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福昌的家在大石头城北六十里的“马家沟”,那是一个寂静的小山村,总共不过几十户人家,因为马姓居民迁来得最早而且户数也最多,所以得名“马家沟”。他们马家在这里世代为农,福昌是鸡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他入小学升中学,直到技校毕业进工厂,都是一帆风顺,从未遇过坎坷。他生长在农村,却从未干过农活。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家中有父亲、兄嫂、妹妹和侄儿。父亲马佶老头虽然身体还很硬朗,但因他已年过六十,生产队里劳力过多,便不再下地干活,整天呆在家里看孙子。
这天下午,风和日暖,马佶老头看着孙子月宝在外面玩了一阵,看他有点困了,便回到屋里让他睡觉,自己也倒下休息。可是月宝倒下又不睡了,老头只好起来带他到外边去玩耍。就在这时,马福昌回到了家里。
马福昌背着军用书包,提着草绿色大旅行袋,春风满面地回到家里。他一进院子便撂下旅行袋,抱起月宝亲了一下,问他:“想二叔没有?”;没等月宝回答,又回头对着马老头喊:“爹……”
马老头被儿子的突然归来惊呆了,他以为是在做梦,正愣愣地看着,听儿子这一喊才确信这不是梦,答应了一声。这时马福昌的哥哥福成和嫂子丽云、妹妹小凤也都跑回家来。丽云见福昌抱着月宝,便急忙过去接月宝说:“大热的天,快叫二叔歇歇吧——宝儿听话。”马福昌没有立刻给她,把月宝高高举起来说:“没关系——你猜,二叔给你买什么了?”说完,他把月宝交给丽云,弯腰去翻掏他那旅行袋。
马老头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见人都在院子里,不进屋,便吩咐说:“进屋说吧,坐一天车,也累了。”于是福成帮弟弟提了旅行袋,大家一起进了屋。
马老头虽然心里高兴,嘴上却埋怨说:“这时候回来,怎么不先写封信呢。”
“来不及了。”马福昌笑着解释说,“我不是请假回来的,我调‘三线’保密厂去了,昨天通知我的,总共才能休息十来天,在家里只能呆一个礼拜。我要是不借这个机会回来看看,报到后就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马福昌说着摘下书包,打开那个草绿色大旅行袋,拿出一个纸包放到桌子上,告诉月宝说:“这是你的儿童饼干。”他伸手到纸包里抓出两块给了月宝,接着他又取出两瓶酒,放在桌上问月宝,“这是谁的?”月宝只顾吃手里的饼干,没有回答。马福昌告诉他说:“那是爷爷的酒。”接着,他又把给哥哥买的一双水鞋拿了出来,递给福成说,“这东西可是太不好买了——我走了好多地方,大商店里更没有,后来在跟前一个小商店里叫我给遇上了。”福成接在手里,弯腰脱下鞋子想试一试,在旁边的丽云连忙上前把那鞋抢过去埋怨说:“看你那脚,别试脏了。”说着,她又把那鞋送到丈夫眼前晃了一下说,“这鞋真好,又黑又亮,我要了。”福成不吱声,只是笑。马福昌看兄嫂高兴,又拿出两个纸包说:“这是给嫂子和小妹买的两件‘的确良’衬衫,城里女青年时兴穿这个。我不知你俩衣服的尺寸,特意求两个和你俩个儿头差不多的同志给试的。你俩试试合身不。”姑嫂两人接了衣服,各自在身上比量着,乐得合不拢嘴。
马老头见儿子回来心里乐开了花,又见他带回来这么多好东西,就更高兴了。一时想起早逝的老伴儿,便暗自悲叹她没福,不曾看见今天福昌回来全家的欢乐,不觉流下泪来。他怕自己流泪冲淡子女的欢乐,默默地转过脸去看窗外。门前路边的白杨和院内的几株柳树,刚刚泛青吐绿,西斜的太阳把它那瘦长的影子横放在院里灰黄的地面上。他平静了一会儿,止住了眼泪,转过脸来捻了一支烟,一边慢慢地吸着,一边看子女们说笑。
