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张宝玉起得很早。他洗漱完毕,见马彪还没起来,就自己悄悄地出去了。虽然外面已经亮了,但太阳还没有出来。四周的高山、树木和远处的山谷,全都灰蒙蒙的,很是幽静暗淡。他离开宿舍,向南走了百十步,来到公路上放眼一看,这厂区是一个大山坳。公路从它的南侧穿过,是顺着河边修筑的。路上很静,路下的河水哗哗地流着,把这深山老林显得更加幽深寂静。他顺着公路来到工厂大门口。
说这是工厂大门口,只是这么说而已,这里根本没有什么门。只因在公路通入山坳的北侧有两间平房,那平房里驻有检查出入车辆和行人的保卫人员,所以那小房便成了“门卫室”。张宝玉在门卫室前向四周观望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渐地明朗起来,不论是路边正在泛青吐绿的矮荆和高树,还是幽暗的远山深谷,都现出了活泼的色彩和生气。
张宝玉在外散步直到七点才回寝室。这时马彪正在窗前弯着腰刷牙。他看见张宝玉便立刻喷着白沫呜啦呜啦地问道:“干啥去了,这么早?”
“转悠转悠。”
“走多远?”
“没走多远,就在前边了。这地方挺有意思的。”
“忙起来就更有意思了,今天去报到吗?”马彪漱了口,涮完牙刷,又擦了擦嘴巴,问他说。
“报到,吃完饭就去。”
“我陪你去。”
“不用,我到那交上调令就完事。你忙自己的事吧。”
“我没事,还是陪你去吧。”他放下牙具,看看表说,“开饭的时间到了,咱们吃饭去吧。”于是张宝玉和马彪拿着碗筷到食堂吃了饭,报到去了。
人事劳资科的门开着,屋里并排放着两张办公桌。左边的桌子和靠背软椅空着——那是科长的座位;右边的桌前坐着一位三十多岁、身体微胖的白脸男人,他就是调配员胡飞。马彪进屋便指着张宝玉对那胖子介绍说:“这位是新来的张宝玉,我俩原来是一个单位的。”他说着,掏出大生产香烟,笑呵呵地递给胡飞一支,擦着火柴给他点着了;自己也点了一支,在门口长凳上坐下吸了起来。他没向张宝玉介绍那胖子的姓名和身份。张宝玉看那胖子没吱声,只是坐在椅子上往后靠着使劲地吸烟,知道他是在想事情,便站在那等他发问。可是他等了半天,那胖子还是没说话。于是张宝玉便自我介绍说:“我是来报到的,这是我的调令。”
张宝玉说着把调令递了过去。胡飞没吱声,也没接,却站起来翻起了卷柜。
张宝玉看着他,心里很别扭,把调令放到桌子上,静静地等。有什么办法呢?人家不说话,又不好发火吵架,只好站在旁边等着吧。
十多分钟过去了,胖子胡飞翻完了卷柜,坐下来换了一支烟,瞟了张宝玉一眼,慢声问道:“怎么才来,调令呢?”
“在这儿。”张宝玉拿起桌上的调令递给他说,“我是按报到时间来的——没晚。”
胡飞拿起调令一看,上面的报到日期是五月一日至十日,真的一点儿没晚。他立刻眯起眼睛假笑着说:“哦——对对对,这事儿误会了:你是张宝玉,我以为是张筱玉呢,太对不起了。”他又突然热情起来,“坐吧,咱得好好谈谈,你不知道,有个叫张筱玉的,报到时间已经超过一个月了,还没来,真是太无组织无纪律了!他不守纪律,咱们劳资科对他也不能客气,决定给他个纪律处分,然后退回去。他不是不来么?现在要来咱还不要了呢!……”张宝玉急着等他安排工作,没考虑这话是真是假。这时胡飞只顾往下说,不管他急不急,硬是装出一副笑脸和他没完没了地说了起来。
“调转工作按期报到很重要,这是到新单位给领导的第一印象。你是刚到的么?”
“不是,昨天午后就到了。”
“哦,你是提前报到。在哪住的?食宿都安排了么?”
