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马福昌向车间党支部书记郭振东递交了自己的书面检查，就悄悄地退到旁边站着了。郭振东接过他的检查，打开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尊敬的党组织领导和同志们：
我以无比痛悔和惭愧的心情向您检查。我辜负了党组织和领导对我的培养教育，犯了这样严重的错误，给车间造成了这么坏的影响，给党和国家造成了这么严重的损失。为了挽回影响，肃清流毒，请领导和同志们严厉地批评我，处分我，把我当成一个靶子狠狠地批判吧，让全厂的同志在我的身上吸取教训，免得再犯这样的错误，以此弥补我给党和国家造成的严重损失。
我是一个技校毕业生，是党和人民培养出来的青年工人。我的父母是淳朴的农民，他们在旧社会受尽了剥削和压迫，历尽了苦难，是党拯救了他们，才过上了今天这样的幸福生活。他们经常告诉我要牢记党的教导，努力工作，严守纪律，为党和人民多做贡献。可是由于我受了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沾染了资产阶级自由散慢的恶习，以致擅离职守，给党和国家造成了这么严重的损失。
在这可怕事实面前，经过领导和群众的教育，使我认识到在这普通的工作岗位上也和对敌斗争的战场一样：一个战士，不论是谁培养教育出来的青年，也不论他的出身多么好，文化多么高，只要不注意思想改造，自以为是，傲气实足，把组织纪律当作儿戏，就会堕入败亡的深渊。我这次烧毁电机和战士吃败仗丢阵地完全一样，绝不是一时疏忽造成成的，而是长期受资产阶级思想毒害的恶果，是帮了阶级敌人的忙，干了阶级敌人想干而干不了的事。现在反省起来，真是追悔莫及。
尊敬的党组织领导和同志们，帮助帮助我吧，我是一个误入歧途的青年，我决心晾出资产阶级思想不怕丑，割掉资产阶级尾巴不怕疼，主动接受群众的批判帮助，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认真改造思想，请党组织领导和同志们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检查人：马福昌
元月十日
郭振东看完马福昌的检查，见他还在身边恭恭敬敬地站着，便微笑着说：“坐呀，坐下吧。”他回手拉了一把椅子让他坐下，又接着说，“这就对了，应当这样。犯了错误，一味地痛悔、难过、担心害怕是没用的，也是愚蠢的；只有大胆承认，主动检查，努力工作才是明智的选择。昨天我看你耷拉着脑袋的样子，真有点担心，以为你是吓破胆了呢。当时我本想和你谈谈的，因为考虑吴主任刚刚发完火，正在气头上，所以才安排鲁强做你的思想工作，给你卸卸包袱。你不要担心害怕，要大胆承认错误，认真检查，让坏事变成好事。我们知道这电机不是你故意烧毁的，党和人民是不会让你赔偿的。你是个聪明人，不应该让党组织白费心，要好好地检查，把你在经济上造成的损失在政治上补回来，让大家吸取你的教训，不再犯类似的错误，这不就把坏事变成好事了么。我看你这检查写得不错，如果再好好修改修改，最后归结到‘晾资产阶级思想不怕丑，割资产阶级尾巴不怕疼’上就更好了。”
郭振东和他说着，吴大海从外面走进来，把一份厂发文件扔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冷着脸说：“通报咱们的文件下来了，看看吧。”马福昌连忙站起来，奓着胆子斜眼一扫，见红头文件下面的标题是《关于机修车间烧毁车床的通报》，便耷拉着脑袋叹了一口气，没敢再动。
郭振东坐着没动，看了那文件一眼，对吴大海说：“我昨天下班时看过了，你看了么？”吴大海说：“我方才看过了。”郭振东说：“那你就看看他这检查吧。”他说着，把马福昌的检查递给吴大海，“他这检查写得不错，不但态度诚恳，而且认识也很深刻。如果咱们把他这检查和通报放到一起交给宣传部广播一下，肯定能教育很多人，使这坏事变成好事。”吴大海拿起那份检查看了一眼，便又递还给他说：“还用广播，有这通报还愁咱的名声不臭么！”郭振东笑了笑说：“你这想法不对，坏事与好事都是一分为二的。咱这虽然是坏事，但是只要做好工作，就能变成好事。所以咱们对这事不能回避，要大胆地承认，做到‘晾私不怕丑，割尾巴不怕疼’。咱们把它大胆地宣传出去，让大家受到教育，这不就把坏事变成好事了么。”吴大海想了想说：“也好，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午饭后，马福昌来到车间，见钳工台案四周的长凳上都坐满了人，广播喇叭哇喇哇喇地响着，播放的是他那《晾私不怕丑，割尾巴不怕疼》的检查。他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广播停止了。午休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马福昌想找个地方坐下听听这检查引起的反响，便过去找了个空位子坐下了。他刚坐下，觉得身后有人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是鲁强。他没有吱声，对他笑笑，就转过脸去听大家的议论了。
