之际,有男声打来电话,说是我的读者,想上门拜访。我一般只接待年轻女读者,如果漂亮得可以,还负责报销来回的士费。对男性读者一概拒之门外,哪怕他带着大额见面费。我正要挂机,对方又发话了,说他姓徐,中国社科院古籍研究所博士,是吾邵阳老乡,平时喜欢读我的小说,对我的英名敬仰已久,非常想拜见他心目中的大作家。

这下我可得考虑考虑了,尽管明知对方不是年轻漂亮女读者。人家到底是博士呀,还是北京回来的,难道不应该享受一下女读者的待遇吗?要知道我的第一学历才是个专科,后去吉首大学进修,却因春心萌动,偷偷跑回家结婚,被系里查出,视同重色轻学的反面教材予以严肃处分,仅赏个本科文凭,连学士学位都被扣掉。学历如此低贱,也就对硕士博士崇拜得五体投地,日日思之慕之,心向往之。走在车站码头,碰上有人贩卖硕士博士文凭,总忍不住去掏钱袋,欲购两本回家,过一把硕博之瘾。一旦见着有眉有眼的活生生的硕士博士,更是又惊又喜,血液加速,两脚发软,不瘫倒在地,算我革命意志坚强。

就这样,我扔下正在修改的长篇小说,怀着无比崇敬和激动的心情,翘首迎来了敬爱的徐博士。博士到底是博士,眉带英气,目含睿智,一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文质彬彬的样子。话里夹着湘韵和京腔,让我既感亲切,又崇拜得五体投地。我一个长年不离邵阳的士包子,哪见过什么世面?跑到长沙就像到了纽约,四肢无措,惶恐不安,生怕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今日北京博士光临,还不蓬筚生辉,脸面增色?

可能看出了我的卑怯,徐博士越发优越了,给我谈起他光辉灿烂的人生历程来。说他三十出头,爷爷是清末秀才,家学渊源深远。当年高考成绩位列市里文科第二名,被湖南大学录取,后考取复旦大学硕士研究生,专攻古籍文献。全国两个最好的古籍文献专业点,一个在中国社科院,一个就在他们复旦。毕业之际,导师留他继续读博,他担心近亲繁殖,不利于专业发展,还是考进了中国社科院。北京不比地方,兼职的地方多,徐博士还在《博览群书》杂志社做兼职编辑,赚些生活费。

这段战斗历程可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能不令人倾倒么?当然也有疑点。爷爷是清末秀才,再晚也该出生于1880年前后,至今将近一百三十年了。过去的人成婚早,按二十余年一代计算,该到第六代了,不可能才到第三代。邵阳属于高考高分区,文科第二名不进北大清华,至少也是南开同济,还轮不到湖南大学。可转而思之,天才的诞生总是不同寻常的,好比参天大树,生长期绝对比平常树木时间长,徐博士家族代际长过一般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既然是天才,成才路径自然别出心裁,能去北大清华或南开同济,偏偏不去,只读湖南大学,你也拿他没法。不是说官越大越正确么,学历越高越正确,也是一个道理,我一个准本科生怎能质疑人家北京正宗大博士呢?

徐博士不只顾着自我表扬,又恭维起我的小说来,说我的长篇比曹雪芹的短篇还写得好,我的短篇比鲁迅的长篇还写得棒。这么棒的作品,就是到他兼职的《博览群书》上露面,都不用出版面费。我好好兴奋,好好自豪。如果评论家收下我的大额红包后这样表扬我,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我的红包远比我的小说逗爱。徐博士并没拿你红包呀,他表扬你,还承诺让你免费上《博览群书》,绝对是你的小说太伟大了。我一直担心,自己那堆小说尽管散布甚广,想留传后世,把握并不太大。徐博士是研究古籍的,正宗的历史代言人,如果他一高兴,将我的小说列入他的古籍研究范围,甚至弄个国家科研项目干干,代表历史对我的小说进行历史定位,我也可以永垂不朽了。徐博士有这番美意,我的小说突然就历史了,不朽了,我能不感激涕零,屁滚尿流么?