马福昌分完东西,便得意地和福成唠了起来;丽云和小凤一边比试着衣服,一边夸赞福昌会买东西;月宝吃完手里的饼干,扒着桌子够那上面的纸包。马老头怕孙子摔着,喊了一声“看孩子!”丽云听了,跑过去抱了月宝说:“不要了,一会儿吃饭。”可是月宝不听,哭喊着要饼干。丽云哄他说:“都是给月宝的,别人不要。走,跟妈妈给二叔做饭去。二叔饿了。”她这么说着,抱月宝出去了。
在这偏僻的马家沟,逢年过节和招待客人的饭菜确实是一件让人伤脑筋的事。丽云觉得福昌回到家里,虽然不是什么客人,但是他常年在外,偶然归来,也要做点好的表示家人的心意。特别是她没有婆婆,自己主灶,就更应尽力做些美味,让小叔子吃了高兴,公公看着舒心,全家都乐呵呵地才好。因此,她让福成杀了一只鸡,把月宝交给爷爷看着,自己和小凤、福成忙了起来。福昌在屋里呆着没事也过去帮忙。四人连说带笑,一直忙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摆上了饭菜。
一张炕桌,中间放了一盆香喷喷的鸡肉粉条炖蘑菇,旁边放了一盘金黄的白面千层饼,还有土豆丝、土豆片和木耳炒鸡蛋;一家六口,团团围坐,开始吃饭了。马佶老头吃饭历来是又急又快,今天虽然有两个儿子陪着喝酒,这毛病也还是改动不大。他让福昌打开给他带来的“二锅头”,说是尝一尝。他自己先喝了一盅,没顾得吃菜就连声称赞酒好;福昌听着心里乐滋滋的,拿起酒瓶又给他倒了第二盅,接着给福成也倒满了酒,礼让过嫂子和妹妹之后,自己也倒了一杯。于是喝酒的喝酒,吃饭的吃饭,全家开餐了。
不大工夫,马老头喝了四盅酒,自觉浑身发热,头也晕忽忽地大了起来,便放下酒杯不喝了。福昌和福成都劝他再喝一点。他说:“这酒太有劲,再喝就多了。”自己舀了一碗汤,又拿了两张饼撕着往里一泡,很快便吃了下去,放下碗筷到院子里抽烟去了。接着丽云、小凤和月宝也都吃完了,桌上只剩下福昌和福成弟兄二人。
福成喝酒时话不多。福昌这次回家本来就很得意,三杯酒下肚就更加张狂起来。他边喝边说,一会儿小道消息,一会城市新闻,一会革命形势,一会儿伟人业绩,天南地北,高谈阔论,哇喇哇喇地说着。福成听着不顺耳,但是他认为弟弟年轻得意,心里高兴,又喝了酒,在家说点大话、狂话也是可以理解的,便嗯嗯啊啊地应着,没有辩驳反对。马福昌白话一阵,突然发觉哥哥只是在嗯嗯啊啊地应付他,根本没仔细听他的话,便停了下来,摇了摇头转换了话题。他说:“大哥,你在生产队里当队长,只要紧跟形势,抓好阶级斗争就行了,用不着亲自去领头干活。”福成笑着说:“你说错了,我哪会抓阶级斗争呀?那是政治队长的事,我生产队长的工作就是带领社员干活——搞生产。”福昌说:“我劝你还是别抓生产,那工作不好干,一年忙到头,白挨累不算,干不好还得挨批——何必呢!还是搞政治吧。”
“咱庄稼人,全靠干活吃饭,哪儿会搞政治。”福成不信他的话,他见父亲从外面走进屋来,便端起酒杯说,“天不早了,咱们干了这杯酒吃饭吧。”说着他喝了杯子里的酒,吃饭了。福昌觉得自己没趣,便也干了杯子里的酒,吃饭了。
自从马福昌到家那天起,马家便天天有人来访。来访的人都是闲着没事来打探城里消息的。马福昌知道他们的水平,在他们面前也不客气,总是有问必答,旁若无人地夸夸其谈,讲些整治当权派和割资产阶级尾巴的故事。马老头在一旁听着觉得很不顺耳,他发觉福昌太狂了,简直是胡闹,是要自找苦吃。他几次想和福昌谈谈,说他几句,但都因碍着客人的面子,一直没说。
这是马福昌到家的第四天晚上,老头照样最先吃完饭,捻根烟抽了起来。因为喝了酒,觉得屋里有些闷,到外面院子里去了。过了长时间,福成和福昌也都吃完了饭,兄弟俩唠着嗑从屋里走出来,在窗前的一条长凳上坐下了。