鲁强见马福昌没有理他，又拍了他两下大声说：“马先生，你真有水平啊，自己烧了电机让别人吸取教训，要我看，你这根本不是在晾私，是连蒙带唬地在大帽子底下开小差儿！”马福昌知道他这是拿他笑闹开心，心里很不痛快。但是他深知自己现在的处境，不便和他理论，便苦笑着回过头去慢声说：“鲁师傅，你可别逗我了。我真是后悔透了。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自作聪明拿正事闹着玩。现在回想起来，心里特别难过。人都说大人不见小人怪，这都是我的错，你就原谅兄弟一次，抬手让我过去吧。今后再有这样的事，只要你表态，我就一定听你的。现在我给你赔礼了。”说着，他站起来，转身鞠躬作揖。
鲁强听他说“拿正事闹着玩”，又什么“大人”“小人”的，觉得这话里有刺儿，但又挑不出毛病。便耍他说：“不敢当。那不干我的事，我也犯不着和你生闲气，今天听了你这高水平的检查才知道你可真了不起，你多能耐呀，想溜就溜了，说是和我闹着玩，真是太有水平了。我找你修车床和你闹了吗？我不让你开车是闹着玩吗？你这不是自己溜号，还硬编造理由蒙骗书记和广大群众么？”
马福昌对他的话很反感，想要反驳，但是为了表现自己虚心老实，所以一直忍着没有争辩。但是听到说这是蒙骗书记和群众，终于忍不住了。他反驳说：“你这意见我不接受！我没蒙骗书记和群众，我觉得郭书记和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明察秋毫，我想蒙骗也蒙骗不了。”鲁强冷笑着说：“你那检查没交待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只空喊口号，就是蒙骗书记和广大群众的证据，还想赖么？”
马福昌没再出声，他想听听大家的看法再和鲁强争辩；可是大家突然静了下来。他觉得奇怪，回头一看，原来是郭书记来了。于是他立刻改变了主意，站起来大声争辩说：“鲁师傅，你说我蒙骗了书记和群众，又说我在检查中没交待实际问题，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意见，我冤枉。我烧毁车床，不是故意的，是你和我开玩笑造成的，你也有责任；我已经承认了错误并做了检查，你别在那儿幸灾乐祸，也应当检查认识错误。”鲁强说：“胡说，你擅自离岗烧毁车床，难道还想赖上我不成？你真是瞪着眼睛说瞎话！”马福昌也不示弱：“我看你才是瞪着眼睛说瞎话！全车间的人都看见你和我闹了……”
鲁强生气了，向马福昌扑去，大伙拉住了他；马福昌没有动，瞪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等待他过来动手。书记郭振东一直在后边听着，感到是说话的时候了，他冷着脸喝斥说：“干什么？有理讲理，怎么还要动手？说嘛，谁都可以说，心里没鬼怕什么？真金不怕火炼。如果你是革命的，无论别人怎么说，你也还是革命的；如果你思想有问题，对别人的错误幸灾乐祸，想要捞稻草，或者是老鸹落到猪身上——只说别人黑，当然是害怕了。”
鲁强听出来这话是说他的，书记又没有点名，所以就没有辩驳，气哼哼地坐下了。马福昌见书记亲自为他遮风挡雨，心里有了底，也坐下了。
郭振东看周围的人都静了下来，便随意叫起在座的“李老慢”，让他说说对这些问题的看法。李老慢挠了半天脑袋，最后还是摇摇头说没想好，要求坐下想一会再说。郭振东让他坐下了，又叫起了张玉堂。这张玉堂总是跟在领导屁股后边，人送外号“后鞧”。他听了马福昌的辩辞，领会了郭振东的心意，早想说话了，听书记让他发言表态，非常高兴。但他觉得在书记身后说话给人看着实在太象“后鞧”，便急忙向前跨了两步，站到郭振东前边发言说：“我们应当看到，烧毁一个电机虽然不算小事，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那不是大是大非问题。所以我们现在看他的检查，不要死盯在烧电机问题上，而要抓住关键，看他怎样按书记意见办事。这是对党的领导的态度问题，是大是大非问题，绝不允许有半点迟疑。也不允许某些人借机捞稻草，抬高自己，另搞一套。”
鲁强听了这话忍不住了，站起来质问说：“你胡诌瞎扯，谁抬高自己，另搞一套了？”
“我胡诌瞎扯？”张玉堂说，“你不用逞能，我和你说，他溜号烧了车床，不是故意的，怎么追究，也只不过是烧毁一台电机，不是大事；可是你要知道，借这个机会反对书记可是大问题呀！”
“你说明白点，谁借机会反对书记了？”鲁强气得喊了起来，“烧车床的时候，有人说他在路上逛了，还有人说他在‘总成’后院厕所里了，但是他自己没有交待，难道他离岗之后干什么了，不该问清楚么？”
