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没读过几句书，也无在岗培训的机会，可说起话来却有些嚼味。比如你这人不中用，没出息，不直接说破你，轻轻说你句往世为人。意思倒也明白，你这个样子，也许往世还算人，今世是不是人，还有点难说。
弹指间，我已离开乡下，在外混迹三十多年。却越混越不中用，越没出息。当此之时，我往往就会想起这句老话，老夫真是往世为人了。
这不是谦虚，也不是矫情。谦虚和矫情已不可能给我带来任何好处，我犯不着。这是事实。我1960年横空出世，隆重坠地。那是个死多生少的年代，勉强生下地也难成活，勉强成活也难成人，勉强成人也难成气候。不用想象也知道，我自打怀在娘肚子里就营养不良，先天不足，没胎死腹中，没缺胳膊少腿，能苟延残喘到今天，算我狗命大。这就注定我只能三等残废一辈子，站着比人占的空间少，躺下比人占的地盘窄。填糠充菜的肠胃也没人家勇猛，粗茶淡饭便可满足，吃得太好太多，就受不了。跑到公款桌上，见人家什么都敢往嘴里塞，我有吃不会吃，有喝不会喝，有抽不会抽，心里就不平衡，就暗暗发急，生自己的气。干脆去了没公款吃喝的单位，看不到人家胡吃海喝，这才渐渐消了气。
现如今，吃吃喝喝已算不上什么，算得上什么的，是票子房子车子妹子儿子。票子不嫌多，恨不得数钱数到手抽筋，揩屁股都用票子。只是地上长草不长票子，天上下雨不下票子，我认识票子，票子不认识我。可气的是想占没机会，想贪没条件，想捞没本事，想偷没技术，想抢没力气，只能看着人家富得流油，自己躲在背后骂朝天娘。房子是地位和能力的象征，老夫做梦都想着住别墅，入豪宅，享受享受改革开放的新成果。可惜无权发包批项目，没人肯送；无巨款进楼盘销售部，没人肯给；想举着斧头登堂入室，赶走人家，鹊巢鸠占，派出所又不同意。只好缩在自家蜗居里，自怨自艾，自暴自弃，自甩耳光。偏偏走到哪都有人问你房子多大，不好意思实话相告，只得说买不起尺子，从没丈量过。车子是贵人富人的坐骑，叫做香车宝马。屁股下车香马宝，人也跟着又香又宝，高贵起来。人生在世，谁不想高贵一把？就为这高贵二字，我撅着屁股往上爬，爬得香汗淋漓，爬得屁滚尿流，猛抬头，竟爬到没有任何油水的干处，基本工资都无法保障，就甭提什么香车宝马了。也想过下海做生意，赚他个盆满钵满，到时何愁车不香马不宝？想是这么想，却不敢来真格的。女人胆大不化妆，男人胆大去经商，我这么胆小如鼠，成得了啥事？票子少，房子小，车子无，自然不可能被妹子青睐，至今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难找。哪像人家富人贵人高人，她外有她，家外有家，花外有花，姹紫嫣红，极盛一时。我这没出息样，不是眼珠掉到了地上，谁又看得上眼？偏偏妹子们个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眉修眼俊，顾盼神飞，眼睛都是雪亮的，别指望她们看走眼，鲜花往我牛粪上插。我也就一辈子与彩旗无缘，只能一杆红旗在肩，一扛到底。盼不着妹子，迎不来彩旗，想借鸡下蛋，借腹生子，也没门儿，人近天命才儿子一个。只得手上捧着计划生育模范大红花，嘴里忍不住流着涎水，羡慕人家白米饭，王八汤，老婆一群，儿子一帮。人家票子房子车子妹子儿子五子丰登，我票子仅够买米，妹子全无踪影，一房一家，一妻一儿，我憋屈呀我，我往世为人呀我，干脆找棵茄子树，自挂东南枝算了。
也怪茄子树太不结实，老夫求死不得，只能苟且偷生，仍死皮赖脸活在这个世上。你不是五子得意吗？我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塞上耳朵，耳不听，肝不气；捂住鼻子，鼻不闻，肺不炸。可我发现自己太天真了，事情远没这么简单。你要赚票子，总得排排污水，放放废气吧，污水废气哪去了？都进了我的肠胃。你买了车，招摇过市，总得冒几股黑烟，吐几管尾气吧，黑烟尾气哪去了？都进了我的肝肺。你住得再气派，我可以装作什么看不见，可你家房子挡住夏天的凉风冬天的太阳，叫我吹不成晒不着，尽管凉风不是从你家电风扇里吹出来的，太阳也不是你挂到天上去的。再说你的妹子吧，本不碍我啥事，可哪天我想快活，也找个妹子玩玩，谁能保证这个妹子不是你玩过的？我身上的杨梅疮和爱滋病，就是你传给妹子，你妹子再传给我的。你儿子可能是公的吧，我不搞同性恋，估计一时三刻不可把性病传染到我身上。可你儿子也生着嘴巴，光喝你排出的污水，吸你放出的废气，恐怕还不够，还得吃饭吃肉。你儿子多，个个张嘴要吃，才弄得猪肉供不应求。想想前几年，大家还算自觉，少生孩子多养猪，猪肉便宜，我偶尔还吃得上两回。现在养猪户跟你一样，都忙着生孩子去了，没人养猪，我想吃两口猪肉也吃不起，吃不上了。