本着对历史高度负责的精神,我让老妻准备了好菜好酒,请徐博士赏脸吃顿便饭。徐博士倒也礼贤下士,没怎么推辞就答应了。我激动得差点晕死过去,想不到徐博士这么看得起我,且跟我这样的凡夫俗子一样,也有吃饭喝酒的低级需要。以后一定写篇文章,题目就叫《我和博士吃过饭》,让没和博士吃过饭的人羡慕羡慕,嫉妒嫉妒。过去盼望到有油水的科室去做科长,想请分管人事的副局长吃顿便饭,请了几年都没请上,才至今毫无长进,穷困潦倒,只好卖文求生,写些叫做小说的玩意儿,去骗读者口袋里的银子。徐博士到底比人事副局长思想境界高,肯吃我的便饭,虽然不能赏我个发家致富的好科室,却有可能让我和我的小说青史留名,不比发家致富意义小。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史名却可光宗耀祖,泽被后辈,代代相传。这顿饭也就吃得非常愉快,觥筹交错间,两人的讨论越发热烈,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政治经济,琴棋书画,无所不涉。写了这么多年小说,拿不到诺贝尔奖也就罢了,竟然连茅盾奖鲁迅奖和五个一工程奖什么的都弄不到手,我好郁闷的,见着谁都有气,许久都没开开心心说过这么多话了。

这份感觉太奇妙了,饭后我又拿出新近再版的《位置》一书,写上我的大名,请徐博士指正。这是我视为代表作的长篇小说,徐博士这样的高人,要送当然得送代表作,以体现我的最高水平。还写好手机号码和电子邮箱,双手呈上,同时向对方讨要联系方式。徐博士二话不说,写下中国社科院自己宿舍和《博览群书》杂志社的电话。他的字很漂亮,颇有书法功底。他也说他是书法世家,爷爷的字就非常了得,家里至今还留有墨宝。我再不好意思怀疑徐博士的家史了,确信他爷爷的秀才身份货真价实,没有一点水份。

见时间不早,徐秀才起身告退。我恋恋不舍,十八相送,长亭对短亭。临别之际,正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忽然想起上师专时有位姓徐的同学,正好跟徐博士同县,顺口问了句他认不认识我那徐同学。徐博士说不仅认识,他们还同村同族,共着家谱呢。还说了我那徐同学家庭背景和工作方面的诸多情况,与我所知毫无差爽。看来徐博士还真是我徐同学的老乡同族。既然徐博士与我徐同学老乡同族确定无疑,那他不凡的出身和高贵的博士身份也就勿容置疑了。

也是事有凑巧,第二天我就在路上碰着我那徐同学,说起徐博士,徐同学笑曰,他们同村同族倒没假,不过那是位飞着讨吃的骗子。我坚决不同意这一无耻烂言,直怪徐同学胡说八道,污蔑我心中的博士偶像。也是气愤不过,我撸撸手臂,差点就要老拳相向,将徐同学揍翻在地了。想想世上哪有这么有学问的高雅骗子?这么有学问,大学早请去做一级教授了,还犯得着在外行骗吗?徐博士谈吐不俗,知识面又广,跟我那么谈得来,难道我水平如此之差,竟觉察不出人家是个骗子?事实上徐博士也没骗我什么,粗茶淡饭外加赠书一本,也就个百多元的样子,并没超出我的承受能力。

徐同学说这不过是投石问路,博取你的信任后,下次就会骗你的钱了。我大摇其头,还是不肯相信。我的智商也不是太低,本身就是写书骗读者的,写的十多本小说,本本都让读者大上其当,且心甘情愿,什么骗子还想班门弄斧,在我面前耍花招?徐同学说这不是智商高低的问题,除他被这所谓的徐博士骗过外,某某老板某某老师也被骗过。我心虚起来,这某某老板和某某老师我也认识,不是徐同学杜撰出来的。却还是强词夺理说,我不是你徐同学,也不是某某老板某某老师。徐同学又举例说明:徐博士还自称是某某副市长的学生,从他老人家手里骗过钱哩。

