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线错误

今人很乐观,人老心不老,越活越年轻。想年轻的办法很多,把斑白头发染成黑色,将档案里的出生年月往后改上几遍,不年轻都困难。我出不起染发的银子,又从没人请我染过腐败发,只好听任满头枯草随风招展。修改档案年龄,无人肯帮忙,自己好像也没这个动力。反正已无希望进步发达,又没能力风花雪月,可谓官场商场情场场场失意,再年轻也白年轻了。倒是眼花齿摇,老境日至,总感时光如流,人生短暂,大半辈子无所作为。其实也不是我肖某人矫情,古人就对生命格外敏感,常生年华易逝之叹。苏轼四十来岁做密州太守,带人出城打猎,便作词说自己老夫聊发少年狂。陆游五十左右作七绝,更说自己衰翁也逐儿童喜。按苏陆的说法,如今我早过老夫年龄,直奔衰翁而去。不可否认的是,随着年龄渐长,心态也难免要发生某些变化。比如难得抬头往前瞻,憧憬美好未来,倒是经常莫名地喜欢想些过去的旧事。旧事多多,也没发现几件可圈可点的,却老犯错误。一般错误也就罢了,偏偏犯的都是重大路线错误,每每误入歧途,至今没活出个什么人样。

初犯

我六岁开始上小学。

学校离村子不过两三里远,从一年级开始,同村伙伴就一起上下学。走的是出村的机耕道,一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确也开心。至于书读得怎么样,是从不在意的。那时的孩子们还允许保持一点自己的天性,不像现在的中小学生学业压力大,一个个愁眉苦脸,上学跟赶杀场没什么区别。

懵懵懂懂到了三年级,我莫名其妙地就对上学产生了浓厚兴趣,书读得有滋有味,成绩突然好起来。其实那正是**时期,学校忙着打倒孔家店,根本就顾不上教学质量,一学期最多进行两次考试:期中考和期末考。都是走走过场,题目也出得浅显。题目再浅显,也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好多同学都没好分数,惟我常常得高分。老师们虽然批起孔子来头头是道,还是由衷喜欢学习成绩好的学生,不时要在课堂上表扬我,还让我当了班长,领导全班同学,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

相比之下,同村伙伴却没几个肯读书的,难免经常挨老师训斥。却见我深得老师器重,大家包括同年级和不同年级的伙伴,都看我不惯了,视我为异类。上下学路上再不理睬我,我只得远远跟在众人后面偊偊独行。人都有从众心理,这种遭人唾弃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受,我试图改善跟同伴们的关系,可他们依然拒我**里之外,坚决不同意我重新做人,回到革命队伍里去。

我自然不好意思老垂头丧气贴在他们屁股后面,接受嘲笑和奚落,只得放弃机耕道,另辟蹊径,抄我家旁边的小道上下学。要说过去不能跟同伴们打成一片,到底还在一条道上,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此时离开机耕道,独来独往,完全脱离群众,已是严重路线问题,无异于自绝人民,已从人民内部矛盾上升为敌我矛盾。加上小道比机耕道近,早上到校早,学习时间充裕,我的成绩越发长进,越发讨老师喜欢,得到的表扬比过去更多。这就深深触怒了同伴们,他们自然再不肯放过我,采取果断手段,对我进行伏击和围攻。有一次甚至把我打翻在地,再踏上几只脚,叫我永世不得翻身。

这就是我为第一次路线错误付出的沉重代价。

再犯

我出生在沅水上游的巫水岸边,自小没离开过本乡本土,目光短浅。一九七八年高考发榜后报志愿,还以为专科比本科档次高,想都没想便填了离家最近的邵阳师专。我们那代人都是勒着腰带饿大的,进入师专后,早上有稀饭馒头,中晚餐至少一荤一素一汤,吃得饱又吃得好,简直就像进了天堂。那时师范性质的大专院校,学生生活费国家全包,像我这样来自农村的穷学生,每月还另发四五元助学金做零花钱,够吃又够用。人待在天堂里,是不会去想天堂之外的事的,我也就天天寝室餐厅教室,三点一线,乐在其中。三年即将过去,我还舍不得离开学校,更没考虑过毕业后该往何处去。反正毕业包分配,国家指向哪里我就奔向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开花结果。

