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卅日中午十二点钟,图门开往长春的列车一声长鸣,缓缓地驶入了白石山车站,喘着粗气停下了。上下车的人们,熙熙攘攘,挤上挤下。
张宝玉侧棱着身子拎着一个挺大的坛子,随着人流走下火车,向检票口走去。他身后跟着王录夫妇,两人手里都提着大提包。
“张宝玉,你们好啊!”前来接站的马彪在检票口外向他喊道,“都来了,一路顺风吧?”
“顺风顺风!”没等张宝玉回答,王录抢先笑嘻嘻地回答说。因为走得急,他满脸是汗,他那高度近视眼镜给汗水弄得模模糊糊,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了。他驮起提包,一边忙着掏手绢擦眼镜,一边说:“马老弟,你辛苦了——有车么?”
“有,那个红大客就是咱们的。”马彪说着,见张宝玉已经出了检票口,急忙跑过去和他一起往车上抬坛子。他刚一搭手,就发觉坛子很沉,笑着问道:“坛子怎么不打邮件呢?”
“不给邮——里边有盐水和鸡蛋。”
“啊?——真笨,干吗不倒掉盐水,带熟鸡蛋呢?”
“带熟的?那你要问老王了。”张宝玉说着,把坛子放到车上。这时王录驮着那个大提包,他的妻子梁海燕抱着一个旅行袋也都相继上了车。他们气喘吁吁地放下东西就坐下了。马彪见没有行李,知道一定是办了托运,便问:“行李单呢?快去取行李呀!”
“在这儿。”王录急忙从上衣兜里掏出行李单,递给了马彪。马彪接到手里看了一眼,便领着王录和张宝玉直奔行李房。
行李员早已按过来的单子把他们的物件堆放到一起了。共计十一件。他们一进屋就看见那些东西堆在一块儿,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几乎占去半个屋子。
马彪在前边递上行李单,查点过托运件数之后,签了字,三人动手往车上搬。
王录和他俩一起搬了两趟,看小件东西没有了,便让梁海燕照看张宝玉替他拿上车的那个坛子。自己开始重新摆放搬上车来的箱子和行李包裹。他打算腾出一块较大的地方摆放他的两个大箱子。
张宝玉和马彪搬完小件之后,又来到行李房,准备抬那两个大箱子。马彪说:“这两个箱子太大了,咱俩抬不动,等王录和梁海燕来吧。”张宝玉说:“抬肯定是抬得动,只是怕进不去车门。”说着,他张开手指,在箱子的横头上拃量了一下说:“不用抬了,进不去车门。”
“用拃量不准,还是找个尺子量吧。”
“不用,他这箱子不是差一小点,足足比车门宽出一拃多,怎么也搬不进去;唯一的办法是拆箱子。”
“不行,那太费劲了。”马彪说,“依我看,等明天找个大板车来捎回去算了。这破玩意儿放一天两天没关系——他也不等着用。”
“不行,这么老大的箱子可不能放这儿。”行李员听了马彪的话告诉他说,“你这是已经办完领取手续的,不能再放这儿了。无论如何,今天必须拿走。”
“拿走拿走——我们也想拿走,可是搬不进车里去,有什么办法呢?”马彪嘻皮笑脸地说。
行李员看他笑嘻嘻地耍贫嘴,更不高兴了,拉着长脸斜眼看着他冷冷地说:“我不管你能不能搬到车里去,放这儿一天罚款八毛钱。”
马彪说:“你一天罚他八元,也不用我俩掏腰包;你要是罚钱太多了,他交不起钱,这箱子还非得放你这儿不可呢。”
行李员不吱声了。两人静静地等王录。可是等了好半天,王录也没来。马彪埋怨说:“这瞎子可真有抻头,看样子咱俩要是不去找他,他是非死等到天黑不可了。”张宝玉笑着说:“那倒不至于,他净擎现成的擎惯了,以为咱俩能抬去呢。——走吧,咱先去问他拆不拆。”两人说着离开行李房回去找王录。
王录正在车上来回挪动那几个小箱子和行李,见张宝玉和马彪空着手回来了,立刻停下来问:“箱子呢?”
“在那儿呢。”张宝玉说。
“怎么没抬来呢?”
