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准确说汉字,一看就是妖冶的女人,魅力飞扬。视之有形,可娱目;读之有声,可娱耳;品之有意,可娱心。中国又是个娱乐大国,文字有此三娱,读过几句书的国人,也就情有独钟,梦萦魂牵,仿佛心仪的女人一样。自古女人祸水,误国误民;女人样的文字也容易成为祸根,误己误人。再误也误不怕,玩起女人和文字来,依然热情不减。东坡爱玩文字游戏,曾以诗托讽,酿成乌台诗案,被打人大牢,发配黄州。还不肯长记性,此后又屡犯屡贬,直发到天涯海角。明代杭州府学教授徐一夔给首长朱元璋呈贺表,本想拍拍马屁,不想朱首长读到“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立刻由“光”字想起自己做和尚时的光头,由“圣”“则”二字想起“僧”“贼”两个谐音字,觉得徐马屁别有用心,一时天威大发,砍了他的狗脑袋。清礼部侍郎查嗣庭自恃肚子里有些墨水,在江西做主考官时,以《诗经》“邦畿千里,维民所止”之句出题考考生,意思是吾国辽阔广大,人民可以自由来去。雍正却没这么想,觉得“维”是“雍”字去头,“止”是“正”字去首,你姓查的小子不是明摆着要砍咱雍正的脑袋么?先把查考官逮进去,等着砍他的脑袋。不想还没待雍正动手,查考官便吓死狱中,雍正觉得不解恨,将他戮尸示众了事。清朝还有一个叫徐骏的官员,一向自视清高,假充斯文,不愿跟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同志们请他桑拿泡妞打工作麻将,也不肯参加,待在家里吟诗作赋,好像就他有些文化似的。也不知哪根神经发肿,有天竟写下“清风不识字,何须乱翻书”的屁诗,还自鸣得意请人“雅正”。竟触怒天颜,首长认定这是影射满清人没文化,只知乱翻书做样子,不仅砍去姓徐的脑袋,还顺便给了个灭族的优厚待遇。
这都是万恶的旧社会的烂事,主要发生在高端和士大夫阶层。到了上世纪五六七十年代,全国人民一夜工夫都成了诗人和文豪,一起玩起文字游戏来,热情空前高涨。与此相对应的是,因言获罪罹祸成为家常便饭。甚至连梦里说句什么话,都可拿来上纲上线,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遇上什么大事小情,以打叉或划圈表示否定或同意,若不小心将这叉打在报纸上,有人拿去对着灯光或太阳一照,你的叉正好跟报纸背面的领袖名字或社会主义之类的词重叠在一起,这下你不脑袋开花,恐怕也得被关上好一阵子。有人会问,若划的是圈呢?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这是想让领袖或社会主义完蛋嘛。
那时我还小,还没有打叉划圈的资格。觉又睡得死,也没说过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梦话。至于东坡的高才,徐一夔的忠心,查嗣庭的学问,徐骏的文笔,更是一样都不具备,想砍脑袋灭九族,以青史留名,都没这么好的机会。故至今咱这狗脑袋还很不争气地留在咱狗脖子上,天天胡思乱想,写些歪文或臭小说,逗读者朋友们开心。却也曾乱涂乱划,授人以柄,荣幸地成为革命对象,美美地风光了一回。略感不足的是,没能成功下大狱,享受东坡他们的待遇和殊荣,也就达不到文字狱的规格,只能说是一次文字劫。
那是三十一年前的春天,我已上高二。当时头上没有高考指挥棒,星期天得参加生产队劳动,好拿几个工分,多分两斤五谷杂粮,以免少饿些肚皮。劳动间歇,社员们坐在生产队仓库前,女人纳鞋底,奶嫩崽,男人抽旱烟,说痞话,觉悟高的则畅谈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形势,或商议怎么给中央献计献策,尽快解救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全世界各国人民。那年我虽已十七岁,在大人们眼里却还是小孩,插不上嘴,只得独自在仓库周围瞎转悠,看看能否拣个分币,企图第二天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让人给学校广播站写篇表扬稿。转上大半圈,分币没发现,却见地上有半截白粉笔,顺便拾到了手上。我的粉笔字还算过得去,学校和生产队要出黑板报什么的,我都会露上一手,大家都夸我是肖秀才。可恨其时生产队没有出黑板报的任务,肖秀才英雄无用武之地,心里堵得实在难受。忽想起近日看过一本没头没尾的旧书,里面有两句古诗和一首民歌,正好拿来过过瘾,显摆显摆。便挥动手中粉笔,龙飞凤舞写到了仓库墙上。古诗为:山穷水尽疑无路,柳岸花明又一村。其时也不知出自陆游之诗,更不知在陆诗里,山穷水尽原为山重水复。估计是山重水复不够通俗,被人作了篡改。民歌有四句:天上只有月亮明,地上只有海水平,堂屋只有油灯亮,世上只有哥多情。写完后,我又孤芳自赏一番,这才赶紧跟上已离开仓库的大人,下田继续劳动,随即便将这事扔到了脑后。