马老头吸着烟,望着南山坡那最后一抹金色的夕阳,心里很舒畅。他见两个儿子在窗前的长凳上唠嗑,想趁今天家中没有外人和福昌说说他担心的事儿,便慢慢地凑了过去。
福成和福昌虽然都没喝醉,但是说话的声音都比平常高了许多。福昌说:“在农村,生产队长就是当权派,你是党员,就是党内当权派;你要自我革命,不要等人强迫你革命。”福成笑着说:“我这个生产队长算什么当权派,就是领着大家干活;谁要是能替我领着大家干活挣饭吃,或者不干活有饭吃,我不但双手欢迎,而且还要好好谢他呢!”福昌说:“这思想领域的‘命’,不用说你要‘革’,我也要‘革’,凡是有资产阶级气味的东西全要‘革’掉。比如我这‘福昌’二字,就是封建思想的尾巴,必须割掉。因为这名字己经叫习惯了,所以不易看清它的实质,但是只要认真分析一下就看清楚了。你想想:劳动才能换来幸福,这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幸福观,可是‘福昌’两字的意思却是不劳而获,不劳动就享大福,这不是和无产阶级唱反调么?你再想一想,谁叫我一声,表面上是叫我,实际上却是在宣传不劳而获的剥削阶级思想。什么是阶级斗争?这就是阶级斗争。它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我们必须擦亮眼睛,看清它的实质……”
福成说:“名字就是名字,不能那么滥分析。再说,你那名字也不是现在起的,怎么能这样联系、滥上纲呢?”福昌说:“好名有的是,改了就完了嘛,何必留着这小尾巴整天提心吊胆地怕给人揪住批判呢?——我改叫‘马彪’了,以后再给我写信就别写‘福昌’了。”
“马彪?”福成有些疑惑。
“对,林彪的‘彪’。”他得意地笑着告诉他说,“这个‘彪’字不但读音响亮,叫人听了提神正气,而且含义还很深远。‘彪’是百兽之王——老虎的别名,可是它又不是普通的老虎;从字形上看,这个‘彪’字是虎字加上三撇,看上去就象老虎屁股上别了三把刀一样,比虎还要威风得多……”
“不好。”福成摇着头打断他的话说,“我看你说这些全是扯淡。这‘彪’字再好你也不该用。你没想想:咱家名字祖祖辈辈都是一辈俩字、一辈仨字互相更替着排下来的,咱爹是俩字,咱这辈是仨字,你要是改成俩字,大小辈不就乱套了么?”
“哎呀,排那辈没用。人绝不能让那些没用的框框限制住。要是自己连个名字都不能改,还能干革命大事么?”
“这是什么话?大小辈总得有啊。”
“什么大小辈!”马福昌借着酒劲,毅然表态说,“长辈怎么样,晚辈又怎么样,改名还要受限制?我和你说:谁是谁的爹,谁是谁的儿子,只不过是早生、晚生叫法不同罢了;起初如果把爹叫作儿子,现在爹也就是儿子,但实际上,爹不还是爹么!只不过称呼不同而已。凡事儿不要太叫真儿,要想得开,干大事就得跳出家族这个小圈子。”
马老头听着这些醉话,鼻子都气歪了,真想跳起来给他两个嘴巴,揍他一顿出出气。可是转念一想,儿子已经长大了,有他自己的老猪腰子了,只得强压怒火忍住了。这时,福昌又说话了:“你看那些领袖,有叫什么‘福’,什么‘昌’的么?太俗了,没人叫!孔老二没什么好东西,都是些破烂货,咱们就应该批判他。要干大事,要革命就不能信他那一套,我这名是改定了。”他越说越起劲,不知不觉站了起来,猛然间一回身,看见父亲在身后瞪着他的眼光,顿觉后背有些发凉,立刻蔫蔫地坐下了。
这时马老头因为气得厉害,脸都红到了脖子根儿,眼睛放着亮光,终于忍不住了,他愤愤地喘着粗气骂道:“混蛋,你干什么大事,批判谁?‘孔老二’是该你叫的么?你那‘福昌’俩字是你妈让我求东院你孔二叔给起的。多好的名字呀——又有福,又昌盛。人家好心好意为你起了这个名,哪点儿对不住你?你不但不谢人家,还要批判人家,真是太丧良心了!”
