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话真说

人脸上有张嘴巴,有嘴巴就要说话,不说真话,就说假话。说假话不纳税,还能享受优惠,得到好处,自然没谁耐烦说真话,说假话也就渐成习惯。习惯了假话,说起假话来,往往比说真话还理直气壮,甚至假话比真话还真。以至人人都感叹真话成了稀缺资源,要真话只能跑到网上去,听那些虚拟的假人说上几句真话,想让真人也说真话,别去指望。时人说这是真人说假话,假人说真话。

我也说过不少假话。只是我操行不够,假话说得不怎么有水平,所得好处不多,说假话也就没有带来太大的快感,一直觉得还是说真话舒畅。要想舒畅,只得放弃说假话的实惠,干起写作。写出来的东西,那是要文责自负的,发表和出版时得署上名字。取笔名费神,干脆就用土得掉渣的本名,还可博个坐不改名,行不更姓的美誉。又不习惯网络写作,只得真人说真话。当然不敢保证句句都是真话,至少少说假话,甚至不说假话,到底还是在于自己。

为什么假话那么吃香,你还冥顽不化,要犯贱说真话呢?这也许是你骨子里那些改变不了的本真的东西所决定的。

我身上无法改变的本真的东西确实太多。

从十八岁洗掉脚上泥巴,爬上田坎,离开老家算起,弹指间,已做了三十年的公家人。可我丝毫也找不到做公家人的优越感,觉得自己骨子里还是真正的农民一个。只因现在粮食和农产品太廉价,新贵新宠们吃不出自己的高贵身份,对农民横竖看不顺眼,连气愤时找不到合适的骂词,也会迁怒于农民,出口就是“你个农民!”好像农民点火烧了他家房屋似的。因此我自命农民,同志们都有想法,说你好歹也是市管干部,放在乡下老家一带,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官了。还出版了一堆小说,好多读者都读过,说是大作家,纪检监察部门是绝对不会来追查的。我深感惶恐。市管干部本来就不大,而我这个市管干部,只市管我,我不管事。至于大作家云云,世上写了两篇文章就自封或他封的大作家多得很,有大作品的真正的大作家太少太少。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尽管写过好几部厚厚的大部头,却知道大部头并不等于大作品,也就不敢自诩为大作家。更何况现在人人都想着做大官,当大款,成大腕,大作家算什么鸟玩意儿?所以我开了句农民式的粗俗玩笑:假定我就是所谓的大作家,那也是和尚的卵,大也是白大了。

我说自己是农民,除了无法选择的出身,还因我身上有太多农民的真情真性。农民的真性很多,至少离不开三性:小性,草性,鼠性。不幸的是这三性都被我占全,我就是跳进黄河,怕也是洗刷不去的。比如敝人姓肖,生来头上就顶着个小字,这辈子也就做定了小民,想大是大不起来的。肖姓家门有意见,说肖是萧的俗字,应该姓萧,我老家的宗祠大门上就是萧字。可萧也好不到哪里去,草字当头,还是草民。偏偏我又是1960年生人,属相为鼠,不做鼠民,又能做什么呢?

小民是卑微的。我因为与生俱来的卑微,一辈子没有大欲望和大志向。小时跟父辈们饿着肚皮去送爱国粮,脑子里想着的不是如何爱国,如何爱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世界人民,而是自己哪天能够吃顿饱饭,便死而无憾。懵懵懂懂考上师专,没想过升本考研,将来好修齐治平,能做个教书匠,吃得饱,穿得暖,也就心满意足。做干部,能从县管干部变成市里的局管干部,又做成市管干部,早激动得屁颠屁颠的,一副小人得志模样。就是干上了写作,承蒙读者朋友错爱,愿意读我的书,已是感激涕零,从没想过如何敲开评委的家门,弄个这奖那奖,甚或请大腕或大人物惠存斧正,换个美名,谋个高位,进而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世上最低贱者自然莫过于草民。吾等草民,根植于低处,土地再贫瘠,水分点滴,阳光几抹,便足以生存。人家陪领导旅游,一月两月不累;陪领导打牌,三晚四晚不睡;陪领导喝酒,五瓶六瓶不醉;替领导买单,七万八万不贵;尽管干业务,九年十年不会,却因大树靠背,只进步不后退。而自己恰恰胃口欠佳,精力不济,囊中羞涩,只好自叹命贱,天天做些舞文弄墨的小动作,官升不上,财发不了,几十年下来还是一介草民。却还要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说不赌不嫖,天天逍遥;不占不贪,一生平安。真是自欺欺人,酸到了牙根,贱到了骨髓。