不想没几天,县里有工作组进驻队上,大张旗鼓开展一批两打三整顿运动。到底是哪一批哪两打哪三整顿,已然模糊,只记得带队人姓陈,系县委宣传部理教组组长,大约为股级干部。村上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县里的股级干部跟北京来的部长区别不是很大,碰着陈组长,一个个额头发汗,腿脚发软,只差没趴到地上磕响头了。陈组长见自己这么有威信,开展运动的劲头格外充足,一边带领广大干部群众认真学习华**指示,一边组织人员内查外调,非把暗藏在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纠出来不可。可折腾了两三天,收获并不大,陈组长有些发急,带领工作组成员,村里村外巡视起来,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线索,以引蛇出洞。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几位大员刚来到生产队仓库前,便有效地发现了重大情况。那就是俺肖秀才写在墙上的两句古诗和那首民歌。陈组长抑制住满心喜悦,手指墙上的粉笔字,面色凝重地说:同志们,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哪!如果我们天天待在会议室里,不到阶级斗争的前沿阵地来,又怎能有如此重大发现呢?这又一次雄辩地证明,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时刻准备顽抗到底,毁我社会主义江山,要我们贫下中农重新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吃第二遍苦,受第二遍罪。这可是你死我活的见刀见血的阶级斗争,我们决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戳穿阶级敌人的阴谋诡计,带领广大贫下中农,继续朝着社会主义金光大道奋勇前进。
紧接着陈组长以他理教组长特有的高深理论,详细分析了两句古诗和四句民歌里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险恶用心:诗里说山穷水尽,就是污蔑我们的社会主义大道已走到尽头,再没任何出路,只有资本主义道路才柳岸花明,前途无量。至于民歌说天上只有月亮明,明摆着是借月亮来否认太阳嘛,太阳就是毛**,太阳就是共产党,不歌颂伟大的毛**和英明的共产党,却把黑夜里的月亮搬出来,不是公然教唆广大人民群众,背离党和毛**给我们指明的光明大道么?说地上只有海水平,海水怎么会是平的呢?就是表面风平浪静,海水深处阶级斗争的暗流也是汹涌澎湃,没有片刻安宁,这完全是粉饰太平,麻痹革命群众的斗志嘛。说堂屋只有油灯亮,明明是否定社会主义的电灯,妄图把我们贫下中农推向旧社会的无底深渊,继续去过只有资产阶级油灯没有社会主义电灯的旧生活。说世上只有哥多情,更是无视党和毛**的大恩大德,没有党和毛**,就没有我们社会主义的今天,党和毛**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难道还没有哥的情多吗?
陈组长的分析当然是非常正确和深刻的,也是非常权威和一针见血的,在场的干部群众一致认为,一定要狠狠打击写诗的阶级敌人,顺腾摸瓜,逮出隐藏在背后的反动后台。当场就用纸条把粉笔字封起来,盖上工作组的公章,又连夜派人,将情况上报到公社***和县一批两打三整顿运动领导小组。上级批示还没下来,工作组成员就兵分几路,一路组织生产队干部,收集村上识字社员写的字,好跟墙上的字对笔迹;一路积极调动骨干民兵,对富农成份以上有作案嫌疑的对象进行秘密监视;一路逐个找根正苗红的贫雇农调查摸底,虚心听取他们意见,以尽快摸清敌情。紧张忙碌了两天两晚,也没任何实质性的突破,大家都有些气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陈组长毫不动摇,信誓旦旦说不把阶级敌人揪出来,决不休兵。只见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要适当扩大阶级斗争范围,把注意力转移到在校读书的中学生身上来,也许是他们受阶级敌人指使所为。经陈组长这么一开导,参与此次重大阶级斗争的村干部由然想到了俺肖秀才。原来村上十来个中学生里,就我的字写得最好,平时又喜欢写写划划,生产队墙报上还有我的字。事不宜迟,村干部们拥着陈组长跑到墙报下一瞧,黑板报上的字正好与仓库墙上的反动言论一模一样。陈组长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带人亲自待在村口,将放学回来的我逮了个正着。
事情的发展也就在意料之中了。我马上被隔离起来,连夜接受工作组审查。看在我还没有十八岁的份上,加上祖宗三代都是贫下中农,父母又是老基层干部,工作组没有对我采取特殊措施,只轮番教育我,要认识到阶级斗争的残酷性和复杂性,老实交代事情真相,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早日悔过自新,重新回到无产阶级革命阵营里来。我哪见过这种阵势?尿都吓了出来。却又想起课文里学过的刘胡兰的英勇事迹,暗暗给自己壮胆,要尿也只能尿湿里裤,决不能尿湿外裤。我家四兄妹,缺衣少食,里裤尿湿了,出门还可穿条空心外裤,连外裤都给尿湿,岂不只有光屁股出门?为保卫即将尿湿的外裤,我爆豆子般招供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却声明古诗和民歌并非我的原创。陈组长开始还认定就是我的大作,又想我那几届学生,小学到中学都跟着老师革文化的命,文化都被革得没了命,我的文化也高不到哪里去,才将信将疑,不再把著作权往我身上搁,只是声色俱厉地指出古诗和民歌里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恶劣性质。开始我还斗胆反驳了几句,坚持只是好玩儿,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企图。陈组长恼羞成怒,将我批得哑口无言,体无完肤,最后我还是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攻势下,渐渐败下阵来。
