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入宫,逐渐高悬的日头将鸣瑜的后脊照的发烫。
她自觉无法久跪,因膝间的伤口,就连平日步行时都要隐忍几分。而今硌在坚硬的花岗岩石之上,伤处的痛觉又开始递增。
但鸣瑜依旧抿唇不发。
早年兄长被迫离京,而后又遇险失踪。原本安于闺阁的姑娘,只得提起双剑,在无数刀光剑影中护住整个南阳侯府。
寻常人家的平安自由,于她而言,遥不可攀。她不能放下手中的刃,即便早已厌倦了勾心斗角的纷争,但卷入浑水的漩涡中心,她从来不能独善其身。
因而拼尽全力地争取,不是对峙,不是要挟。鸣瑜心里清楚,在无可违逆的至高权柄面前,她只是不甘而已。
跪了一夜,春光乍泄,随着一声声沉重的钟鸣,辰时将近。那不知是汗渍还是朝露的白珠,早已打湿了她的内衬。
文樾帝有心搓磨她的锐气,因而不许人驻留朝乾殿。过路伺候的宫人皆低头疾步,其中也有不惧天威的宦官,偶尔抬眼打量。
“果真跪了一夜?”
晶莹珠帘的内室,华服妇人靠坐在榻上,任身边的婢子捧起那保养得当的素手,用丹蔻晕染指甲。
“老奴着人去瞧过,圣上龙颜大怒,连鸣将军都被逐出了宫门。”殿内恭敬俯身的宦官掐着尖锐的嗓音,似笑非笑。
妇人上扬的眉眼微动,带着鲜红单丹蔻的右臂微微抬起,那宦官便立即躬身而上。
“掌管西北军,倒让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徐太后接过婢子递来的热茶,蹙眉浅尝:“不懂审时度势,哀家高看她了。”
长时间迎接光明的双目被刺的生疼,鸣瑜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能听见大殿内终于传出那不容商榷的冰凉话语:“若是想清楚了,西北令交予宫人,便可自行离去。”
鸾日东升,鸣瑜面前一片朦胧,她抿了抿干涩的唇瓣,她听着耳边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闭了闭眼。
汗湿的掌心从腰间取下刻有其姓名的玄牌,因长年佩戴,靠近外侧的表面被磨蹭的缺了一角。
她摩挲片刻,伸手递给近侍的宫人,而后扶地起身。酸痛的双腿早已麻木,只有膝间的伤处清晰的敲磨着她的神经。
她强忍着站起,刚迈出左腿便立即踉跄几步,脚边的白衫带走了地面余留的血渍。
视线早已模糊,只能浅听着周围的动静,鸣瑜似有些站不稳。待她原地喘息片刻,试着向前挪动,不经意经过一人身侧时,惊世之容,携带着墨眉青丝,朝她侧目轻瞥。
“阿瑜!”鸣楚容亦在宫门外的马车上等了一夜。没有文樾帝的口谕,他不敢擅自进殿。因而等鸣瑜的身影缓缓在长街出现,他便连忙上前将人接住。
“可还撑得住?。”她本就带伤在身,责备的话语他断然说不出口,瞧着鸣瑜毫无血色的淡颜,不免还是心疼。
“无事。”鸣瑜摇了摇头,挤出一丝笑颜。
膝间的伤,再瞒不住南阳候夫人。几人眼巴巴等在前厅,见鸣楚容将人从马车上扶下来时,忍耐了几天的妇人止不住地哽咽,就连一旁一向知礼的鸣柔,也同样红了眼眶。
“一点小伤,休养几天便好了。”鸣瑜本想出声安慰,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鸣柔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清泪,看出鸣瑜的无措,而后扶着南阳侯夫人劝道:“母亲,长兄长姐一夜未归,定是万分疲倦。不若先让他们回房休息,我去药堂请郎中,为长姐瞧瞧伤势。”
听闻此话,南阳侯夫人这才堪堪而止。随后连忙擦了擦泪,着人去备沐浴的热水。