鼠民的特点是一生劳碌。有道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打地洞。老鼠打地洞干什么?无非是觅食和藏身。从小我就随父母下田耕种,上山劳作,从没有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的大无畏革命精神,只是想食有粗粮,居有茅屋。脱掉草鞋,换上皮鞋,四季不沾阳春水,以为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生无忧了,谁知还是卖苦力的命。先是做教书匠,天天站讲台,吃不完的粉笔灰。后来当干部,白天搞不完的服务,跑不完的龙套,晚上回家还要拟文件,写材料,衣带渐宽终不悔,无非为了那五斗米,以养家糊口,只是自叹长白发不长票子,长年龄不长级别。现在到了清闲部门,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却有时间,应该可以悠哉游哉,放松放松,哪知又被出版社和杂志社盯上了,只得披挂上阵,十指在电脑键盘上敲击如飞,就像老鼠伸张着十个爪子,不停不歇地刨食。

因为认命,我才静得下心,沉得住气,干上以说真话为己任的写小说的差事。因为是农民,卑微低贱和劳碌自知,写小说时才自觉不自觉站在民间立场,努力说些真话。其实并不用“站”,我本来就生活在真实的民间。以民间立场写作,不一定把农村写得如何莺歌燕舞,流水潺潺,把矿山写得如何诗情画意,男欢女爱。这跟报纸头版报道和电视新闻没有什么区别,那终究是老记们的事。我说的民间立场,更多的是一种观察生活的视角,理解人生的思维方式。比如写到大权在握的局长和处长时,我老是这么想,如果老百姓不纳税,不交费,局长也好,处长也罢,他就不可能坐那么高级的小车,喝那么高档的美酒,不可能在人民大厦一桌吃下人民的人民币15万元,不可能大笔一挥,巨款就到了工程老板的帐户上。那么局长或处长,他坐着高级车,喝着高档酒,批拨着巨款的时候,心里是不是有为他买单的老百姓呢?我这么想,自然也就会这么写,这就是民间立场。

民和官是相辅相成的。没有民,哪来官?我觉得说了几千年,至今还被沿用的父母官的说法,最没道理。既然官是父母,民是儿女,那么世上岂不是没有民的时候,就先有了一大堆官?事实是相反的,只有民在先,才有官在后,官都来自于民,由民养活,民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官的父母。当官的若肯承认这个事实,那么面对老百姓的时候,便不是爱民如子,而是敬民若父,内心充满感激和虔诚,一心想着如何孝敬和回报父母,绝不是视民如草芥,好像没有自己,小民百姓便活不下去。还有那句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屁话,说得更没逻辑。得了民心,坐上龙椅,或做了大官,天下都成了你的,那老百姓的天又在哪里呢?怪不得有些上访者,青天白日要举个灯笼,提盏马灯。怪不得老百姓将某些地方的政法部门说成是“三天”部门:公安局胆大包天,检察院一手遮天,法院无法无天。

干写作的人,只有站在民间立场,才有可能看到真实的生活,真实地去反映生活。在省城或北京待久了,天天锦衣玉食,出车入辇,容易产生错觉,以为整个中国都进入了共产主义。有家电视台为一个大腕级作家搞宣传,作家津津乐道他观察生活的绝招,说见女孩嘴巴老嚼,他便死盯着女孩嘴巴,不弄清她嚼什么,决不罢休。最后女孩终于玉嘴一张,吐出一样东西,原来是口香糖渣滓,才让他恍然大悟。我感到恶心,当即换了频道。我天天行走在大街上,漂亮女孩从身边经过,也忍不住要多瞧几眼,可从没想起要追着瞧人家嘴里嚼的是什么。倒是一位清华大学毕业的老高级工程师下岗后生活无着,嘴巴却老是好没来由地嚼动,引起我的注意。按大腕作家的逻辑,高工不是嚼口香糖,也该嚼嚼槟榔什么的。然而高工喉头动了半天,无法下咽,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竟是隔年的老菜根。后来这位高工因为晚上偷偷去郊外菜地里刨食菜根菜叶,被菜农当小偷打成残废,连刨食菜根菜叶也不可能,只得将自己吊死在家中。