接着陈组长几位又乘胜追击,要我供出背后的指使者。这事确实只是我心血来潮,随意所为,叫我到哪里去找指使者?那时我还没学会小说创作,若有现在写作小说的想象力和高水平,随便给他编一个就是。审问了半天,见审不出名堂,陈组长他们只好先责成我写出检查,视我的认识是否深刻到位,再做处理。我写了三次检查,才勉强通过,然后工作组主持大队会议,勒令我上台宣读检查,悔过认罪,并放在全区(当时城步县分为五个区,我所在的丹口区下面有五个公社)通报批评。与此同时,陈组长又带着工作组的人跑到我就读的城步三中,责令学校开除我的学籍。高中期间我一直担任着学生会副**和团总支副书记,而学生会**和团总支书记皆由年轻老师兼任,可见我在学校不同一般的地位。事实在我们那所不怎么起眼的山区学校里,我是有史以来最出色和多少有些才华的学生,老师们不可能不喜欢。正因如此,尽管学校个别领导迫于陈组长的压力,决定开除我,其他校领导和老师们却纷纷站出来为我辩护,要留住我的学籍,以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就这样,我的学籍是幸运地留住了,却削职为民,被撤销学生会副**和团总支副书记职务。多年后我由此总结出一个经验,人生在世,还是要做官,犯了错误可用官职抵挡一下,不然当年我的学籍就没了。
三十余年一晃而过。今天说起这次文字劫,当然可以一笑了之,不必再像当年那样战战兢兢了。不过细想,也没有说的这么好玩儿。至少我这辈子的人生之路,还是多少受了些影响。当年冬天高考恢复,我知道自己历史污点在身,政审是通不过的,只得放弃。可这年考生有一定的年龄限制,大龄考生相对较少,又是省里出题,像我的基础不可能考得太差,不小心取个重点大学,日后飞黄腾达也未可料也。直到来年我还心有余悸,母校发出通知,要我回校复习,我仍犹犹豫豫,没有立即成行。拖到临考前一个多月,才匆匆赶往学校,胡乱翻完几册油印资料,便走进了考场。与头年不同,这年考生年龄完全放开,老三届学生一齐上阵,我们这些**期间仅读过九年中小学的考生自然毫无竞争力可言。最要命的是我犯有前科,摊开语文试卷,见要做作文,就背膛生凉,双眼发黑,生怕一不小心又留下什么反动言论,弄不好大学没考上,相反又被逮住整上一回。作文也就写得藏头缩尾,支离破碎,要条理没条理,要文采没文采,估计没得几分,要不语文成绩也至于低得只有四十五分。幸亏阿拉伯数字不是汉字,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强大功能,做数学题不必瞻前顾后,考得还算不错,将高考总分拉了上去,勉强取了个师专。师专是培养中学教师的,起点就不高,搞学问没有底子,出将入相没有梯子,我也就只能在低处徘徊复徘徊一辈子,如今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冒大不韪,不得不麻着胆子与祸水女人样的文字打交道,写些叫做小说的玩意儿,赚些小版税,养家糊口。
其次是仕途方面的影响。早在小学阶段,我就开始人模人样地做起了学生领导,从文体委员到学***再到班长,一路下来,每期都有我的份子。上初中后我就再没离开过班长宝座,好像这个领导职务是我爹花钱承包了的。到了高中,如前所叙,还进步为学校团总支副书记和学生会副**,那可不是一般领导,已是校级领导人。人的官运是有惯性的,照这么个来势,当时若没被撤销副书记和副**的职务,此后三年一小步,五年一大步,一路青云直上,如今即使不是封疆大吏和省部级领导,至少也该厅局了。到得这个份上,吃香喝辣,出车入辇,自不必说,还可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也不至于枉来这世上走这么一遭。
另外就是心理和生理方面的影响。前面说过,让我遭此文字劫的人不是股级干部陈组长,还吓得我尿湿裤子吗?从此我就落下一个毛病,一见股级以上领导,就胆怯发虚,屁滚尿流,弄得很不自在。偏偏我又在机关工作,碰见股级以上干部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就苦了我肖秀才,每每要去见领导,就得在包里准备好几条内裤,一被吓出尿,就赶紧往厕所跑,好以干换湿,以免领导们闻着异味难受,影响革命工作。这当然是个好办法,机关生涯几十年,我还从没有耽误过拜见股级以上领导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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