原以为我这么想,同学们跟我的想法也差不多,后来才知道也不尽然。我们那届同学来源复杂,几乎一半是**前的高中毕业生,叫做老三届,进师专时年过三十,社会阅历已很丰富。另有一部分是**中前期高初中毕业的,皆已***几,也在社会上混了好些年头了。倒是我这种十七八岁高中刚毕业的小字辈没几个,属于典型的弱势群体。高考时我们这批人压根就考不过老大哥老大姐们,我能够勉强考上师专,实属幸运。

与我们这种头脑简单的小字辈相比,大龄同学自然眼界开阔,深谋远虑。他们才不会傻乎乎待在学校里,一心等着祖国和人民的召唤,早开始暗中谋划,四处活动起来。甚至早在刚进校门时,就跟学校和科系领导打成一片,该入党的入党,该做学生领导的做学生领导,忙得不可开交。到了临近毕业,更是上下打点,左冲右突,想方设法把留市指标搞到手里,毕业后一只脚踏出校门,另一只脚便迈进堂堂市里机关。有人还如愿做上市委主要领导的秘书,一时风光无限,得意洋洋。

我哪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美事?老以为师专只是培养中学教师的,铁了心要做个合格的人民教师。尤其是临近毕业,想起就要成为光荣的人类灵魂工程师,拿工资养活自己了,兴奋得夜不能寐。毕业证才到手,就漫卷诗书喜欲狂,背上铺盖赶回县里,按规定去教委报到,准备为人民的教育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恰好城步三中曾教过我语文的杨老师急着要退休,正苦于没有接班人,一时脱不了身,听说我已师专毕业回县,忙跑到教委一要求,我就被安排去了乡下母校。照说当时师资奇缺,城里一中正需要人,我又是刚恢复高考后头两届大学生,虽只师专毕业,却也物稀为贵,若开口提提要求,留在城里是完全可以的。可我没这么想,更没这么做,义不容辞就去了自以为该去的地方。

我就这样做起乡下中学的穷教书匠,除有份小小工资,与贫下中农实在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好在那时单纯,犯了如此严重的路线错误,从天之骄子沦落为乡下草民,也不好好反思反思,以图改过自新。更不会去攀比高居市里大机关的同学,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其实同窗时,彼此区别不大,仅因人生方向不同,距离一下子便拉得这么大,简直是天上人间,不可同日而语。

这当然是年岁渐长后的感慨,当初有这种想法,也就不会犯下那么大的路线错误了。

又犯

转眼到了一九八八年,我因写过一些闲文,被县政府领导看中,调离教育战线,到刚成立的县志办去做编篡。没编几天县志,适逢县委办需要摇笔杆子的,县委领导又准备调我去做秘书,专门给常委写大材料。这当然是个不错的差使,给核心领导服务,绝对不会有亏吃。事实也是明摆着的,好多人给领导写上几年材料,成为领导红人,再外放去乡镇或局委锻炼一下,转身不是县委常委,也要给个副县级领导干干。

正因如此,不少人都梦寐以求,削尖脑袋想着往领导身边钻。我没做过梦,也没削过脑袋,却意外入得领导慧眼,也不知是我时来运转,还是祖宗积了德。得知这个大好消息的朋友,比我本人还高兴,说老早就看出我是块做官的料,开始给我谋划美好灿烂的未来。有的还提醒我,苟富贵,勿相忘,好像我已功成名就,只等着来打我的秋风了。

谁知我却一点也不动心,觉得自己就适合在县志办编县志,不适合到大领导身边去做红人,更不适合在仕途上发展。至如今我也没搞明白,这个奇怪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将相本无种,智商比我高不到哪里去的人照样做大官,凭什么咱肖某人却只能一辈子做舞文弄墨的小人物?也许是我太酸太腐,觉得自己天生就是搞业务的,担心围绕在领导周围,伴君如伴虎,不一定干得来。也不好好想一想,没围绕过领导,又怎么能成为领导?官场上的虎,又有谁不是先伴过虎来的?

