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福昌来到车间，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他看上班的时间还没到。车间里那些提前上班的人，都在忙着做班前准备。他不声不响地脱了大衣，打开工具箱，拿出一个纸包，捏了捏，揣进上衣口袋里，锁了工具箱，到工作案旁边的长凳上坐下了。心中暗想，张宝玉和朱宝莲的关系什么时候这样近的呢？我过分地贬低他了么？她为什么这样护着他呢？他一个臭轧合工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不如他么？……
他在长凳上坐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两手插在裤袋里来回踱了一会儿，又慢悠悠地掏出刚放进上衣袋里的纸包，打开看了起来。那是一包银光闪亮的滚珠。他一个一个地拿着细看了一回，微笑着包了揣进兜里，坐下来不声不响地挨时光。
上班的铃声响了，人们纷纷奔上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开动机器，整个车间立刻轰鸣起来。马福昌坐了一会儿，见师傅周全没来，心中暗喜，觉得这是个去找朱宝莲的好机会，便悄悄地向外走去。可是就在他刚刚走到车间门口的时候，鲁强突然从后边追上来一把拉住他说：“来来来，我的车床趴窝了，你快去给我看看吧。”
他挣扎着，不想去，但是鲁强身高力大，硬是揪住他不放，一直把他拽到他的车床跟前，才松开手说，“你听听，我这车床嘎嘣嘎嘣直响，肯定是轴承坏了，卸了换新的吧。”
平时鲁强经常和他开玩笑，马福昌总是吃亏，心里一直想报复报复他，可是因为力气没他大，所以一直没敢。今天他要修车床，还这样强硬无礼，实在是让他反感。于是马福昌告诉他说：“明天吧，今天我还有别的活，明天一上班我就给你修，怎么样？”
“不行，主任说了，我的活急，让我找你马上修。”
“周师傅没来，你这车床我自己一天修不完。”
“那不要紧，我可以给你打下手。咱俩一起干，一上午怎么也差不多。”
“不行，连什么毛病都不知道，咱俩瞎胡拆，不用说一上午，就是一天也白扯，还是等明天周师傅来了再修吧。”
“不行，这可不能等。要等，你和主任说去。”
“不能等也得等！实不相瞒，你这车床我修不了——找不出毛病。你能找主任就找去吧。”
“你当我没找么？我早找过了，不信你自己找主任去问。”鲁强瞪着眼睛看着他说，“你小子修不修？把话说准了，你不修，我就去告诉主任说你不修。”鲁强也硬了起来。“现在我不去告诉也行，但是你得把这话写到纸上，等主任找我的时候，我再交给他。要么我就说你溜号了，没找到你，你看怎么办吧？说个痛快话。”
鲁强半真半假地说着，马福昌知道这活是推不掉了。他灵机一动，立刻改口说：“好，那就你说了算，你说修，咱就修——难得你这样相信我。不过，修不好你可别怨我。你说说这床子到底出了什么毛病？”鲁强说：“以前都是嗡嗡响，声音很轻；可今天早晨，忽然轰隆轰隆地响起来了，后来又嘎嘣嘎嘣地响。我觉得不好，就立刻停机向主任报告了——卸吧，肯定是轴承坏了。”马福昌摇头说：“不一定，你开机我看看。”鲁强说：“开不得，别闷坏了电机。”马福昌轻蔑地看着他说：“让你开你就开，车床不转能看出哪儿有毛病么？”鲁强说：“不能开，不论哪儿有毛病，再开都会损伤机器的。要看，你就用手转动着看看吧。”马福昌说：“你这人真罗嗦，用不着的事咋那么多呢！要我修机器必须开机看一看，我不能听你一说就拆卸机器。如果全按你说的干，还用我干什么？再说，我要连试都不试，听人瞎编就拆机器，那可有活儿干了——整天拆机器玩吧。”
鲁强很不服气，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冷笑着说：“小子，我和你说过了，要开车，你自个儿开，烧了电机你负责！”
“我开就我开，有人在跟前，怎么能烧电机呢，真是二百五！”马福昌说着过去按了开关，便在旁边等着车床转动，可是等了半天，机床也没转。他抬头一看，整个轰鸣的车间全都静下来了。他愣了一下，立刻笑吟吟地说：“停电了，没法试车，等来电再说吧。”他说着便起身要走。鲁强拽住他说：“吴主任说今天上午停电，让你趁这个时间修这台机床。”马福昌说：“你别闹笑话了。试不了车，修什么呀？”鲁强说：“那我不管，反正我告诉你了，不修你自己和主任说去吧。”马福昌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好，你等着，我问问吴主任去。”说完转身走了。