“抬它干什么?”张宝玉笑了。
“唉呀,得拉回去呀。我没去抬是因为要在这儿腾出块地方放那两个箱子。”他摘下眼镜比划一下放箱子的范围,便忙着擦眼镜上的热汗了。
“你挪那些没用,那箱子太大了。”张宝玉说。
“再大这块地方也放下了。”
“这块地方是能放下,但是那箱子搬不进来呀。”
“怎么搬不进来?”
“车门太窄了。”
“那怎么办呢?”王录挠着脑袋,说不清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别人。
“别磨蹭了,现在只有两条路,”马彪说,“是放这儿等明天找大板车来拉呢,还是拆箱子?”
“你说呢?”
“我问你呢,你是主人——你说拆,我们就给你拆;你说放这儿明天来取,咱们马上就起车回厂。”
“那就拆吧。”王录说,“箱子里没有多少东西,拆了也不费什么大事,只要把里边的东西往车上一抱,板子往车上一扔就完事。”
“什么?那破板子还往车上扔?”司机一听不乐意了,“我告诉你们:车上只能坐人,放行李,那拆箱子的破木头板子,一块也不能往车上放。”他说着,从司机座位上站起来,转身向后看了一阵,皱起眉头接着说,“怎么弄的,谁也太不自觉了,把那破木头箱子还‘供’到座位上去了?快快快!快都给我‘请’下去,这车座上不能放那箱子,别让它磨坏了座位,撞掉了漆。”
司机这一说,王录立刻慌了。他急急忙忙地把那几个箱子一个个的搬了下去,央求说:“这几个箱子不放座位上了,全都放到底下——在脚底下踩着还不行么?”司机拉着长脸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又冷冷地说:“是行李么,行李就放着,箱子不行,别磕掉车上的漆。”
马彪看王录给司机唬傻了,心里暗笑,但他不想费劲再往下搬箱子,便看着司机讲情说:“‘梦师傅’,你看这几个小箱子外边都捆着草绳,这样放在中间,撞不着车厢也磨不着座位,你就让他带着吧。”
“唉,行啊。”那司机总算同意了,“搬家不容易,这几个小箱子就带着吧。但是我和你说,如果拆箱子,就把板子扔掉,只带里边的东西——依我说,那大箱子就先在这儿存一天,明天找个大板车捎回去算了——不是我不让你们带板子,是因为这车要好好保护,不能乱磕乱碰;再说,要是那样客货混载,监理抓住,要收我车票的,实际上我这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
王录听了司机这话,立刻就拍板定案了:箱子不拆了,明天找大板车来拉。于是,他和马彪到行李房商量暂存箱子一事。那行李员要他交八角钱,先开张小票暂存箱子,王录不肯交。他好话说尽,那行李员也还是不答应他无偿存取。马彪在一旁看着着急,自己回客车上去了。这时司机正等得不耐烦,见马彪回来了,就发动了车,只等王录回来起车赶路。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王录回来,他终于等不下去了,只好又熄了火,跳下车到行李房去看个究竟。马彪见司机下了车,也跟着下了车,保镖似地跟在后边。
司机刚一进行李房,那行李员就笑着说:“‘梦师傅’,我听说你最喜欢学雷锋做好事了,现在你来得正好:这个同志可是到你们厂去的,他的箱子已经办了领取手续,正愁没法随车带走,你就帮他带回去算了。——就算你做了一件好事,省得他为了八角钱和我磨牙。”
“梦师傅”笑着埋怨说:“你这个小姑娘,可真会治人,明明知道这大箱子进不去车门,偏说让我带着;你明知道我这车是专门等着这位老弟的,你就偏不给他存箱子,非折腾我来求你。说正事:这两个箱子再放你这儿存一天,明天来取行不行?——这人情我领了。”
“‘梦师傅’,这话说哪儿去了,你来了,还有什么行不行的?——不行也得行。”行李员笑着说,“真叫我没辙——说准了,明天取箱子。”
“好说。”“梦师傅”答应着出了行李房,回头招呼王录说,“走吧,不早了。”于是他们一起上车出发了。
车走得很慢。马彪坐在右首车长的座位上,笑吟吟地说:“孟师傅,你可真厉害,王录和我磨了那么半天,啥也没解决;你到那儿三言两语,问题就解决了,这办事能力,真叫我服气了。”