我就这样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一口回绝了县委领导的美意,又犯下一次严重路线错误,继续留在县志办与故纸堆打交道,失去先伴虎后成虎的绝好机会。

朋友们恨铁不成钢,捶胸顿足,深深为我惋惜,骂我稀泥巴上不了墙,会后悔一辈子的。当时我也不怎么在意,多年后见替代我调进县委办的人,由伴虎而成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才狠掴自己耳光,后悔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耽误了这么好的前程。

想想若不是糊涂,我也不至于这么大半辈子了,还文不文,武不武,官不官,民不民,没混出个什么人样。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我只能认命。不认命还不行,总不能见人家飞黄腾达,自己永无出头之日,找几根面条往脖子上一缠,吊死在天花板下吧?我这人胆子不小,强不怕,恶不怕,就怕死,是个地地道道的不中用的怕死鬼。

重犯

失去伴虎成虎机会,不曾想三年后却进了市财政局。市在县上面,看上去我已到了高处,谁知我是净身离开县里的,股级待遇都没有,一切得从头再来。

埋头苦干了整整五年,局里终于给我解决了办公室副主任职务。这时我已三十六岁。三十六岁如果已是副处甚至副司,自然前途无量,可自己刚到副科,一切为时已晚,想怎么爬也爬不到哪里去了。我也就不做进步发达的美梦,除干好本职工作,别的什么都不关心,天天家里单位,单位家里,两点一线,过起自在日子来。

在机关待过的人都知道,谁的前程都不是干本职工作干出来的,靠的全是诗外功夫。诗外功夫是什么?自然是密切联系领导,成为领导的贴心人。你跟领导贴了心,领导洗牌时心里才会想着你,把大牌和好牌发到你面前。我这人倒也知趣,知道自己没贴住领导的心,也就从没巴望能从领导手里接到大牌和好牌。

恰好财政局成立收费管理局,属于副处架子,除配备两个业务科室外,还设置了办公室。跟财政局办公室不同,收费局办公室除管点行政事业性收费收据的印刷发放,没有太多杂务,是个相对清闲的地方,我便找领导要求到那里去。我没别的能干,就会写点文字材料,多少还能派上点用场。机关里有句口头禅: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就是做文章。领导需要有人给他做文章,我这个做文章的要走,领导自然不太高兴。可我去意已定,领导只好放行,让我如愿去了收费局,仍做办公室副主任。

这个副主任倒也有些意思。一是上面没有主任,副主任跟主任是一回事,二是下面才两个人,一个票据专管员,一个小车司机,人际关系不复杂。这于我来说,已是很滋润了。我这人没什么出息,权欲物欲都不大,有点小事小情可打发时光,有点小恩小惠可糊住嘴巴,便小人得志,心安理得。

可好心人却看出了其中破绽,提醒我说,财政局是正处单位,里面的办公室属于正科架子,副主任为副科级别,收费局则是副处单位,里面的办公室属于副科架子,你这副主任又是个什么级别?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说副主任就是副主任呗,还有什么级别不级别的?

好心人骂我不开窍,说这还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在这里的吗?收费局办公室是个副科架子,主任位置才是个副科级,你这个副主任岂不成了股级?我这才晃然大悟过来。自己放着好好的财政局办公室副科级副主任不做,却跑到收费局办公室来做这股级副主任,不又犯了严重的路线错误?好心人继续摇着头说,他们在机关待了数十年,还从没见过我这么傻冒的家伙,一不犯奸,二不作科,无缘无故便从副科降到正股,还成天乐呵呵的,像在街边拣了个金元宝。

事实还不只是副科正股的问题,财政局办公室副主任是领导身边的人,干上两三年,进步做主任的可能性很大。做上主任,再待两三年,服务得领导高兴了,给个副局长干干,实在再正常不过。即使不给副局长,工会**或助理调研员什么的,总会打发给你。现在到了收费局办公室股级副主任位置上,这些优势都已失去,想凭着股级的起点一步步往上干,没有十年八年绝对干不到正科,到那时年龄一大把,就是领导有心做伯乐,要提拔重用你,怕也是爱莫能助了。

我被说得一愣一愣的,身上顿时凉了半截。这辈子估计就毁在这个股级副主任上面,再无出头之日了。

屡犯

收费局股级副主任一干三年,哪知领导还没忘记我手里那支秃笔,又把我弄回财政局办公室。还一步到位提拔为办公室主任,算是从正股直接上升到了正科。这时我已三十九岁,知道这辈子再怎么折腾,也是床底下放风筝,腾不到哪里去了。