马福昌以无法试车为借口，甩开鲁强，出了车间，顺着门前的人行路跑上中央纬路，向西走了不远，拐上北去的沥青通道，来到总成车间门前。
这总成车间是严禁他人出入的保密车间。它是一栋独立的大厂房。这大厂房的中间有一个大门，经常紧紧地锁着；东头有一个小门，门上有个牌子，牌子上写着“生产重地，闲人免进”。平时人们出进都走这小门，从这小门进去便是车间的门卫室。越过门卫室，进入第二道门，才是通往各工作间的走廊。这里的工作人员要进入工作间，必须先进入头道门，再到右侧的门卫室登记才能进入。不是这里的工作人员，要来这里参观或找人，必须经保卫人员同意并且填卡签证之后，才能进入。
马福昌以前曾来过这里两次，要求进里边看看，结果都被门卫拒绝了。从那以后，他在门卫人员身上下了一番工夫：除了主动靠近之外，有时还送东西讨好。前些天他就拿了三个轴承送给李志国了。可是李志国收了他的轴承，还是没让他进去。今天他盘算好了，如果是李志国当班，他就不到门卫室登记，直接偷偷地钻进去。于是他轻轻地拉开头道门，悄悄地进到屋里，透过门卫室那宽大的玻璃窗，看见李志国正在桌前低头写字，便连招呼也没打，轻手蹑脚地拉开第二道门钻了进去。
这第二道门的里边地下铺着红胶皮，人走在上面轻软无声；左右两边是一个个工作间，门上挂着工作间标牌。他顺那走廊一直走到头，在左边的一个工作间门前站下了。他看门上的标牌是“检验室”三个字，上前敲了两下门，没有人应声；又敲了两下，还是没有声音；推门，门锁着。他犹豫了一会，又转过身来悄悄地四处张望。这检验室的门正对着的是和走廊连在一起的一个方厅，这个方厅很大，它和检验室、轧合操作室、成品库和出进的后门直接相通连。那些门都关得严严的，只有轧合操作室的门半开半闭，门旁放着一摞弹箱，弹箱前边横放着一台装着待轧弹的手推车。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觉得没趣，走到手推车跟前，顺手从车上拿了一颗待轧弹，看了看，拔下弹头，见里面已经装好了药，知道是送来等待轧合的，便又安好弹头放回原处了。这时，他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是从轧合操作室里传出来的。再细听，那说话的声音很低，隐隐约约的，听不甚清楚。他屏住呼吸静听，好像是一男一女，声音太小了，还是听不清楚。于是他绕过手推车，上前敲了轧合操作室的门。
门开了，推门出来的是张宝玉。他见到这不速之客惊讶地说：“是你呀！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看看你——看你忙不忙。”马福昌若无其事地说着，伸着脑袋往屋里看。
“笑话，你有什么事吧？”张宝玉说。
“没事。噢，我不找你。”他说着，从张宝玉身边挤进轧合操作室，指着正在操作台旁边修磨相框的朱宝莲说，“我找她——我来半天了，你不在检验室，我差点跑回去，幸亏听到你们在这屋里说话的声音，才找到这儿来。”
“什么事？这地方可不是谁都可以随便进来的。你签证了么？”朱宝莲放下手中的相框说。
“签证？咱来还用签证？”他自负地看着朱宝莲，突然发现她刚放下的画像，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啊呀！——这不是你么！——真像，太像了！这鼻子，眼睛，头发，特别是神态，实在是太像了，真是惟妙惟肖啊。”
“行啦，你还是在这来访人员登记簿上签字吧，别在这儿找我们的麻烦了。”朱宝莲把来访登记簿放到他面前，让他在上边签名登记。马福昌在来访登记簿上签名之后，在下面注明了时间，交给朱宝莲。又歪着脑袋看着那画像说：“这像画得水平不低呀——谁给你画的？”
“陌路人。”朱宝莲说。
“唉呀，保密就说保密，谁不知道‘陌路人’的意思？”马福昌抱怨说，“好心好意地问你一句话，反遭你这么嘲笑，再和你说话还有什么意思了？”
“没意思就不说，谁嘲笑你了？你自己看看嘛。”朱宝莲在那画像的右下角点了一下说，“看看，这是什么？不认识就说不认识，别装相。”他往她指的地方一看，有一行竖书草体小字。马福昌虽然不认识草字，但是经过这番无意的提示，已能悟出那是“陌路人六月六日于南湖。”这时，他对朱宝莲原有的问号还没有抹掉，新的问号又画了出来。暗自想了半天，也还是没有想明白。于是他苦笑着问：“这陌路人到底是谁呀？”