“服什么气,和你说实话:我要是平时不给她捎人,送菜板,她也不买我的帐。前两天我还给她两个上好的紫椴菜板呢。你没听说么,‘要想走后门儿,必须认识人儿;要想办成事儿,必须菜板儿大米粒儿’。你俩在那办不成事,早该回来想办法,不该在那儿磨牙浪费时间。咱们时间紧,我要赶四十五公里山路才能到家,紧接着还要接送班;人家行李员上班就是坐在屋里收收发发,下班就没事了,她管你着急不着急吗?我告诉你:虽然我等得着急,但是时间还是允许的,要不我早就找你们去了。我以为你们能办,我就不去耍大脸搭人情了。结果我等了半天,实在不能再等了,只好亲自跟她去说。你们知道在外办事处处都要人情,实在太难了。你说今天这事儿没人情行么?我‘老梦’实在,都说我好管事,不管行吗?今天就这么点小事,我不去说,车就走不了。”马彪说:“我俩和她谈,她也不是一点面子没给,她让交八角钱开个小票子,说是暂存费,可是老王不肯交,想求她无偿保管。她说要想省钱,来时这两个大箱子发慢件就对了。那样不但能省运费,而且到这儿再多放两天也不用交费。结果老王听了这话就更不想交钱了。那姑娘也更有主意:老王不交钱,她就不答应。”“梦师傅”说:“那就交呗,交钱能给保管就不错了。那大箱子像棺材似的,太占地方了。人家那儿本来就是收钱的地方,咋能不收钱呢?你想想,一辈子搬几回家,太小心眼儿不行,该拿钱就得拿,不能太抠搜小气了……”
两人说着,王录在旁边听了有些尴尬,张宝玉听着觉得好笑,但因梁海燕在他身边又不能笑,只好努力地憋着。
镇交公路实在太差,一个坑挨着一个坑,汽车走在上面,就像风浪中的小船一样,不停地摇晃颠簸,把人们晃得东倒西歪,晕头转向;车上那些小箱子如同来了神一般,一齐舞了起来,连蹦带跳,乒乓乱响。
王录怕颠,坐在前排的座位上,一手把着座椅的靠背,一手指着他的妻子梁海燕说:“把住坛子,别倒了!”
张宝玉也坐在前排,听到王录这急切的呼唤,不由自主地向梁海燕看了一眼,见她满头大汗,正在吃力地弯着身子把着那个宝贝坛子,不让它倾倒和跳动。她那身淡蓝色的衣服抹得满是污黑的手印,她手中的坛子虽然没有倒,却在不住地跳动。里面的盐水早已溢了出来,弄得外壁油光瓦亮。梁海燕两手湿漉漉的,按也按不住那坛子,整个人正随着汽车的颠簸,摇来晃去,好像是在扶着坛子练跳舞。
张宝玉看梁海燕太累,就搬了两个小箱子,挨着车厢板摆成一个方格子,又拽出一条麻袋垫了那方格子,双手捧了那坛子放到格子里,掀起麻袋把坛子一盖,让箱子把它挤住,又转过身去坐下,用脚一蹬,那坛子便稳住了。王录在旁边看了,急忙喊道:“唉呀呀,那可不行——脏了麻袋!”张宝玉说:“盐水怕什么,到家再洗嘛。”王录不出声了。
汽车颠了二十多分钟,来到盘山公路上。这山路虽然都是有一定坡度的砂石路,也不怎么宽阔,但是汽车走在上面却很是平稳,立刻显出了它的威风,飞快地跑了起来。这时司机也来了精神,又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小马,你到这山区,要想宏图大展,思想首先要有个大的转变,不能像在城里那么死性,要广交朋友,多干事。不知你觉察到没有,在这山区,‘坐在楼里掌握运动大方向的人’都交际特别广,消息也特别灵,不管你是求生存还是干大事,都离不开这样的朋友……”马彪不知道谁是“坐在楼里掌握运动大方向的人”,但是他觉得这个孟师傅懂得这些,神通广大,他肯定和那些人有来有往,和他结交肯定没错。于是他便笑呵呵地说:“‘梦师傅’,你这话可说到我心眼儿里去了,但是我刚调到这里,两眼墨黑,谁都不认识,怎么能认识那些‘坐在楼里掌握运动大方向的人’呢?看来,只能靠你帮忙了。”
“可以呀,太可以了。你看我这不就是坐在驾驶楼里掌握着汽车运动的大方向么。”“梦师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乐呵呵地说,“我李梦祥生来就像我这名字一样——梦祥,全是做梦,又全是做好梦,所以好多人把我的姓都忘了,叫我‘梦师傅’‘老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姓孟子的孟呢,他们不知道我喜欢做梦,更不知道我喜欢啥就梦啥,梦啥就说啥……”