别以为我是写小说的,编了个故事来寻开心。生活永远大于文学,作家的想象力再丰富,生活中许多事情也是想象不出来的。我相信不仅仅我碰到过这样的事情,只不过这样的事情听起来不顺耳,看起来不养眼,有些人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而已。我们见多了电视屏幕里天天进出星级宾馆和香车豪宅的大款新贵,一提到穷人,便有些不习惯,不耐烦。唯一例外的是媒体讨论乞丐的真假问题,许多人群起而攻之,呼吁把街上的假乞丐整掉,以免影响市容市貌。我不懂,一个假乞丐骗了钱,顶多回家修栋砖房,你却那么不能容忍,人家携了国家巨资,或带着妻妾儿女周游列国,或在纽约郊区购得豪宅,或去澳门和拉斯维加斯豪赌,一夜输掉数千万,连眼皮都懒得眨一下,你放了个稍稍响点的屁(又是农民才出得口的粗话)没有?

有人也许会说我是因为自己穷酸,心里的仇富心态在作怪。我倒是觉得仇富总比仇穷要好。只许有人发了国难财,又发民难财,手上的票子张张黑如其良心,从中国洗到国外也没洗白,我站在一旁仇一仇都不应该,这是不是也太霸道了?如果像盖茨发了财,该纳的税纳足,给慈善机构一捐就是数百亿美元,要人家怎么仇得起来?看看咱们的富人吧,钱来得不正也就罢了,发达之后,一修阳宅阴宅,二***三奶,三把钱存进国外银行。除此三样,谁发现他们还做过别的事情?有些富豪和权贵结成利益共同体,受到额外保护和特殊礼遇,披上坚固的盔甲,谁也不能动他的“奶酪”,国家的个人所得税大部分都让没有所得的人去缴纳。通过正当途径致富的富人应该受到尊重,但富人有富人的责任,该富人承担的责任不肯承担,还想让人家爱你没商量,世上哪有这样的美事?最搞笑的还是中文版《福布斯》排行榜,绝大部分富翁昨天才上排行榜,今天就入了司法和税务部门的布控名单。顺便提醒一句,《福布斯》俄文版总编赫列布尼科夫已被人枪杀于莫斯科,中文版《福布斯》的总编同志,你可得小心地雷。

刚才说过,通过正当途径致富的富人应受到尊重,我并不赞成仇富。如果一个社会守法富人多,守法居然也能成为富人,绝对是大好事,而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富人大量积聚财富的时候,造就了大量的穷人。国企改制,数以千亿计的国有资产流进权势和强势人物腰包,转岗和下岗工人却度日如年。破除产权模糊,建立产权明晰的现代产权制度,既得利益群体的个人财产得到“合法”保护,弱势群体的生存和发展则更加艰难。强行控制土地买卖,老板们已经拥有的土地资本一夜之间价值陡增,房地产市场迅速火爆,楼盘价格迅猛攀升,连二手房也成天价,工薪阶层和农民工买房梦想彻底破灭。

如果一部分人的富裕以另一部分人的贫困为代价,社会秩序就会因为不公得到无法遏制的破坏,社会环境将愈加恶化。不断发生的富人和企业家被害的事件,已经给我们敲响警钟。人类社会仿佛生态系统,穷人和富人是两大种群,彼此属于共生共荣的关系。社会不公,贫富差距过分悬殊,必然破坏生态平衡,食物链遭到破坏,一个种群的生存危机将导致另一个种群的生存危机,甚至造成食物链上各个种群的消失。从这个意义上说,替穷人担忧,实际上也是替富人操心。

更为简单的事实是,富人要发财,是须臾离不开穷人的。富人不可能拿钱雇请富人给他做苦力,只能去找穷人。据说现在最来钱的是一桥二路三楼,即架立交桥,修高速公路和砌高楼大厦。可你跑到这些工地上看看,那些光着膀子卖苦力的,有几个不是乡下来的民工?当然身为民工进城,人家看不上你,你想卖苦力还没地方卖呢。这一点也没错。这就是穷人太多,富人占便宜。只是工程完工后,富人拿着大把大把的钱往发包人或有关人员手上奉送时,别忘了留个零头支付一下民工的工资,不然每个民工的血汗钱都得总理亲自出面才讨得回,那国家没设上十万百万个总理,这钱又怎么讨得过来?