“你这人可真是太粘牙了，‘陌路人’就是陌路人，你说‘陌路人’是谁？要是能说出是谁，还说陌路人干什么？”
宝玉笑着说：“嗬，那还不知道？”
宝莲说：“知道你就说嘛。”
宝玉说：“陌路人就是不认识的过路人，对不对？”
马福昌说：“笑话，这还用你说么，我没让你解释这个词。”
宝莲笑着说：“对了，对了。这是我去年春天在长春南湖公园画的，他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他把这画给我时，我让他签个名，他就在上面写了这几个小字。”
“这画归我了，拿回去给咱老娘看看。”张宝玉把像框高高举起，自言自语地看着宝莲说，“让她老人家也开开眼界，看看这‘南湖宝莲’。”
马福昌听着这话，暗自以为张宝玉精神有病，竟然要拿朱宝莲的画像给他老娘看，简直是自找没趣，便哂笑着瞟了他一眼，等着看朱宝莲跟他翻脸。可是事情出乎他的意料，朱宝莲不但一点也没生气，反倒微笑着抱歉地说：“不成啊，这画像不能给你。”
张宝玉说：“这画没什么纪念意义，你留着也没什么大用，就送给我算了。”朱宝莲说：“我喜欢这幅画像，你就别要了，要也不能给。”张宝玉说：“那就借给我拿家去挂几天，再带回来还你。”朱宝莲说：“不借，你就死了这份儿心吧。”张宝玉说：“你太小气了，我那么好的花冠都给你了，你连这么一张画像都不舍得给我，也太叫人寒心了。”朱宝莲说：“你这话不对，我喜欢它，宁可不要花冠，也要留着这张画像。”张宝玉说：“你没见那花冠有多好，现在我就拿出来给你看看。”说着他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圆盒子托在手上，打开盒盖说：“你看看，多漂亮啊：鲜艳的花朵，衬着绿叶微微颤动；七个银亮的大珠子，闪闪发光——你知道这珠子是什么做的么？是我把软木球刷了银粉。”
朱宝莲站在张宝玉旁边看着花冠，听着他的夸赞，觉得确实很美，乐得闭不上嘴；马福昌站在后边瞪着眼睛细看那花冠，也觉得很美，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听宝玉说珠子是软木的，便情不自禁地伸手上去捏了捏，嘻开嘴巴说：“这要是铁的刷了金粉或银粉就更好了，我这儿有七个铁的给你换上吧。”说着，他便伸手去兜里掏出他的滚珠递了过去。可是朱宝莲不但没接，反而笑他说：“你可别逗了，铁的多沉啊！这珠子就是软木的最好。”他听了这话，把那滚珠放回兜里，脸上发起热来，说不清是羞惭还是尴尬。这时，张宝玉和朱宝莲正亲亲热热地说个没完，马福昌在一旁看着自觉没趣，便告辞要走。朱宝莲和张宝玉只顾着谈论那花冠，也没送他。于是他便恨恨地离开他们走了。当他走出轧合操作室时，听到屋里还在亲热地说着，又不由自主地停下屏息静听起来。
朱宝莲说：“这是专给我做的么？”
“那当然。你不知道，我妈思想非常进步，她做事也非常怪：听我说认识一个叫朱宝莲的姑娘，就问我能不能要张相片给她看看，我答应她了；我说你是春节秧歌队打头的，她就做了这花冠让我给你带来。这花冠归你了。我妈对你可是实心实意，你这张画像是给呢，还是借？”
“不给也不借，我有二寸照片给你一张吧。”
“你这小照片，老人眼花看不清；你不给这张画像就亲自去一趟吧，让她看看你，就算是对她的一点心意；照片呢，我有和郝叔叔的合影，也给你一张，算是和你换。你看，这是我郝叔叔，他是驻军团首长，那大衣就是他给我的……”
马福昌在门外越听越不是滋味，随手从兜里掏出滚珠，想把它抛进屋去；可是突然眼前一亮，看见面前手推车上的待轧弹，便恨恨地奔过去拿了一颗，拔下弹头狠狠地塞进两粒滚珠，安好弹头放了回去，回头看看，又急急地这样塞了两颗，悻悻地离开方厅，顺着走廊大模大样地向前走去。
就在他刚刚迈出门口的时候，门卫李志国揪住了他。于是他看着他哀告说：“放我出去吧，我就在这瞧了瞧，什么也没干。”
“不管你干没干什么，只偷着钻进这保密车间就够了，还用干什么么？你要知道咱厂是保密单位，这总成车间又是保密单位的保密单位，你偷着进来就该拘留审查；要是干了坏事，就得判刑进监狱！”
“老李，你别吓唬我了，别人没看见，你放我过去不就完了么。”
“嘿呀！——说得真轻松，你这叫偷越门卫，图谋不轨！”李志国冷笑着说。
“我是好奇，没那么严重。你还不相信我吗？我真没干什么。”
