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与多年未谋面的同学老友邂逅，对方总会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将你打量半天，然后冒出一句：咱们都老了。开始我还不以为然，认为那是瞎说。咱虽已四十七八，不比十八后生，至少心态还算年轻。走在街头，漂亮姑娘丢了宠物狗，四处张望，目光从咱脸上瞟过，咱也会心跳半个月。只是你可以对别人的话不以为然，却往往没法对自己的形象不以为意，回家揽镜自照，才发现镜中人发如枯草，肤如树皮。两个眼袋可当灯笼使，照到哪里哪里亮。额际的抬头纹深似沟壑，要在上面打阵地战，连战壕都不用挖。咱还真的老了，承不承认都是事实。人生苦短，这很无情，也很无奈。怪不得诗人要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看来恋生惧死，喜少怕老，确是人之天性。到底岁月不饶人，人也太经不起老了。故谁都想着青春永驻，长生不老，恨不得一口气活上他妈的一万年。皇帝老儿为啥喜欢听人山呼万岁？就是贪生怕死，幻想着只要天天有人喊万岁，真的就能万岁万岁万万岁。当然幻想归幻想，有人喊万岁不见得就能把你喊成万岁，万岁爷只好派人到处寻找长生不到药，或学太上老君，亲自动手炼丹服用。还在后宫圈上无数年轻宫女，随时采阴滋阳，以养龙颜。却往往事与愿违，万岁爷大多都是短命鬼，连常人年寿都活不到。原来人也是平常生物，生老病死，实乃常态，该生得生，该死得死，该病得病，该老得老，什么药呀丹呀驻颜术呀，都管不了用。不仅管不了用，更多时候还会坏事。
也许除了药丹和驻颜术之类，还有别的好东西管些用，不能让人长生不老，一直活下去，但延缓衰老，多青春几年，还是做得到的。比如权力和金钱，就是最好的壮阳药和不老丹，要不官场商场里的得意人，又怎么会越活越年轻呢？欧洲还有一种叫羊胎素的玩意儿，贵是贵点，手上有大钱，每年跑过去注射两次，至少可保你年轻十岁。这可都是事实，不怎么好否认。不过我是个怀疑论者，总认为再好的东西总有失效的时候。手握大权，志得意满，活得年轻，大权旁落后可能会比别人衰老得更快。坐拥万金，感觉良好，不曾想钱也会贬值，也会千金散去不复来，或招惹麻烦，就像没钱也麻烦一样。羊胎素能多葆几年青春可能不假，可这让你年轻一时的劳什子还有一个功能，就是抑制你体内的抗衰老机制，最后不仅抗不了你的衰老，还会让你加速衰老。
权力金钱和羊胎素这么好的东西也会失效，对咱普通百姓来说，倒也不是什么坏消息。反正咱手无寸权，腰无寸金，羊胎素也打不起。反正横竖有一老，那就听其自然，老就老呗。说不定老不值得恐怖，还值得高兴。孔夫子有言：发愤忘食，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在夫子这里，老得快是乐事，不是憾事，说明你过得快活，老了还不觉得。如果度日如年，天明盼天黑，天黑盼天明，肯定活得不怎么自在。试着用这个快字组词，不仅可组出快活，还可组出快感快事快慰快意快乐，或愉快爽快痛快拍手称快人心大快。当然夫子话里还有另外两层意思：要想过得快，先须有乐，乐到忘忧，不快乐都难；快乐的前提则是发愤，发愤至忘食，自然自得其乐。