走到哪儿都占不到便宜，老夫只好腌在家里，哪儿都不去。腌在家里没别的好处，至少可以少生气，免生病，不生疮。只是腌久了，生气生病生疮是生得少了，却保不准不生霉。霉越长越长，越长越多，不小心长成绿毛水怪，吓不着人家，自己从穿衣镜前走过，也会吓着自己。为使自己不成绿毛水怪，免受惊吓，老夫打算还是找点什么事做做。做什么好呢？吹拉弹唱，我五音不全。写字画画，我五指僵硬。坐禅入定，又五色无主，六神不安。一个人在家裸奔倒是个好主意，既可打发时光，又能加强体育锻炼，增加人民体质，只是没有观众和掌声，太没劲。那就搞搞研究工作吧，我这人天生出不得众，进行个人奋斗，献身科技事业，绝对是这块料。只是我生不逢时，想献身没处可献。研究相对论吧，爱因斯坦已研究过。研究哥德巴赫猜想吧，陈景润动作比我快。要么研究水稻，我农民出身，还有这个优势，岂料袁隆平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背着我弄出了超级杂交稻。干脆研究艘超豪华型航空母舰出来试试，不仅可以升降战斗机，还可把奥运会搬到上面去举办，可又担心无人下订单，研究也是白研究了。
别无他法，老夫只好打开电脑，码起字来。字好码，只要识字就可码字，想怎么码就怎么码，想码多少就码多少。反正不是人家仓库里的钢筋水泥，手到便拿，不需付费，属于零成本。码来码去，一不小心竟码出四五百万字。又碰上出版社眼睛近视，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小说，竟拿去哄读者。读者也好哄，心甘情愿掏钱买我码出来的字。买的人一多，非法商贩坐不住了，纷纷盗版。大小网站也不肯落后，发狠连载转载，弄得网上满天飞。这当然是好事，人家义务帮我出名，不收我一分广告费。可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人民币。有人替我出主意，跟盗版商和网络打官司，找他们索赔，发笔小财。我也常生此念，又恨我爸只知当农民，放着法官不当，没人给我立案开庭。出版社分给我的那点版税，还不够请客送礼的开销，就是打赢官司，也得不偿失。只好伸长脖子，任人宰割。
发不了财，若能青史留名，永垂不朽，应该也不赖。这个应该好办，评个一级作家，做个获奖作家，被人写进文学史，不就永垂了，不朽了？我豪情满怀交上评审费，送上参奖书，然后坐在家里死等一级作家获奖作家降临我头上。人家自费出两本书，就神气十足做上一级作家和获奖作家，我不相信我这十多本一印再印，一版再版，一再登上全国各地书店销售排行榜榜首的所谓小说，却上不了级，评不了奖。
可事情就这么喜剧，人家就是不让我做一级作家和获奖作家。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拿来人家的自费书，对照不足，寻找差距，力争写两部稍稍接近人家自费书水平的小说出来，到时人家总不好意思不给我评级评奖了吧？也是明眼人可怜我，提醒说，你再这样闭门造车，就是写出红楼梦青楼梦，也别想评级获奖。我忙敬烟献火，虚心讨教。对方苦口婆心，启发我说评级评奖前，你敲过人家家门没有？我说我方向感太差，不知人家家门朝东朝西。对方说你送过人家作品，请人家做你老师，给你开示点卤没有？我说我的书是用来卖钱的，不是用来送人的。对方又说你总给人家打过电话，敬请人家多多关照扶持吧？我说又不是我的小情人，我哪知人家电话号码是阿拉伯数字还是方块汉字？明眼人只好大摇其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呀你呀，这么不懂人情，不谙世故，还想做一级作家和获奖作家，还想青史留名，永垂不朽，去你的吧你，往世为人！
真是一语中的，老夫痛定思痛，确是往世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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