再来分析一下基建行业里的劳资关系。这里的施工方也好,发包方也好,还有与工程沾点边的这部门那机关的有关人员也好,一项工程造下来,一个个都靠桥吃桥,靠路吃路,靠楼吃楼,水里的海绵一样猛发一回。那么是谁一砖一石架的桥,铺的路,砌的楼?当然是民工。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说来说去,都是在卖苦力的民工身上发的财。都说现在是资本市场,然而世上如果只有富人,没有穷人出卖苦力,富人手里的资本能变成粮食,变成钢筋水泥和路桥楼房吗?

还有煤炭行业。计划经济时期,挖煤工人的工资相对较高,后来煤炭企业被推向市场,一边是非法小煤窑遍地开花,一边是电厂压价,正规煤炭企业失去竞争力,煤炭行业形成无序生产局面,私营煤窑主各显身手,纷纷浮出水面。畸形食物链由此形成:煤窑主靠增加工人劳动强度和时间,减少安全投入,压减克扣工人工资发了横财,电厂靠低价进购煤炭降低成本获取较大差价,受政策保护的用电企业享受优惠电价扩大了利润空间,到了最后,煤窑主赚了,电老虎发了,用电企业主赢了,唯独冒着生命危险下井挖煤的工人受穷。这就是典型的穷帮富,穷人养肥了富人。

过去经济不发达,工人劳动光荣,只要国家需要,不计报酬,加班加点搞生产,也在所不辞,从而维持了国民经济的运转,为国家做出无私奉献。现在经济相对发达了,国家把企业推向市场,企业产品卖不出去,已快丧失劳动能力的工人只得下岗,生活无着,自己看不起病,孩子上不起学。物质短缺年代,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一年,打下的粮食和农产品被国家低价统购,甚至无偿征走,自己只能忍饥挨饿。小时我就这么做过,跟父辈们往粮站送完公粮和爱国粮,仓库里已空空如也,转身就上山挖蕨根,制成蕨粑,当粮食充饥,聊以度日。农民就是用这种方式,自己饿着肚皮,养胖了公家人和城里人。有位作家出版了四十多年前留下的日记,里面写到一伙公家人离京出外游山玩水,天天大鱼大肉,酒香歌美,神仙一般。那正是所谓的******时期,中国乡下饿殍遍野,光中原一个大省死人就过了千万。十届三中全会后,小平的政策让农村搞起联产承包,隆平的种子让水稻大面积增产,粮食不再短缺,慢慢就到了物质过剩年代。这时候国家不再搞统购统销,让农民自己去走市场。物以稀为贵,粮食和农产品多起来,自然卖不了几个钱,就是卖几个钱,还对付不了沉重的税费,只好背井离乡去矿山挖煤,去城里打工,企图以廉价的劳动维持基本生存,同时大化有钱人的资本。

这就是中国的工人和农民。计划经济时期,他们受累,生产出钢材布匹和粮食,让国家渡过一个个难关。到了市场经济时期,钢材布匹和粮食没地方堆放,工人和农民跟着贬值,连劳动受累的机会都已丧失,只能受穷。该受累的时候受累,该受穷的时候受穷,什么时候才受益呢?当然有人会说,现在正处于经济转型期,非得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可代价总不能老是瞅着谁穷谁弱,就老叫谁代去。

这是往大里说,我再算笔小帐。我家附近有一个早市,天没亮农民就挑着农产品跑了过来。城里下岗工人多,没有生活出路,就到早市上兑农民的菜,拿到市中心去卖。从农民那里两毛一斤购进的西红柿,进了城能卖到一元,中间有八毛钱差价。这八毛钱除了城管费,卫生费,工商费什么的,余下的总还有三五毛,可购米买肉,或给孩子交学费,给家人看病。我的意思是,没有农民两毛一斤的西红柿,下岗工人就养不活自己和家人,城管卫生工商等人员就没有工资,老师医生就没有待遇。如果下岗工人供养不了自己和家人,就会到市委政府去静坐,孩子不上学就会去抢劫,而城管卫生工商还有老师医生也就只能喝西北风。这样一来,领导做工作报告时,就不太好意思说漂亮话,什么国民经济持续发展,市场购销两旺,社会治安稳定,文化教育卫生事业长足发展,人民生活水平稳步上升之类。我觉得这就是典型的政治经济学。也就是穷人怎样养活富人,让社会保持基本平衡的政治经济学。政府天天都喊稳定压倒一切,我看没有这两毛钱一斤的西红柿,什么都压不住。好多下岗工人每月拿一百余元的低保,如果农民的西红柿出手时不是两毛一斤,而是两元一斤,他们没法维持基本生存,政府的嗓门再高,稳定也是句空话。没有生活必需物资的低价位,所谓的社会稳定竟能支撑到今天,恐怕是不可想象的。最近肉价一上涨,政府就感到压力很大,便是明证。