“谢谢领导关心,全安排好了——是我的同志马彪提前来联系安排的。”他说着向马彪看了一眼。
“你坐。”胡飞掇过一把椅子让他坐,“不要客气,咱们现在就是自家人了。人都说‘在家靠兄弟,出门靠朋友’,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出力的,只要你提出来,我一定尽力效劳,别看以前咱们不认识,现在认识了,就是朋友加兄弟了……”
胡飞这样亲热地和张宝玉唠嗑,马彪很是心慌。他怕胡飞露出实底,让张宝玉把工种改回去,企望胡飞马上使用劳资调配员的权威压服张宝玉,硬安排他去烧锅炉。可是这胡飞早就看出了马彪的心思,尽管他对张宝玉的工作安排已是成竹在胸,也还是迟迟不往外说,硬是让他守在一边递烟,陪笑脸。
马彪在旁边,心急火燎,抓耳挠腮地陪了一会儿,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决心岔开他俩的谈话,逼胡飞给张宝玉安排工作。他使劲地吸了两口烟,把烟屁股往地下一扔,又上去蹍踩了一脚,看着胡飞说:“老胡,现在张宝玉很着急,他想等你安排完工作到车间去看看,你快点给他安排了吧,正好我今天上午没事,也好陪他去看看。”
“谢谢你的好意了,你该干啥就干啥去吧。”胡飞说,“你着急我就不着急么?事情越急,就越该慢一点,急了往往出错。他的工作有点变动,我要单独和他谈一谈才能安排。现在什么也没谈,怎么能安排呢?”马彪明白胡飞这话的意思,不敢多嘴了。张宝玉不知道马彪和胡飞之间的瓜葛,也不知道他俩那葫芦里到底装的都是什么药,只是一心想早点去工作。他说:“不用单独谈了,有变动也不要紧,领导看咋安排好就咋安排吧。”胡飞说:“这变动涉及到个人以后的工作,不是那么简单的——马彪,你回去吧,以后如果要你帮助做工作时,我再找你。”
马彪对胡飞笑了笑,掏出兜里的“大生产”看了看,还有半盒,扔给了胡飞,摆摆手出去了。胡飞关了门,坐下来笑了笑,指点着张宝玉说:“张宝玉同志,你这次调转可是太走运了:咱们科长在调来这些青年工人中就看中你了,本来安排你当钳工就够让人羡慕的了;谁知还没等你报到,又决定提拔你去动力车间当司炉班班长。前天他去省厅开会的时候,再三嘱咐我,要好好和你谈谈,把你的工作安排下去——”
“不行。”张宝玉急忙解释说,“我不会烧锅炉。”
“那工作很重要,是咱们工厂最关键的地方,这是领导对你的信任和重用,怎么能张口就说不行呢?”胡飞严肃地对他说,“你不能辜负领导的期望,应当高高兴兴地承担起这项工作,并且把它做好。”
“就因为那工作重要,我才说不行呢。”张宝玉认真地说,“我怕万一弄出事故来,给工厂造成损失。你还是安排别人吧。”
“你就别推了,推也推不掉。这是对你的重用。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下来吧,你到那儿当班长,怎么样?”
“不行,这绝对不行!”张宝玉固执地坚持着,脸涨得通红。
“怎么不行?”胡飞严肃起来“这不是你自己说不行就不行的事,这是组织决定的,你应当积极主动承担,接受考验,怎么能说不行呢?不过,我倒想听听你为什么说不行。”
张宝玉做梦也没想到能让他去烧锅炉。他说:“我对烧锅炉一窍不通,过去从来没接触过,连上岗证书都没有,就去当班长,那不是闹戏么!我要是把锅炉烧上天了怎么办!”不知他是着急还是气愤,说完便气昂昂地坐那不吱声了。
胡飞一点儿也不急,坐在那儿严肃地看着他说:“我和你说,你这工作是组织安排的,不行也得行。个人在组织面前,不能挑挑拣拣的,张口就说不行。你还是冷静点儿想一想吧,不要再找借口和领导讲价钱了。”张宝玉还是不服气,他说:“我够冷静了。调我来的时候,王科长和我当面说的是维修钳工,怎么到这儿又变了呢。”胡飞说:“你说得对。这我知道——王科长和我说了——要么我怎么能说你的工作有点儿变化,要和你单独谈谈呢?原来是像你说的那样,可是后来情况变了。这事情也碰巧,前天上午机修车间领导和陈师傅来要人,正赶上马彪来报到,考虑他原来是维修钳工就让他去了。本打算等你来时,再把他换回来的。可是不一会儿,动力车间主任来要求我们给选一个能当班长的司炉工,王科长说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向他介绍了你的情况,动力车间主任很满意,所以才决定给你改工种,不再往回换马彪了。你要知道:那是全厂的关键岗位,工作好坏关系到全厂的生产,不要以为那是没人愿意干的臭司炉工。领导对你这样相信重用,你不但不感激,反倒闹起了情绪,这恐怕有点不大相当吧?”