“好了，好了。这问题没有那么严重，承认了错误就是好同志。”书记郭振东说，“他离岗之后的活动是没有说，但是，上午停电那段时间，咱们大家也都没干活，就不要刨根问底了。年青人男女之间处朋友，不到时候是不能公开的，咱们应当理解他，不能硬逼着公开。下午跑肚子去厕所时间长了点，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我们知道他的出身好，根红苗壮，不可能去干什么反革命勾当，所以也就不必过细追究了。咱们对阶级兄弟要友爱，他犯了错误应当善意地帮助，不要幸灾乐祸，专找毛病，一棒子打死。”
马福昌听了这话心里安稳了，笑着凑到郭振东跟前说：“书记，我的检查播出后，又听了不少意见，我打算再好好改一改，明天早晨交给你看一看，再送去重播。”郭振东点头同意了。
鲁强在旁边听了他们这些话，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后鞧”张玉堂那些话是滥上纲，是欺人昧己毫不负责任的谎言；经“后鞧”这么一说，人们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反倒像是自己犯了错误，并且这错误比马福昌私自离岗烧毁了车床还要严重得多、可怕得多。因为马福昌的错误已经定性了，是无意中犯的，是小节问题；而自己这错误却是蓄谋反对书记，是大是大非问题。于是他不禁害怕起来，不敢再和人争论了，只在那默默地听着。
马福昌和张玉堂也很知趣，见鲁强不吱声了，也没再多话，又偎着郭振东谈起那“晾私不怕丑，割尾巴不怕疼”的道理。鲁强听着情不自禁地唾了一口，暗自嘀咕：“哼！割尾巴不怕疼，割假尾巴根本就不会疼。”
马福昌在书记郭振东和“后鞧”张玉堂的帮助下，第二次检查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不论是认错态度，还是改过决心，也不论是现象叙说，还是理论分析，都处理得非常恰当得体，令人无可挑剔，得到了群众的认可和赞赏。都说他是回头的浪子，斗私的猛士和英雄。书记郭振东对他很重视，认为他是个人才，想让他以“晾私”为题目做活学活用的典型。吴大海提出反对意见说：“检查之后，不作处罚就已经够宽大的了，怎么能树为典型呢？”郭振东说：“应当允许人家犯错误，更应当欢迎人家改正错误，浪子回头金不换。马福昌是个人才，是落后青年中的典型，咱们应当支持和帮助他。”吴大海说：“这些道理我都懂，我欢迎他改正错误，也愿意帮助他。但是他刚刚烧了电机，影响很坏，如果把他当典型树起来，那谁还肯老老实实地干活了？工人能干活是人才；光耍嘴皮子，什么也干不好就是蠢才。”郭振东说：“干活是人才的，让他讲用就不一定是人才了；咱们现在要的是讲用的人才，用他做典型，就是用他做教员，教育那些不愿意干活的人。谁不服气，也可以出来讲嘛。比试比试，谁要是讲得比他好，影响面比他大，就也让他讲嘛。”吴大海说：“比试？比什么？咱车间谁都敢和他比，谁都能保证不私自离岗，不烧机床。”郭振东说：“那么检查呢，谁都能写出那样的检查么？”吴大海说：“检查什么，没错误写什么检查？要说检查，谁也没他脸皮厚，谁也干不出他那样的事来。他上午溜号了，我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下午又没影子了。他下午要是不溜号能出事吗？”
“你这看法不对。”郭振东说，“事故已经发生了，他也承认了，咱当领导的就不要再死盯在错误的责任上了，应该想办法把坏事变成好事。现在各地都在树立犯了错误能够改过自新的典型人物，咱们厂没有这样的典型，如果把他树起来不是正好么。”吴大海说：“不行，刚出这事就‘讲用’，有改过的事迹么？”郭振东说：“什么事迹，认识深刻就是事迹。”吴大海说：“我看不太好，这事让人听着都脸红，他自己好意思讲么？”郭振东说：“晾私不怕丑么，要是没胆量还能讲了么？敢讲不是缺点错误，是可贵的精神，也是痛改前非的表现。咱们树他就是树他这种精神。对于犯错误的人，只要他能老实交待，接受批评帮助，咱们就应该伸出双手去欢迎，热情地帮助他，教育他，给他改过的机会，不能让他走向反面。”吴大海说：“你不了解他，别看他的年纪不大，可实在是刁滑透顶了。不论什么事，他都嘴上说得特别好听；一到实际就变样，谁信他的，谁上当。咱要用他讲用，不受骗才怪呢！”郭振东说：“你别以为只有那些听话又能干活的才是好样的，其实，有才干、有见解的人一般都不怎么听话；我们看人要看本质，看思想，不能只看工作表现。对于马福昌的问题，咱们不能听信鲁强的。我们应当看到鲁强在这次事故中表现很不正常。他上蹿下跳，摇唇鼓舌，煽风点火，到处挑毛病，实质是在抬高自己，贬低党和群众。我们对这号人要提高警惕，绝不能让他得逞……”
“那就让他试试吧。”郭书记终于说服了吴大海，把马福昌当作一个人才，让他当了活学活用的典型，脱产准备讲用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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