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朋友,也是我这个年纪,十八年前与我一同被选调到重要部门公干。我太没出息,十年后从重要部门自贬到清闲部门,有职无权,有名无份,除笔头子勉强还硬外,什么都硬不起来。他则从组织部门提拔外任,几经转辗,终成地方主要领导,极盛一时。朋友父亲为人师表,家风正,家教好,朋友本人爱岗敬业,勤政肯干,总想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口碑相当不错。前程更是看好,明摆着要往更高层次进步的。不想朋友手下的次要领导出事,供出朋友,将其夫妻双双带了进去,说是数字还不小。
消息传来,我惋叹不已,仿佛有些不能接受似的。也许是同时出道的朋友,难免惺惺相惜吧?周围熟人乡友也有同感,忍不住事后诸葛亮,纷纷替他剖析出事原因。有的说他手气太差,地方主要领导弄个几十万几百万的,又并非他一人,别人不仅没事,还边腐边升,越跑越红,偏偏轮着他倒霉,政治前途和到手的银子一夜间化为乌有。有的说他缺少过硬靠山,如果关键时候有说话算话的靠山打声招呼,有关部门稍稍抬一抬手,案子就过去了,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有的说他识人不准,用人不当,早有人想拱开那位先出事的次要领导,他却死死护着,继续放在实权位置上,终至东窗事发,被其出卖。有的说他讨错了老婆,如果老婆不贪,不坐在家里收钱收物,甚或经常敲打敲打丈夫,也许不至于一失足成千古恨,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众人剖析完毕,掉头看着我,说我是写官场小说的,想听听我的高见。我却无话可说。众人不干,非要我谈几句,好像我拿了高价出场费,不谈几句不地道。我只好说大家都说得有道理,表面看去,如果朋友手气好,或靠山硬,或用人得当,或有个好老婆,也不至于栽得这么惨。可事情又似乎没这么简单。这几条也许能保住他暂时不出事,难道能保证他永远不出事么?
见我话里有话,众人态度更认真了,洗耳恭听的样子。我只得继续说,朋友出事的根本原因还是两个,一是监督机制问题,一是朋友自身问题。如今一个地方就相当于一个小朝廷,地方主要领导就是皇帝,地方上的事无论大小巨细都他一人说了算,监督机制基本管不了他,只他管监督机制,一定要到事发之时,纸再包不住火,上面来人才动得了他。机制问题是个大题目,不是吾等小民解答得了的。我想说的是在现有监督机制不够完善,执行难得到位的情况下,作为地方或部门主要领导,如果在繁忙的政务之余,能不时停下匆匆的脚步,冷却一下发热的头脑,好好反观反观内心,认识认识自我,也许不无裨益。
勿容置疑,领导都是忙人,忙工作,忙人事,忙应酬,眼睛一睁,忙到熄灯。忙有忙的好,活得充实,不会像闲极无聊的酸文人,临花垂泪,对月伤怀。可太忙,没日没夜地忙,忙得头晕脑胀,忙得不知在忙什么,也容易迷失自我,忘记内心的真正欲求。不必否认,人是欲望之躯,要吃要穿,要住要用,同时也有理想抱负、人格尊严和实现自我价值方面的需要。窃以为,前者是基本欲求,属于小欲,后者是高层欲求,属于大欲。满足小欲,离不开金钱二字,可实现大欲,仅有金钱恐怕是远远不够的。
回到那位失足饮恨的朋友,已是一地主要领导,早不存在满足小欲的问题,为什么还会挡不住金钱诱惑,一头钻进钱眼,无以自拔呢?我看他主要是犯了迷糊,忘记问问自己真正的需要是满足小欲,还是实现大欲。要说他也算生逢其时,成长顺利,学有所成,进机关后又一步一个台阶,仕途走得很顺。主政地方后,正可大显身手,效忠国家,报答人民,让人生价值尽可能大化,竟然还犯迷糊,因小失大,确实可悲。