看着几人渐渐远去的背影,鸣柔唤来一旁贴身伺候的若棠。
“小姐,婢子去请,您不必亲自去。”
鸣柔摇了摇头,稍稍理了理凌乱的袖口。
这些年来,她过活在太多人的庇护下。做得女红,品得诗书。可鸣柔并不想要这些外人看来的知礼,她知晓,撑起侯府的重担,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她的头上。而若上天真要垂怜于她,她只希望能将这绵绵福泽带去西北,庇佑她最为珍重的那两人。
回望长廊频频端水而出的年轻侍女,鸣柔的目光逐渐轻柔,而后淡笑一声:“不必备马车,同我从侧门走,十四楼街有长姐喜欢的芳梨酥,我们带些回来。”
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晌午的光晕中,那胆战心惊的六年,困住的不仅仅只有两人。
顾着鸣瑜的伤势,主仆二人耽误不得,请完大夫,鸣柔便让若棠先带人回府。十四楼街她也算来过多次,独身一人不成问题。
虽说早晨上街的人并不多,但鸣柔还是在独香坊等了近一刻钟,才入了商铺的门栏。
“店家,一份芳梨酥。”
“劳姑娘久等,前头的已经卖完了,新鲜的正过着油呢。”想来若棠二人已到了侯府,鸣柔左右无事,索性便坐在一旁的木椅上用些店子新出的小食。
飘香的花茶带着白气漫上鸣柔的面颊,她正欲低尝,一道白光挟着令人耳鸣的劲风自她面前一闪而过。
白色的光面长剑,斜插在身前的木桌正中,鸣柔受了惊吓,手中的玉盏应声而落。她后退踉跄几步,那仓皇逃促的狼狈男子,持着避无可避的剑影再次迎面而来。
身后便是高坊的围杆,鸣柔自知躲避不及,只得撑住浮木的边缘,极速靠后。
刹那间,冰凉的血珠飞溅在她惨白的面颊,鸣柔双目紧闭。从未听过的声响无比清晰的传入耳畔,伴着嘈杂的尖声呼喊,她仿佛停止了呼吸。
“睁眼。”
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威慑,鸣柔抬眸,看见眼前俊朗非凡的男子,正将染血的剑尖归回鞘中。
“陆…...大人。”此人她曾在鸣瑜回府那天见过。
几月前,在永徽郡主宴请的评乐宴上,她凭一曲西凉州拔得头筹。侯府嫡女的出身,自然引来众多羡煞的目光。
原本势在必得的永徽郡主,在人跟随侍女领赏的途中,一把将她推入院内的寒池中。湿漉的衣衫紧贴着肌肤,她不会凫水,只能任由腥气的污水灌入口鼻。
然而,伴随着众人的慌乱,一双手徒然将她从窒息的边缘拉了出来。男子身上还沾染着闻香雪的淡淡茶香,她整个人都被包裹在温暖的外袍中,并未叫人瞧见那狼狈不堪的模样。
当时,鸣柔自知侯府处境,自然是选择了息事宁人。
不曾想,她竟又被他所救。
陆玦身着藏蓝官服,臂口的护腕沾染了血渍,他一边看着惊魂未定的女子,一边伸手在腰间摸了摸。
今日,拭剑的帕子并未随身携带,他转了转微痛的掌腕,转身吩咐道:“把人带回去,吐不出东西,就扔进昭狱。”
内卫进进出出,押着一粗布衣裳的男子退了出去。
鸣柔站在陆玦身后,贼人的相貌悉数被遮挡了去,就连胸前那可怖的伤口也没见着分毫。好容易缓了过来,鸣柔这才出声告谢:“多谢大人。”
脸颊的鲜红与惨白的面色格格不入,陆玦看着发丝微乱的姑娘,伸手拂掉了她沾染的滴滴血迹。
鸣柔随着他的动作匆匆低下头,两人谁都没再言语。
陆玦跟随下属返回内卫府,鸣柔站在原地望着那卓绝的背影,眉眼微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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