“我没闹情绪……我……我确实不会烧锅炉啊!”张宝玉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说。
“那不要紧,干中学嘛。咱们党以前没领导过社会主义建设,现在不是也领导了么?你要知道,烧锅炉这活儿,不是谁愿意干就能用的,起码那些玩忽职守、胡打乱闹的人就不能用。信我的话,好好干吧,不要辜负了领导对你的一片好心。不过我不能不和你说,假如你真的不愿意干这活,现在也必须先把这工作承担下来并且干好,以后才能给你调换;如果你不好好干,或者干不好,那就永远也别想调换。因为那样,就是我管劳资的给你调换,哪个车间能要你这不愿意干活的‘刺儿头’呢?”
“我不是不愿意干这工作,确实是怕干不好影响生产。”张宝玉终于平静下来了,心平气和地解释说。
“我想你也不会不愿意。”胡飞满意地笑了,“你刚到这里,对这项工作还很不了解,在咱山区当司炉工,不但有加班和夜班补贴,工资可以多一些,而且还有允许别人洗澡的特权,所以很多人都愿意烧锅炉。至于当司炉班的班长嘛,那就更求之不得了。”
“这我明白,力气我也肯卖,关键是怕白白浪费煤炭,烧不上气儿去影响了生产,也怕一旦烧了干锅炸毁锅炉。”
“那不可能,你就放心吧。”胡飞打断他的话说,“那活我干过,只要认真负责,就不可能出现干锅事故。”
“那么我就试试吧。”
张宝玉终于接了这工作,胡飞给他开了工作调配单,告诉他说:“这上面我做了说明,你到动力车间把它交给贾铭主任,他会很好地安排你的工作的。”
张宝玉拿到工作调配单,见上面除了按格写着单位、姓名、年龄、工种诸项之外,下面还注着一行小字说:“该同志原是维修钳工,工作积极,表现突出,建议安排他做司炉班班长。”下边落款是“劳资胡飞”四个字。
张宝玉知道做班长的难处,要求他把那行小字抹去,但是胡飞不肯。因为怕再多说引起他挑礼作难,张宝玉便向他道了谢,离开劳资科,到动力车间找贾铭报到去了。
贾铭是个高个子中年人。他接了张宝玉的工作调配单,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往桌子上一拍,笑着说:“乱弹琴,真是乱弹琴,胡调配,一个小班长也由他调配。”说着,他转过身来,把两手往张宝玉双肩上一拍,晃了晃,看着他的脸,接着解释说,“老弟,我不是对你,你是好样的,和我一般高。干吧,他不写那些,我也照样用你当班长。这司炉班虽然还有几个人,但是没有一个好东西,不是又奸又懒的滑头,就是杀打不怕的“滚刀肉”。你就听这外号吧:什么‘金老歪’,‘毛驴子’,‘大公鸡’,‘张虎子’——这些玩意,前几天硬是瞪着眼睛把炉给烧落了,你说他们还能干啥了?——这还说是从各国营企业经过政审选来的呢!我看纯是甩包袱甩来的!一个个歪脖子斜瞪眼,胡打乱凿,都欠收拾。你来了就好了,我有帮手了。”他拉张宝玉坐下,又和他谈了一会儿,告诉他休息两天,把个人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再来上班。张宝玉说:“吃住都安排妥了,明天就来上班吧,其余的个人小事上班以后再慢慢地安排吧。”贾铭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吧,一言为定:就按你说的,明天我来教你烧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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