这下我没话可说了。徐博士连副市长都骗得了,骗骗你肖作家,你也亏不到哪里去。这说明徐博士看得起你,视你为副市长,不然人家还不见得会理睬你哩。我为自己跟副市长一样同被徐博士骗过,感到脸上光彩,就像小姐相互攀比,同被某大员嫖过一样。何况副市长还被徐博士骗走了钱,我的钱还在我袋子里,一个子儿没少。这不雄辩地证明我比副市长的智商还略高一筹么?智商高过副市长,岂不就是正市长的材料?过去我最缺少的就是自信,老以为自己只有写小说的雕虫小技,今天才清醒地认识到我还这么了不起,还可以做市长,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个多么伟大的天才发现!世上有几人能有这样的天才发现?我简直太有才了,不得不暗暗佩服起自己来。

不过到底被人骗过哄过,再佩服自己,心里还是有些别扭。我问徐同学,徐博士学历不会太低吧?看上去像喝过不少墨水的。徐同学说他学历其实并太高,中学毕业后才读过两年中专。我在心里悄悄原谅了徐博士,如今大学生就业都那么困难,一个中专生能行走于江湖,自食其力,靠本事吃饭,一方面为国家缓解了就业压力,另一方面也说明咱们这几年的素质教育没有白搞。只是素质教育搞的时间并不长,这么快就出了成果,培养出这么高明的毕业生,我还是有些将信将疑。第二天就照着徐博士留下的电话拨了过去,希望能听到他亲切动听的声音,以证明博士教育确实高过中专教育。谁知宿舍号码是空号,所谓的《博览群书》号码则是一个家庭电话。

看来徐同学所说并不假,我还真是碰着骗子了。好几天徐骗子的形象还留在我脑袋里,挥之不去。当时他的话不是没有破绽,我也曾起过疑心,为什么最后还是相信了他呢?细细思之,原来是他挠到了我的痒处。作家最看重的是自己的作品,徐骗子说喜欢我的小说,我哪里还搞得清自己姓甚名谁?人都崇拜高处的东西,徐骗子若稍微谦虚点,打的不是中国社科院的幌子,说他是省社科院的教授,我也不见得会搭理他。人都有自私自利的天性,徐骗子答应让我免费上《博览群书》,我还能不偷着乐?免费就是赚钱,不赚白不赚嘛。

不出徐同学所料,两个星期后徐骗子又找上了门。奇怪的是,我远看近看,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上看下看,再怎么也看不出他像博士了,整个一副骗子嘴脸。其实眼前这个男子还是那么文质彬彬,言谈举止跟那天并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碰上徐同学,被他一语道破天机,我能识得出这不是中国社科院的博士,而是江湖骗子吗?

看出对方的骗子嘴脸,先前的崇敬景仰一扫而光,我也变得居高临下起来。我冷冷说道,有天打电话到你宿舍,你那位姓李的同学还说你已回社科院,怎么又到了邵阳?徐骗子怔了怔,也许深感奇怪,我怎么能在他提供的假号码里,找得到他那子虚乌有的同学,而且还姓李。他目光躲闪着,再不好意思在我面前大装其酷,大谈文学和艺术了。

望着徐骗子夹着尾巴逃跑了,我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还嗤嗤鼻子,不出声道,你才一个中专生,也敢在我准本科生面前耍滑头,你怕是还嫩了点!可随即又笑不起来了。人家一个中专生,不过顶个假博士的头衔,就骗得你晕头转向,不正好证明你太差劲,你那准本科生的水平太值得怀疑了么?试想下次你碰着的不是假博士骗子,而是真博士骗子,不更是骗你没商量?看来当年吉首大学扣着学士学位不发给你,是完全应该的,非常英明的,也是颇有远见的。究竟准本科生被中专生骗,总比有学士学位的正宗本科生被中专生骗,要稍稍说得过去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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