马彪一边观山景,一边听‘梦师傅’滔滔不绝地说着,觉得很开心。一时高兴起来,笑着说:“‘梦师傅’,我还叫你‘梦师傅’,你要不说,我也以为你是孟子的后裔呢。现在如果真是孟子的后代可就麻烦了,虽然都说批判孔孟和他们的子孙后代关系不大,但是因为有血统关系,多少也要检讨一番。谈谈认识,老老实实地表示自己和他们划清了界限……”
马彪说着,见“梦师傅”似听非听,只是嗯嗯啊啊地应付了两声,就不再说话,只是专心开车了。他以为这是不买他的帐,便也不再说话了。这时汽车跑得飞快,转眼间过了两个急弯,疾驰在一个S形的下坡路上。马彪的座位是观景的最佳位置,从车里向外望去,这深山老林,古木参天,枯藤攀缘,忽而是陡峭的山崖,忽而是幽暗的山谷。他看着眼前的景致,不觉紧张起来,怕这位掌握运动大方向的“梦师傅”一时走神失手,把他送进那幽暗的深渊。他两眼紧紧地盯着前方的路,过了一会儿,逐渐地感到这担心是多余的,便起身到张宝玉和王录中间去坐了。
王录自从张宝玉拿他的麻袋包了坛子之后,心里很是憋闷窝火。他觉得张宝玉在故意糟踏他的东西,感觉就像被掘了祖坟一样难受。他正侧着身子独自坐着憋气,忽然看见马彪过来坐下了,便苦笑着对他感谢说:“太辛苦你了,让我怎么谢你呢?”马彪说:“谢什么,今天这事办得不怎么好,我应当向你道歉,请老兄多加原谅呢。”马彪说着,欠起屁股,向他弯腰点了点头。王录顿时高兴起来,刚才的那些烦恼、忧虑和郁闷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了。他把身子向后靠了靠,笑着摇头说:“不,很好,我感激不尽,你太客气了。”
“哪里——要是来个解放车不就全都回来了么。”马彪提出了新的设想。
“对对对,要是那样,就更好了。老弟高明。不过这也不能怪你,我要是先挂个电话和你说有这两个大箱子就好了。”
“不挂电话也应该想到。这都是我办事糊涂,考虑不周——你带家来的不像我们单身,哪能没有大件呢。”
“我担心那两个大件要难办。”
“怎么难办?”
“咱们到这地方谁都不认识,明天怎么找车往回运呀?”王录现出了忧虑的神色。
“嗨,有我呢,你就放心吧!”
他们说着,客车进入了厂区。马彪又坐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他让司机到四号寝室前停车,帮着张宝玉搬下行李,进屋指着门边儿的一个空床说:“这就是你的床,我在斜对面那张床上,你铺床吧,我带王录去卸车。”说完,他出去带车走了。
张宝玉打开行李,取出旅行袋、脸盆和鞋子放到旁边,铺好床,拿出牙具、皂盒和毛巾放到盆里。他想把零散常用的东西放到床下,弯腰往床下看了看,见下面有一汪清水,便拿笤帚扫了扫。发现那水是地下冒上来的,扫了还往上冒。他蹲那儿看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放下笤帚到外边找来几块砖头垫在床下,把脸盆和鞋子放到上边了。他看旅行袋横摆到床上不好,便打开拉锁,把里边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一样一样地挑捡分散开放,最后只剩下一个空袋子和两双袜子,他把它们一并压到褥子底下,自言自语地说:“就这样,全都解决了。”最后,他把铺好的床铺又打扫了一遍,扫了地,准备去洗个脸回来休息。
他刚端起脸盆要出去,马彪回来了。他招呼他说:“马彪,走啊,咱们洗洗脸,回来再到王录那儿看一看。”马彪说:“走吧。不过咱俩今天不能去王录那儿了。他全都安排好了,现在开始做饭了,咱们到那儿赶上饭碗就不好了。”张宝玉说:“吃完饭去。”马彪说:“我才从那儿来,都很累了,吃完饭休息休息,明天再找个时间去吧。”张宝玉说:“也行。”于是两人一同去洗了脸,吃过饭,回到寝室倒下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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