同志们却不这么看,给我画了个漂亮的饼子:只要配合领导,按部就班干下去,解决个副局长依然没太大问题。财政局里面的科室大都有些实权,做上副局长,分管那么几个实权科室,是不会亏到哪里去的。画中的饼也是饼,我好像已闻到它诱人的香味,工作起来自然卖力。岂料两年后市里调整人事,财政局班子变动,提我做主任的领导被安排去市人大做了副主任。组织部门又正苦于市文联班子后继无人,外面的人又不肯到那里去,见我发表过文学作品,趁机跑来做我的思想工作,要我去文联充数。

财政局主要领导要走,那个副局长的饼子自然到不了我手里了,没有了画里的饼子,我仍待在财政局干什么呢?恰好这两年一些小说选刊选用了我几个中篇小说,还被不少出版社放在头题收入选集,畅销一时,猛赚了一把。我暗想人家可以拿我的小说赚钱,我为什么不多写几部,自己出书换银子呢?市委领导大会小会号召全市广大干部职工,放下麻将,拿起书本,我可得响应市委领导伟大号召,不仅拿起书本,还要拿起笔杆子,著书立说,为文化立市出力,为邵阳人民争光。真要著书立说,继续待在财政局办公室主任位置上,领导肯定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赞成。我于是二话不说,净身出局,拍拍屁股去了文联。用徐志摩的话说,叫做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不想这回不仅犯下路线错误,更是犯傻。同志们怎么也想不通,疑心我脑袋进了水。理由非常简单,财政局是个好多人花大代价想去都不一定去得了的地方,我已待在里面,还跑了出来,哪有这么不知好歹的?就是财政局发不出工资,没钱购米买菜,硬要往外跑,也得跑个稍稍说得过去的地方,不该往清水不塞牙的文联跑呀,这亏可吃得大了。

这是觉悟低的,觉悟稍稍高些的,则认为财政局和文联都是市直部门,无非革命分工不同,工作性质可是一样的,都是为人民服务,不宜厚此薄彼。唯一的遗憾是我离开财政局后,同志们要吃顿免费午餐什么的,我没法给他们签单了。我只得小声道歉,为自己再不能给他们签单,痛心疾首,悲愤填膺。却不好明说去文联是积极响应市委伟大号召,放下麻将,拿起书本和笔杆子。我知道这么说,肯定会笑掉他们的大牙。市委领导这么号召,主要是要进电视,上报纸,为实现文化立市的宏伟目标大造声势,谁都只表面咐和咐和,并不怎么当真,我却拿鸡毛当令箭,也太书呆子气了点。何况当今之世,人人都忙着奔官求财,各级文联**里的大作家们自费出上两本书,便忙忙碌碌谋官位,兢兢业业捞票子,你这圈外之人,一没名气,二没关系,跑去凑什么热闹?

可再怎么的,也得给同志们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只好说在财政局经常要做三陪先生:陪吃陪喝陪玩,我能力有限,实在陪不来。本来陪陪也没关系,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陪吗?问题是我吃不过人家,喝不过人家,也玩不过人家,每陪一回,却觉得自己亏吃得大,心里感到不畅。不说别的,就说抽烟喝酒两项,我就亏到了家。我不会抽烟,抽上半支就窒息得快要了小命。你不抽人家抽,人家抽包芙蓉王,相当于多占三十多元,就是说人家占,你没占,等于你少拿三十多元。我不会喝酒,再高档的酒到了嘴里,跟巨毒农药没有区别。你不喝人家喝,人家喝半斤五粮液,相当于多占一百多元,换言之人家占,你没占,等于你又少拿一百多元。看看一顿公费饭我就比人家少拿两百多,以一天一顿公费饭计,一个月三十顿,我就少拿了六千元,一年下来便是七万二。这个亏我吃得起吗我?吃这么大的亏,我心里能平衡吗我?

现在好了,去了文联,初一到十五,年初到年尾,没人请,也没请人,不必公款消费,不必陪着人家大抽大喝,也就不可能每年比人家少拿七万多元。不少拿等于多拿,每年都比人家多拿七万多,十年下来就是七十多万,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下来,岂不是数百万?在文联待上几十年,就能成为身价数百万的大富翁,世上到哪去找这么好的地方?

见我说得这么头头是道,同志们都心悦诚服,再无话可说,无屁可放,非常赞成我去文联的英明决策。可不是么?放着文联这样的天堂加富矿不去,那才叫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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