大牌经济学家会笑我幼稚,政治经济学是多么神圣的学问,岂容你这种无知之徒多嘴多舌?我也知道,现在有些经济学家居届堂之高,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眼睛老往上翻,哪里还看得见低处的草民?他们的兴趣是如何统计咱们的GDP,从而雄辩地告诉世人,咱们国家已经进入初级发达国家行列,该摘去发展中国家的帽子了。这当然是最讨人喜欢的。至少那些靠GDP爬上高位的新贵会请他们喝茶,或赞助他们出版专著。GDP是什么?是国内生产总值,是洋人凯恩斯创立的宏观经济学中的核心概念。不过到了咱们官员的辞典里,GDP因被当作考核干部的主要指标,也就成了政绩的代名词。

政绩带来官运,每届政府上任伊始,都会竞相以优惠政策和条件吸引投资,耗尽财力甚至负债大搞面子工程,形象工程,有些地方为此已花光十几年后的钱,卖光几十年后的地。这种由政府推动的投资所带来的GDP的高增长,因其市场化程度低,并没有带来国民收入的高增长和技术产业的快速升级,从而陷入高投资低消费,高增长低发展,高GDP低收入的怪圈。日本和韩国经过二十多年的高增长,步入了发达国家行列,我们二十多年的高增长,依旧还是发展中国家,虽然大牌经济学家一厢情愿,认为我们已进入初级发达国家行列。

GDP由此在中国遭到前所未有的诟病。政府推动投资,具体参与经济活动,权力和资本联姻,腐败滋生在所难免。GDP的蛋糕越做越大,少数人切割的份额在增加,多数人的份额在减少,经济增长的成果被少数人独享,城乡差距,地区差距,贫富差距越拉越大,基尼系数已快越过警戒线,社会问题日益加剧。

特别是资源综合利用率低下,经济增长对环境和生态的破坏更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人类已难逃厄运。比如盲目追求经济效率所带来的工业废水废气废渣,造成中国大地上河流村庄的污染,到底严重到了什么程度,没有谁公布过相关数据,唯有沿河百姓刚埋掉死于癌症的孩子,望着黑臭的河水发出的哀诉,无不让人揪心:五十年代淘米洗菜,六十年代洗衣灌溉,七十年代水质变坏,八十年代鱼死虾坏,九十年代致病生癌,两千年代断后绝代。有测试表明,我国男人的精子数量在几十年内已经减少了一半,这也是佐证之一。机关里有人开玩笑说,过去有精子,却没有银子,现在有银子,却没有了精子,真是生不逢时,守着改革开放的新成果,却没能力尽情享受。这个玩笑如果换个角度理解,还真叫人笑不起来。

政府是国家和公民财富的“守夜人”,政府的职能主要是弥补市场失灵,充当市场的监护者,而不是市场的参与者。政府推动投资,直接进入经济领域,又当裁判,又做运动员,不仅有欠公允,还破坏了政府的公信力。更为严重的,有些地方政府不仅裁判是自己,运动员是自己,连门票也由自已经手出售。卖了门票,还不让买票人进场,运动员和裁判员在场子里做了些什么,买票人不得而知。

投资和消费是企业和居民的事情,经济增长应由市场来激发。有些政府部门最感兴趣的是争权于朝,争利于市,以公权名义进行超额盘剥,随意侵犯公民财产权,扰乱市场秩序,严重妨碍市场经济的健康有序发展。其实政府要做的事情,一是保护生态环境,维护公共秩序。二是公平税负,将收入高的富人的钱部分征缴上来,进行二度分配,提高穷人的生活和社会福利水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国家的个人所得税主要来源于工薪族和低收入人群,富人大量占用着公共资源,上缴的个人所得税却少得可怜。有人说我们的个人所得税是个人负所得税,就是我前面说过的,没有所得的人在缴所得税。