马福昌起初看见父亲的脸色,原以为是自己改名排辈的话被他听到了,很是害怕。现在听了老头这番质问,发觉这个浑浑噩噩的农村老耄是把两千多年前的孔子当成了他的把兄弟。于是他放下心来,不慌不忙地笑着解释说:“我要批的不是东院的孔二叔,是古代的孔子。孔子排行第二,现在人们都叫他孔老二。”他以为这样解释老头子会平和下来。可是老头子听了这话,只懵懵懂懂地怔了一下,火气丝毫未减,继续冲他吼道:“不管是东院你孔二叔,还是古代的孔子,都没你叫‘孔老二’的理。你这书白念了,‘老二’是兄弟排行第二的意思吗?那是混帐人的下流话!你对孔子为什么这样辱骂,他又没招惹你?别拿人当傻瓜,你骂死人不就是给活人听的么?你拿批‘孔老二’吓唬我,我不怕。改名不行,我活着这名就不能让你改。你爹叫马佶,你想叫马彪,你和你爹列平辈?不行!你看东院孔家:人家辈分排得多清楚啊,不管是谁,也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一看大号,就知道是哪辈的人,爹是爹,爷是爷,清清楚楚,一点也不乱;再看咱家,就有这一辈仨字、一辈俩字这么一条规矩,你还要给坏了,这不是胡闹么?你说你叫马彪有什么好的,你当我不知道么?彪是虎犊子,咱们马家是马群,马群福昌才能兴旺,如果马群里出来一个虎犊子,那不是全完了么!……”
马老头连说带骂,马福昌无言可对,只好任他去骂。福成想替弟弟说说情,给弟弟挽回点面子,可是他怕火上浇油,只好劝父亲别生气,可是老头儿连听也不听,只是一味儿气乎乎地责骂。
丽云和小凤早洗完了碗筷,正在哄月宝玩,听到父亲责骂,连忙跑了出来,因为不知详情,无法参言相劝,只好站在一旁看着。
福成劝了半天,见老头还是不消气,便推着他说:“你先进屋吧,别生气了,你把这事交给我,我保证教育好他,用不着你老人家着急生气。”他说着把父亲推进屋。老头进了屋,又回过头来指着门外气乎乎地说:“我告诉你,别太狂了!不听老人言,大祸在眼前,你小小年纪在外边谦虚点,别只想美事,拿别人当傻瓜,弄不好要犯大罪、蹲大狱!”
福成把父亲推进屋里,点了灯。让父亲坐下,又劝了一会儿,见老头儿气消了一些,便让丽云和小凤带着月宝过来陪父亲说话,自己到外边劝福昌去了。
马福昌本来是想在家人面前露脸显能耐的,万没想到遭了这当头一棒。在兄嫂和妹妹面前丢了丑,掉了价,自觉尴尬。福成劝他说:“咱爹脾气不好,在家说骂谁就骂谁,这样惯了,你别往心里去,也别跟他生气。他这是关心你,全是为你好。他愿说就让他说,愿骂就让他骂吧,只要他不生气就好,谁让咱们是他儿子呢?”他看福昌还是不吱声,又接着说,“和老人没处说理,象你方才那样忍着不吱声就对了。他骂我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忍着不吱声,让他骂个够,过后再和他慢慢说。忍着点儿吧——和自己的父母亲人争高低是非啥用也没有,别人知道了还要见笑。自己家的事,谁对谁错都没什么要紧。你就别想什么对错了,一会儿我和他说说,你给他赔个礼,哄他高兴就完了。”福昌冷笑着说:“我赔礼?”福成听着觉得这话不对味,连忙解释说:“你在外工作,这还不明白么?赔礼不一定是没理。这事你赔礼,爹认错,矛盾不就解决了么?都说‘大人不见小人怪,父子不记是非仇’。今天这事,你要是不低头,那就是你的不是了。”福昌说:“我真不明白,他闹我这一通到底是为啥。”福成说:“我也不知道。听爹说的意思好象因为你说要批‘孔老二’。你不知道他和东院孔二叔是把兄弟么?你说什么不好,偏说‘孔老二’。”福昌说:“我不是告诉他了么,我要批的是孔子,不是东院孔二叔,可是听我这样一解释,他反倒骂得更凶了。”福成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看爹好象对你改名挺有意见。你要改名这事儿之前和他说了么?”福成恍然大悟,“肯定是因为你改名的事。应该是你和我说改名的话全被他听见了;不信,等赔礼的时候你问问他。”福昌气昂昂地梗着脖子说:“我可不问,知道不知道都一样,左右是他要怎样骂就怎样骂,我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以后离家远了,谁也见不着谁,他也骂不着我了。”他说完,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笑了笑,告诉福成说:“哥,你安排吧,我想好了,给爹赔礼,越快越好。”