“我相信你没干什么。但是哪个反革命脑门儿上也没贴贴。你啥也没干为什么偷着进来呢？——等着拘留审查吧。”李志国指指面前的《治安保卫条例》，告诉他说，“看这个，按这上说的办！”
“我真是好奇，你就高抬贵手放了我吧。你要轴承，我明天再给你几个。”
“你收买我呢？”李志国生气地看了他一眼。
“没那个意思，我那儿有那个条件，你需要的话……”他假笑着说。
“不需要，把你那三个拿回去吧。”李志国拉开抽屉拿出三个轴承扔到桌子上冷着脸说。
“这是何必呢？我那儿那玩意有的是；给你了，我怎么能往回拿呢？”
“不往回拿也行，那就留这儿作个证据吧。”李志国说着又把它放回了抽屉。
“你放我回去吧，我求你了。”
“求我也不行。”
“你想让我怎么样呢？我都快急死了。”
“不用着急，我会放你回去的。你等着吧，等你学明白了这《条例》，交待了经过，再写出检查，我就通知车间领导来接你回去了。”
“千万别和车间说，我老实交待：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咱们关系不错，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不错？不错你还偷着进来？别拿我当傻瓜，凡是偷着进来的，没有是干好事的！我不但得让你们车间领导来，而且还得把里边没入库的成品、半成品统统返检一遍。你知道吗？这一切责任要由你来负，一切费用要由你来承担！”
“返检？为什么？”他有些害怕了。
“就因为你进去了。”
“我什么也没干……”
“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写检查吧！”李志国把纸笔扔到他面前的桌子上。
“我真的啥也没干。”他不肯写，赖赖唧唧地央求说，“你放我回去吧，车间等我干活呢。”
“喂——呀——嗬——”李志国讥讽地冷笑着说，“你真是好样的，着急干活跑这来干什么？——别骗人了，还是快写检查吧。我等着按你的交待核实问题呢！”
“我什么也没干……”
“不管你干没干，我都要把里边的成品、半成品统统返检一遍。如果没问题，你就负责返检的工时费；如果有问题，那可就得按情节和性质处罚了——谁叫你偷着钻进去了，你以为这保密是儿戏么？”
马福昌害怕了，豆大的汗珠顺脸淌下来，他不时地用手擦一把，颤抖着说：“我错了，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李志国看着他说：“那就老实交待吧，你在里边怎样动那些半成品了？”马福昌觉得这是在诈他，大起胆儿来硬着头皮争辩说：“没有，我什么都没敢动。”李志国还是不信他的话，他说：“不可能，刚才你还说好奇呢，好奇的人肯定是要动的，不可能不动。我和你说，那些炮弹，就是摸也不能摸，因为你手上有汗，一摸它就沾上汗了，放到库房里时间长了，沾汗的地方就要生锈。你不承认不要紧，返检完了就清楚了。现在你说准了：你到底动没动，我可要安排人返检了。”
“别……别返检呀，我没动那些炮弹，确实连摸也没摸，不信你问张宝玉。”他灵机一动，想用张宝玉挡一下。
“少废话，问张宝玉干什么，你唬不了我！”李志国板着脸说。
马福昌不敢再说话了。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终于写了一份检查交给了李志国。
李志国看了他的检查，冷笑着说：“你这是检查么？纯是瞒天过海的鬼话。你说你是要和张宝玉闲谈，没经我允许闯进了总成车间，你是闯进去的么？你是偷着钻进去的。可是你怎么偷着进去的却一个字儿也没提。”他说着，停了一下，十分懊恼地接下去说，“你就胡诌瞎扯吧，别以为我不知道，凡是偷着进来的，没有干好事的。”说完，他想了想，突然又动了恻隐之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行啊，没办法，这是头一次，也别把你搞得太臭了。”于是他去看了轧合操作室的来访登记簿，见上面有马福昌的来访时间和签字，便让他按那时间填了一份门卫登记卡，在上边附了他的检查，没有返检那些成品和半成品，也没用车间领导来接，就放他回了车间。谁能想到就是这一时小小的恻隐与宽容，铸成了令人泪下的奇冤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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