哈佛教授罗尔斯在他的《正义论》里提出了“公平的正义”的理论,为当代美国社会赢得半个多世纪的稳定。他逻辑地论证,正义社会应该符合自由的原则和差异的原则,社会的公正在于保证每个人享受平等自由权利的前提下,强者有义务给予弱者以各种最基本的补偿,使弱者能像强者一样有机会参与社会的竞争。没有公平和正义可言,GDP的高增长仅仅成全了一批暴发户,老百姓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一天天恶化,这个GDP于我何用?无论是召开大会小会,还是登报上电视,政府官员总是如数家珍,张口就是自己治下GDP同比增长多少多少,财政收入同比增加多少多少,一副很有成就的样子。殊不知老百姓并不买帐,总是发出疑问:经济上去了,财政收入增加了,为什么咱老百姓并没得到什么好处,那些增加的钱都到哪里去了?当然老百姓是怎么说的,官员们用不着在乎,他们头上的帽子,又不是你小民百姓给的,凭什么在乎你?

官员们心中装不下公平和正义,不在乎小民百姓,就不会真正为弱势群体着想,为老百姓谋实惠。如果弱势群体一天天在扩大,老百姓没有得到实惠,所谓有效需求,消费拉动经济,就是一句空话。发达国家的经济增长都不是靠投资拉动的,主要靠消费拉动和市场调节。说白了还是老百姓要有钱,到处是穷人,钱都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少数人的钱都往发达国家送,拿去搞穷帮富,对洋人的房产业、教育业和赌博业确实有很大的促进作用,于吾国吾民什么好处都没有。

怎样才能让官员们在乎咱小民百姓呢?无非是两条,一条民主,官权民授;一条法治,依法治国。民主是社会进步的基础。有民主才会有平等,才会有公允,才会有发展动力。民主不是主民,平等不是等平,公允不是允你公你公,不允你公你不公。民主不是谁给予的,是小民百姓生而就应拥有的权利。如果民主是人家手上的雨伞,晴天让你拿着,下雨的时候又收回去,这样的雨伞,怕是没什么人稀罕。

依法治国,不只依法治民,还要依法治官;不只依法治事,还要依法治权;不只依法治基层,还要依法治上层。以人治代法治,以权压法,以情乱法,是对法治的伤害,而视法为器,想要富,快上路,想要发,去执法,权力部门化,部门利益化,利益法制化,影响更加恶劣。把大盖帽当法,只要制服在身,便谁都可制服,那么税务所长暴力抗税,交警队长酒后开车,派出所长致人伤残,反贪局长索贿受贿,法院院长真案假办,假案真办,此等怪事屡见不鲜,层出不穷,也就不足为奇。

不觉得就说远了。这就是我要说的真话,是我对生活所作的肤浅思考。偏偏我这人不识趣,还要把这些思考写进我的作品。这么一来,作品里多了忧患意识和悲剧色彩,容易犯忌,叫人不自在。其实有点忧患意识和悲剧色彩,也许不是什么坏事吧?古人就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造的盛景虽然养眼,人为的美乐虽然养耳,咱们的灵魂却不容易被哄住。我让作品多些悲剧,是真心希望咱们的现实人生多一些喜剧,而不是相反。虽然我也明白,文学是无助于现实人生的。

看来我已无可救药,一辈子没法褪去身上的泥腥味,再怎么还是卑微的小民,低贱的草民,打洞刨食的鼠民,只可能用这种思维方式去认识社会,观照人生,然后说些自己愿说的真话。小民卑微却勤勉实在,草民低贱却根植于深厚的土地,鼠民打洞刨食而练出一身韧劲和蛮劲,也许这些正是干写作的家伙必须具备的基本功。鼠民还是动物里的精灵,用苏东坡的话说叫做黠鼠。我就是凭了黠鼠的小聪明,将小说弄得还像小说。更为重要的是,我通过小说这种形式,说了些真话,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想起柏杨先生的一句话:不为君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我没用小说唱过赞歌,只说过真话,也该属于柏杨先生所说的人话吧?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