马老头消了气之后,又担心起来了。他怕福昌挨过现在,回到单位之后照样改名,照样谩骂孔老夫子。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样大骂只能管住身边老实顺从的福成;对刁滑任性、闯荡在外的福昌肯定是啥事也不顶,而且说不定还会起反作用。他正这样想着,福成进来对他说:“爹,二昌要来给你赔礼。你应当借这个机会好好和他谈一谈,别连吵带骂的;那样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你生气,他也不开心,何必呢。”马老头答应了。
晚间九点钟的时候,马家除月宝睡了之外,其余的人全都聚集在马老头屋里。炕上放着一张炕桌,桌上放着一盏煤油保险灯,白亮的灯光把整个屋子照得通明。马老头坐在炕头上,使劲地吸着纸烟。福成说:“爹,福昌觉得不该惹您老人家生气,心里难过,要给您赔礼认错。”没等老头开口,他又转脸对福昌说:“二昌,你自己好好跟爹说吧。”马福昌走上前,叫了一声“爹”,停了一下接着说:“我不该惹您老人家生气,我错了,请爹原谅我。只要您不生气,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吧,您老人家千万别再生我的气了。我不改名了,也不再跟着别人批判孔老——夫子了。”他刚要说“孔老二”忽然想起这是在老头面前说话,立刻把已到嘴边的“二”咽了下去,换成了“夫子”。他说完,停了一会儿,见父亲没有说话,便又接着说:“您老人家如果再生我的气,气坏了身体,我心里难过不算,也没脸见人了,哥哥、嫂子和妹妹也不会饶过我的。您答应我吧,不答应我就给您跪下了。”说着,他真的要跪。丽云正站在他身边,忙拉住他说:“二昌,你别跪了,你别看咱爹生气,他舍不得让你跪。再说,这跪要是好使,我们早就替你跪了,快到爹跟前和他好好说说吧。”说着,她把他推到炕沿上坐了。她和福成、小凤也都坐下了。马老头还是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福成有些着急,便对福昌说:“咱爹早就不生气了,他也很后悔,觉得说你说重了,看你难过他心里也不好受——爹,福昌长年不在家,您就嘱咐嘱咐他吧。”
马老头吸了一阵烟,终于开口说话了:“福昌,我脾气不好,方才不该骂你,让你难堪,也伤了你的心;你要知道,我这都是为你好,替你担心呀。你那名不能改,那是你妈让我求你孔二叔起的。你孔二叔想了多少天,才想出这么个好名字来;这也是你妈的意思,你妈希望咱家福大昌盛,她把这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可是现在你和谁也没商量就要把这个名改了,还说这是什么‘阶级斗争’,你说我能不生气么?我一时生气骂了你,也很后悔。唉,好不容易盼到你回来一趟,要是高高兴兴一起商量商量多好,何必闹得这么不开心呢?这都怪我脾气不好,是我的错。人死了要是真的有魂灵,你妈一定会怪我的。我不该对你发火,现在事情过去了,吃后悔药也没用。方才你说不改名了,也不和别人批孔老夫子了,这就对了。”
“爹,你放心吧,这名我绝对不改了。”福昌连忙抢着说,“以前我不知道我这名是您老求人起的,听别人说不好,一时心血来潮才要改。要是知道,怎么也不能改。”
马老头说:“以后你如果要改了,除非我不知道,知道我就去给你改回来。”
丽云在旁边笑着说:“那可难了,福昌那儿是保密厂,你能随便进去吗?”
马老头说:“保密?对别人保密,对我贫下中农还保密么?”
福成笑着说:“对,咱爹是真正的老贫农,对他能保密么?——话说回来,二昌不是已经答应不改了嘛。”马老头摇摇头,他不太相信福成的话,他说:“哼,这事情也不好说。按理说,这名他是不应该再改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还是非改不可。他现在还和小时候一样,认错快,改错快,变卦也快。小时候这样,都说他聪明;稍大一点只觉得那是顽皮;到现在就是刁滑固执了……”
马福昌虽然不愿听老头这些话,但是没办法,也只能耐着性子静静地听着。小凤看出二哥不高兴,觉得父亲也管得太多了,便插嘴说:“爹,改名是二哥自己的事,谁也管不着,你根本就不该骂他。你就是管得太宽了。”接着,福成和丽云也跟着劝了几句。最后,老头的气彻底消了,云开雾散,大家各自回屋休息去了。
第二天早晨,马福昌起得很早。他洗过脸,到外面一看,见父亲正在扫院子,哥哥在一边清理杂物,便慢慢地凑过去低声说:“爹——大哥也在这儿——我今天得回厂了。”
“回厂?”老头吃了一惊,手里的扫帚立刻停住了,“不是能休十来天么?”
