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亚非老师把几十年教育教学管理工作中留下的各类文章收集拢来,准备出本书,嘱我给他写几句话。碰着这类命题作文我就发怵,总觉得无话可说。无话可说偏要说,说出来的话肯定僵硬如石,面目可憎。这回我却不打一点折扣,欣然答应下来。杨老师的嘱托让我回到那段珍贵的岁月,我早就想为此写点什么,自然有话可说。
杨老师是我家乡最高学府城步一中的老校长,还做过几届省政协委员。可我很少称他校长或委员,习惯称杨老师。我一直觉得,世上最生动的称呼还是老师,虽然这个称呼那么平凡。我二十一岁邵阳师专毕业,回城步三中任教,谁见着都亲切地叫我一声肖老师,让我很是得意。后进县政府修县志,还有人这么叫我,我依然感觉良好,尽管已属冒牌,底气明显不足。年过三十,调市机关操刀公文,再没人叫我肖老师了,都叫小肖。二十出头是老,到三十却小起来,我还真有些不太适应。可不适应也得适应,官场不以年龄论英雄,级别不够,年纪再大,也是小字辈。也许是这个不便明言的原因吧,到得四十多岁,我便挂冠而去,干起小说勾当,号称作家,重又赢回肖老师的称呼。别看仍是冒充的老师,到底顶着个老字,心里踏实。
我与杨老师的师生缘并没发生在城步一中。我是*****期间读的中小学,那时学校不分重点非重点,我高中就近上的城步三中。正好碰上杨老师从城步一中领导岗位贬到城步三中任教,做了我们的英语老师。*****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却把不少一流老师发配到城步三中这样的乡下学校,我们这些野孩子才得以受到较好教育。这也算是*****的丰硕成果之一吧?那时我们经常高唱无产阶级*****就是好,我想好就好在这里。比如教我们课的杨兆民、杨开桂、李永葆等老师,都是**前湖南师范学院的老牌大学毕业生。在教育资源严重短缺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能得到这些高水平的恩师的教育,确实是吾等乡下孩子的莫大幸运。
我跟杨老师是真正的同乡,家里相隔才几里路程,都是城步人说的大河水人。城步的大河水就是沅水支流巫水,系城步最大的河流。湖南有三湘四水之称,四水者湘资沅澧也,沅水是湖南境内第三大河流。沅水行于湘黔边地,有五条支流来汇,名曰五溪,巫水系最东一支,旧时也叫雄溪或熊溪。当年王昌龄流放黔城,李白赠诗: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此处的五溪正是包括巫水在内的五溪,最后汇入沅水,浩浩荡荡,直奔洞庭。解放前,杨老师就是顺着家门口的巫水,到达沅水岸边的洪江,亦即王昌龄流放的夜郎西就读中师,学成回县任教,成为城步现代教育创始人之一。几番起落,数度沉浮,光阴如水而逝,杨老师却信仰在胸,初衷未改,咬定青山不放松,一辈子的心血都献给了教育事业。无论遭贬做普通老师,还是被组织起用做教育领导工作,都兢兢业业,任务任怨,为广大教师和学生做出了表率。
三十年前的杨老师便已是该奔五十的样子,身体略胖,面色红润。脸上总挂着笑容,看不出命运对他的不公。他家庭出身不好,解放前还受过正规教育,偏偏又身处知识分子堆里,在臭老九倒霉的年代,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可他清楚自己没有什么错,对得起教师和同学,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心底无私天地宽,他于是笑对人生,像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有意思的是杨老师年纪也不轻了,似乎也没受过正规的英语教育,竟教起我们的英语来。城步天高皇帝远,那个年代很难找到正式的英语教师。英语课又非开不可,因为只有学好外国语,才能解放全人类。杨老师声如银铃,念起英语来特别好听。只是我这人脑袋笨,一直没想清白,我自己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经常食不裹腹,怎么去解放人家。这英语也就学得半生不熟,至今没敢迈出国门半步,生怕洋人听不懂我的城步土话,不仅不肯接受我的解放,还会毫不客气将我驱逐出境,叫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刚才说过,我倒没有菲薄那年代的教育的意思。