夫子之言让我豁然开朗，我再不为自己老得快感到忧伤沮丧，相反欢喜起来。咱这大半辈子，无功于国，无惠于民，却也发愤著书，写了十多本较受读者欢迎的小说。小说受欢迎，不是我写得如何好，是里面少假话虚话妄话，多真话实话心里话，借用白杨先生之语，就是不为帝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著书之外，所做之事，觉得还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怕天知，不怕地知，不怕人知，不怕鬼知。发愤做了些事，又无愧于心，自然乐在其中，早将忧愁置之脑后，不知不觉间，老之将至，已近天命。心中快乐着，碰上有人再说我老得快，我也就满脸喜色。人家以为我这是作秀，或不肯服老，还要庄严指出我头上白发，以证明他的判断。我告诉对方，我头上白发跟我所著小说的字数和印数正好成正比，白发多说明我写字多，卖书多。这么说着，我更乐了。乐得我不去上机，不去敲字，整天就拿面镜子盯着瞧，等着镜里的小老头长白发，长得越快，长得越多，我越开心。因为那不是白发，是我小说的字数和印数。
老还有一个最大的妙处，就是可以倚老卖老。人在机关，难免三六九等，有的在上，有的在下，有的得势，有的失意，有的闪闪发光，有的默默无闻。过去见人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自己不免暗生嫉妒，琢磨着怎么钻天入地，攀龙附凤，咸鱼翻身。却总是畏畏葸葸，迟迟疑疑，关键时刻迈不出关键步子，只好躲在角落里自甩耳光，自责不中卵用，弄得内分泌失调，前列腺发炎。如今虽也眼红人家位高权重，却可以泰然处之，躲进小楼成一统，不去跟人攀比。一句话就对付了：都这把年纪了，还去争强好胜干啥？
金钱社会，一切是钱，钱是一切。有钱是大爷，无钱爷不大。手上没钱，天是昏的，地是暗的，人生是惨淡的。为经营人生，谁都想着多捞几把，将袋子塞满。也是钱这尤物太可爱了，有了它就买得起房子，开得起车子，玩得起女子，甩得起色子，撑得起面子。钱能生万物，过去我也就做梦都想着发财，梦醒时分手上还做着数钱的动作。只是钱不跟梦走，跟逗钱喜欢的人走。我大半辈子没被钱喜欢过，口袋老是空空如也。有人见我又寒又酸，教我生财之道，比如给单位买东西多开发票，给领导送礼自己留一手，打通关节开公司，上街练摊算八字，拿只镊子上菜市场夹钱包，提把玩具枪跑去抢银行，要不就多办酒席，大寿小生，结婚离婚，提拔晋级，升学出国，彩票中奖，股票飘红，只要多动脑筋，总能想出办酒收红包的理由。偏偏我这人脑筋不够活，胆子不够大，手脚不够利索，什么做不来，就是办酒这种坐收渔利的事，又嫌给人送请贴难跑腿。可袋里没钱，心里又憋屈，只好躲在家里，生自己闷气。现在好了，反正俺老都老了，吃只吃那么多，穿只穿那么厚，要那么多钱干啥呢？都说人不可能把钱带进棺材，钱却有可能把人带进棺材，有人被钱带进了棺材，没钱带我进棺材，我站在棺材外面捂着嘴窃笑几声，也不行么？这么自我安慰着，又感觉好受多了。
身为男人，最离不开的是女人。女人如衣，一天换一件才爽。像我这种老穿旧衣的男人，新三年，旧三年，里子翻外又三年，浆浆洗洗再三年，缝缝补补还三年，没完没了穿下去，世人是不太瞧得起的，认为不是有病，就是无用，反正不像男子汉。年轻时我也总认为，老穿旧衣也太亏了，实在对不起自己，想着怎么换换新衣，潇洒潇洒。也是天性老实，普通衣服看不上，漂亮衣服沾不上，加之貌不惊人，才不出众，无权没有号召力，无钱没有购买力，无个头没有吸引力，只能自甘寂寞，旧衣到底。世上新衣千千万万，却没一件属于自己，你说窝火不窝火？现在不必窝火了，这个年龄，再好的新衣也上不了身，穿不出名堂了。那么让人家穿新衣去吧，我继续穿我的旧衣，蔽体遮羞御寒保暖就行。
老之将至，竟然碰上这么多妙事快事喜事，叫我怎么能不乐呢？我都乐得要发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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