“是的,一共休十天,我原打算在家里呆一个礼拜,但是昨天晚上突然想到不能再呆了,得马上赶回去。”
“为什么?”福成不明白。
“我的名得改呀——要是晚了,就改不成了。”
“改名?你不说不改了么?”父亲愣愣地说,他那灰黄的老脸又立刻红涨起来,但只是疑惑,并没有发脾气。
“是啊,不改了。”马福昌说,“可是我的户口和档案上早都已经改完了,我必须提前回去把它改回来。要不,人家把调令和户口发到新单位,这名就改不回来了。
“哦——对呀,这事可别耽误了。”马老头恍然大悟了,“回屋去准备吧。”于是他放下扫帚,同两个儿子一起回了屋。福成帮着收拾东西,老头在一边看着说:“我有些话早就应当对你说,一直憋在肚子里没说,现在你要走了,不能不说了。”福昌说:“嗯,我听着,您说吧。”马老头说:“我说了你可能不爱听,不爱听也得听。”福昌说:“我愿意听,您就说吧。”老头捻了一支烟,点着了慢吞吞地说:“咱家数你说话办事精明能干,但我却对你很担心,总觉得你这样不如老实忠厚好。改名字的事,昨天晚上我想了半宿,觉得小凤说得对,我确实管得太多了,还是你想咋办就咋办吧。叫‘福昌’当然更好,如果要改呢,我也不拦你。现在城里和咱农村不一样,经常闹运动,搞批判,我不是不让你参加,甘心落后;只是希望你多想一下后果,别逞能耐、出风头,昧着良心整人。参加这些运动,随大溜也就行了。都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咱出头的事就别干。无论做啥事,都千万别过份。搞批判也是一样,可不能借机会打人、骂人显积极,更不能为了溜须讨好,造谣生事,诬陷好人。不管是谁,哪怕是和咱有仇的,也不能借批判的机会报复人家……”
马福昌听着这些老生常谈,心里烦透了,但是他不敢再惹老头子生气了,假笑着说:“您老放心吧,我一定听您的话,好好干工作。”马老头又说:“在外边处事交朋友,要特别注意,不能和那不三不四的人在一块混。别人都说他坏,他就不能是什么好东西,你也就别和他共事……”
马老头正说着,小凤走了进来,听到这话便笑着说:“爹,你这是老脑筋,人家我二哥去的地方是‘三线’保密厂,能去上的都是经过政审合格的好人,哪儿有不三不四的人呀,你干脆就别操这分心了。”
“别多嘴!——你知道什么,小孩伢子。”老头横瞪她一眼,“坏小子那儿都有,就象身上的虱子、墙缝的臭虫一样,撵死了他还生,永远抓不败,拿不净。我告诉你:好人里面有坏蛋,坏蛋里面可没有好人。一个人在外面工作,不提防行么!”小凤听了一会儿,见两个哥哥不敢出声,冷着脸悄悄地出去了。
马福昌耐着性子听着,心里实在难受,但是他决心忍下去,哄过老头子,自己一走了事。最后,他哭丧着小脸说:“爹,这两天让我难过的是惹您生气了,您骂我是应当的,是为我好。我马上就到新单位了,那是保密厂,什么时候再回来就不一定了,您有什么话要说就都说出来吧,我一定牢记在心里,按您的话去做。我妈不在了,除了您还有谁能这样关心我呢!”他这样说着,动了感情,眼圈一红,掉下两滴泪来,声音也有些哽咽。
马老头听着,心酸起来,也流下了眼泪,抬起手来抹了一把,又擦了一把鼻涕,颤颤巍巍地说:“福昌,你爹脾气不好,不会照顾你,你在外边回家来这几天,让我闹得很不开心……”
他们正说着,丽云过来放桌子准备吃饭,发现公公和福昌都流了眼泪,丈夫在一边陪着苦笑, 便笑着劝他们说,“唉呀呀,你们爷仨这是咋了,咱家多幸福啊,全屯子挨家挨户数一数,谁家比得上咱们!要是放在别人身上,乐还乐不完呢,怎么还抹起眼泪来了!”她说着放好了桌子,又回头看着福成说:“你好好劝劝,要是劝不好,就去叫小凤来劝。”经丽云这么一说,父子三人重新振作精神,装好福昌要带的东西,吃过早饭,把福昌送上了回厂的客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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