看着现在的孩子满脸沉重,被山样的考试压得喘不过气来,我常庆幸自己当年的中小学读得轻松,别看课本知识学得浅显,个性发展却还算健康。那时不怎么强调学习成绩,我却喜欢读书,从没有过厌学情绪,更不会视上学为畏途。除不厚的课本,能见到的书都会拿来读。我父亲书读得不多,却爱书敬书,家里竟有些无头无尾的藏书,我都会搜来翻阅,不管能不能读懂。我的阅读习惯就是这么养成的,至今乐此不疲,哪天没看上两样有字的东西,就不自在。现在不少年轻人在校时厌学,离校后除考证,再不肯接触书本,原因就是天生的阅读兴趣已被应试教育扼杀殆尽。这就像吃饭,半饥半饱状态,食欲会很好,顿顿饱饭,不厌食才怪呢。真该感谢当年杨老师他们营造的自由宽松的教育环境,没给我留下厌学后遗症,让我成年后还保持着浓厚的阅读兴趣,至今没停止过学习和写作。
记得杨老师他们从没戴着有色眼镜看学生,不论成绩好坏,都能一视同仁,手掌手心都是肉。学生不听话,批评是少不了的,却不会骂毒话,侮辱学生人格。我学习成绩一向不错,又是学生干部,有些目中无人,班主任杨兆民老师怕我骄傲自满,找我谈心,要我谦虚点。见我不可救药,怎么也谦虚不起来,只好摇摇头,期末在我的通知书上半批评半欣赏地写上孤芳自赏几个字了事。几乎每期通知书上都少不了这四个字,害得父亲老追问我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孤芳自赏说白了就是盲目自信。盲目自信也是自信,人如果失去自信,人生的步伐就不可能迈得坚定。我觉得教育的目的并不是教给学生现成的知识,知识可通过很多途径去获得。教育就是要培养学生的自信,让学生学会自我欣赏。学生有了自信,能欣赏自己,就会自由发展,充分发挥出天性和潜能,学有所成。我认为这样的教育才是成功的教育。中小学十年,老师教给我的课本知识我都扔爪哇国里去了,可老师们给予我的自信却让我受益不浅,我就是凭着自信和自赏,兴高采烈在文学道路上走下去,现已写出四百多万字的畅销小说,得到广大读者的认可。
在那宽松的教育环境下,学校也就成为每个学子共有的大家庭。这个大家庭显得那么温暖,总是阳光普照,和美如春。阳光布满整个校园,写在杨老师他们父母般亲切的笑脸上。阳光下的孩子,不管成绩好坏,都有恋校情结,寒暑假没过完,就盼着开学,巴不得快点回到老师身边。从没有学生被老师整得不敢上学,除了家里不肯供养,再差的学生也能高高兴兴把书读完,领到毕业证后再离校。倒是我这个一向成绩名列前茅的学生,几次辍学在家。辍学的原因不是厌学,更不是挨老师整,在学校待不下去。原因是那时天天口喊抓革命促生产,革命确实抓了上去,生产却越促越糟糕,促得田土欠收,促得大家肚皮贴背,我决定放下书本,回去当生产队长,把生产搞上去。这下班主任兼教数学的杨兆民老师和教语文的杨宗纹老师急了,步行十多里,匆匆往我村里赶,去做我的家访。赶到村口时,天已断黑,见两位老师突然出现在面前,我又惭愧又感动,忙往家里迎。吃过晚饭,坐在屋前石阶上,两位老师开始苦口婆心劝我返校。道理讲了几大箩,我都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是个无月的夜晚,星斗满天,蛙鼓声声。我实在没法拒绝两位老师的劝告,只好放弃做生产队长的幼稚想法,第二天跟他们回了学校。
那夜的星斗从此便闪耀在我生命的星空,再也没有消失过。这星光烛照着我的人生前路,使我不至于迷失自己,一步步迈向今天。我常设问,如今的孩子也能像我一样,有如此美丽的星光不断在少年的天空闪烁吗?
杨老师让我给他的书写几句话,我没就事论事,去评论书的内容。书写得怎么样,白字黑字,实在无需我一旁置喙。我感到荣幸的是,杨老师还记着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给了我这个一吐心声的机会。也许与我一样,见到这本书的其他同学都有同感,会不由得去怀念那段平凡而又温馨的岁月。昨天是今天的历史,今天是明天的历史,历史让我们思考,让我们走向成熟和希望。这应该是杨老师这本大著的意义之所在吧?
杨老师已经八十高寿,依然声音洪亮,步履矫健。老话说仁者寿,老师一定能活一百岁。老师的健康长寿是学生们最大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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