犯迷糊的原因也许很多,可有一条是比较直接的,就是到了一定位置上,权力的光环太耀眼,弄得自己飘飘然。再没人敢唱反调,敢提异议,敢跟你较量,你说白就白,你说黑就黑,你上山就上山,你下河就下河。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不要风也有风,不要雨也有雨。所遇皆笑脸,所见皆媚眼,所闻皆谀词。久而久之,难免头重脚轻,误以为自己真成了皇帝。有人身居显位后,旁人问感觉如何,答曰妙不可言。我看还是可言的,就是做皇帝的感觉。可以想见,做了皇帝,还有什么不敢为的?玩几个女人,收几笔大钱,不正是皇帝的正当权利么?否则还做这个鸟皇帝干啥?正是这种心态,让某些官员自觉不自觉放弃大欲,甘愿拜倒在金钱和美色面前,直到被纪委带走,才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事实也是成为地方或部门主要领导后,想不做皇帝还真困难。人人脑袋上都贴着一张脸,脸上长着眼睛和嘴巴,想要人家不对皇帝谄笑,不给皇帝抛媚眼,献谀词,没人做得到。唯一的办法就是经常保持清醒,多想想笑脸为何那么灿烂,媚眼为何那么迷人,谀词为何那么动听。多想想皇帝的幻觉到底有几分真实,是在这幻觉里迷醉不醒,还是理智地回归真实的自我,用好手中资源,多做些利国利民的实事。
记得曾国藩初入仕途,向老师唐鉴请教为人做官之道。唐老师谆谆告诫,最要紧的是静字功夫,人不能静,省身不密,见理不明,就会浮在表面,沉不下去。办法也简单,再忙再辛苦,每日抽身独处,静坐一会儿,正位凝命,如鼎之镇,定有收效。曾国藩深受启发,照此做去,获益匪浅。尤其是与太平军周旋的艰难时期,屡败屡战,绝处逢生,终于笑到最后。攻下南京后,曾国藩威震天下,炙手可热,手下将领纷纷怂恿他做皇帝,以取代垂死的清国。曾国藩赶开将领们,独守空屋,静思了三天三夜,最后痛下决心,解散湘军,取得清廷信任,不仅自己功德圆满,还惠及子孙。如果当时曾国藩头脑发热,贸然称帝,自己没有好下场不说,还会让百姓再度陷入兵乱战祸之中。很显然,攻打太平天国,后盾是整个清政府,胜利是迟早的事。掉头与清政府为敌,自己便成孤家寡人,必然四面楚歌,死无葬身之地。这是后人的分析,可当时曾国藩实力雄厚,威高望重,战胜清廷仿佛并不难,曾国藩却没被皇帝幻觉所迷惑,毅然能做出理性选择,正得益于几十年修成的静功。
曾国藩的静功不是常人修得成的,可每天忙里偷闲,一个人静静待上半个小时,反思反思自己,或什么也不思,仅仅发发呆,也是件有意思的事。尤其是做领导的,整日忙不完的事务和应酬,更有必要抽身开来,冷却一下高速运转的发热的大脑。还可趁机挖挖耳洞,掏掉些谀词美言。闭上双目,过滤一下挥之不去的媚笑谄颜。扣扣脑袋,让自己变得稍为清醒和理性些。
我不是曾国藩,也不是位高权重的领导,耳无美言,目无美色,舌无美味,日子过得清寂,不修静功,也心静如水。心静好思过,心静可读书,心静还能笔耕作文,我自谓半耕半读人家。读书写作之余,难得生非份之想,常独自一人,将城市的繁华和喧嚣扔在脑后,寻个相对僻静或难得碰到熟人的地方溜上一会儿。这种时候,一声婉转的鸟鸣,一弧悠然的蝶影,一片发黄的落叶,一枝枯萎的败草,都会引起我的注意,我冷漠已久的心会为之振颤,为之伤感,猛然意识到生命是美丽的,也是短暂的,更是珍贵的。也许振颤过的灵魂会变得高贵,会对生命中的丑陋引起足够的警觉,我开始拿起笔来,揭发自己,针砭时人,嘲笑世风,写出一篇篇或嬉或怒的闲文,有人戏称为骂文。骂文就骂文呗,都在写美文,总得有人写写骂文吧?骂文积少成多,慢慢就收获了这个集子。
骂文总那么令人难堪,不太讨人喜欢。也难怪,见多了美文,听多了美言,偶遇骂文,肯定不怎么习惯。有朋友读过我的骂文,有些不满,打电话兴师问罪,说我连他老人家也骂到了,真是岂有此理。我要他别急,我这是骂他,骂世人,更是骂我自己。
我又想起那位身陷囹圄的朋友,如果他能读到我这些骂文,又会作何感想呢?美言美色已不再属于他,属于他的是审查官的训斥声,牢头狱霸的痛骂声,外加无情的拳脚。不知他会不会认同我的观点,骂文无补于世,无济于时,可在美文美言盛行的当下,偶尔读读骂文,听听骂声,也许会少犯迷糊,不至于留下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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